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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7、逝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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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7年1月29日,正月初八。
都宁的雪还是老样子,淅淅沥沥落地即化,街道上,泥泞的雪水将鞭炮的残红浸得不见踪影,但只要正月十五不过,街上的年味也就不会散。
“小飞呀,今晚就在家吃饭吧。”玉花立在二楼阳台放开嗓门向刚从车上下来的人影叫道。
杜若飞在院内站定,仰头看了看声源方向。
“这鸭子可好了,晚上一起吃吧。”玉花抬臂指着晾衣绳上挂着的几只板鸭。
杜若飞牵了牵嘴角,腊板鸭,不知道是局里哪个家伙送来讨玉花开心的。“来了。”
“小飞啊,今天晚上不出用门了吧。”
待杜若飞进屋换下外套时,玉花已经从楼上下来迎他了。
“暂且没事。”杜若飞吸了吸冻僵的鼻子,到底是屋里暖和。
“来,喝点姜枣茶暖暖,今年冬天还真是冷噢。”玉花忙活开来,尽管她是这个家的女主人,手下有大把的佣人可以使唤,但照顾杜若飞这件事她还是喜欢亲自做,毕竟做了这么些年,闲下来反倒觉得不自在。
几口热茶下肚,杜若飞觉得胃里暖了不少,“这茶的味道确实比办公室煮得好多了。”他赞道。
“那当然,我这煮了几十年了,你喜欢什么口味我还能不知道?”玉花笑起来,饮食起居这方面,没人比自己更了解杜若飞。
杜若飞随意靠在沙发上养神,一年之初,匪党活动猖獗,方方面面给了局里不小的压力,他想暂时脱离公务的纷纷扰扰,让自己的心静一静。
玉花又帮他添了些热茶。“这眼看要到十五了,小骏什么时候能回来呢?之前说好了过年回来,可也没个消息。”
“……”杜若飞没有应答,百里骏殉职的事他一直都没有向玉花透露,真讲出去,天晓得她会是什么反应。
“昨个我做梦梦到你又打小骏了,所以小骏不回来了。”
“能不能梦我点好的……”杜若飞终于接了句。
“跟姐说,你是不是又把小骏赶走了,他才不回来过年的?”玉花继续问道。“今年一直没听你提起过他,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姐?”
“……”杜若飞皱了皱眉,女人一来劲,刨根问底的劲头不比情报处差。“没有的事。”
“那小骏人呢,让他通个电话给我行么,忙也不至于天天都忙吧,好歹我也是他嫂子。”玉花对杜若飞这应付式的回答并不满意。
杜若飞的心里烦得很,仿佛有两只猫在挠。“你……”他想说你还有完没完,但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他现在不是国督局一处处长,玉花也不是他的下属,发脾气不仅吓不走她,反而会让自己更被动。
玉花盯着自己从小带到大的丈夫。
“姐,你先坐下。”杜若飞定了定神,让自己镇定下来,处理家务事真是比公事难上太多。
玉花挨着他顺从坐了,直觉告诉她:小飞有事隐瞒。
“小骏他……殉职了。”杜若飞闭上眼睛,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尽管他不想告诉玉花,但他瞒不了一辈子,这件事早晚要见天。
“……”玉花瞪大眼睛,她原以为小骏的踪迹全无只是寻常的闹别扭,从未料想是这个结果。“什么时候的事……”她难以抑制地哆嗦着嘴唇,目光也变得迟滞起来。
“夏天。”
“那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玉花提高了嗓门,把门外负责打扫的佣人吓了一跳。
杜若飞顿了几秒才低低道:“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所以你就一个人憋到现在?我不问的话,你是不是打算一直瞒下去?”玉花握着拳头,眼泪夺眶而出,她觉得心里堵得慌。
杜若飞无言以对,这样的情境,沉默就等于是默认。
“小飞,你怎么能这样对我,我是你姐啊!”玉花推着他的肩膀,眼泪噼里啪啦掉下来。“你把在衙门里的那一套用在我这……小骏走了你都不告诉我一声……”
杜若飞叹口气,额角的青筋随之抽动了几下。“不跟你讲,是怕你太难过。大过年的,不要哭了。”
玉花哽咽着,没能再看百里骏一眼是她的遗憾。“小骏葬在哪?天这么冷,我烧些纸钱给他,到了那边也好买件棉衣。”
“没找到尸首。就近找个地方烧罢。”杜若飞摇摇头,他有些沮丧。
“什么?你那么能耐连小骏的尸首都找不到?你不是搞情报的么?”
玉花这一连串的反问让杜若飞觉得自己这辈子的脸面都丢尽了。
“聿洲那边一直在找,但没有结果。”杜若飞抚着额头,提起这件事,他脑子里就是一片混乱,仿佛又回到听闻噩耗的那个下午。
“那连个衣冠冢,哪怕是个碑都没有吗?”玉花眼含泪水,话未说完,她便已从杜若飞的表情里得到了答案。“小骏跟了我们三十年,临了却连个后事都不给他办。小飞,咱们还是人吗?”她的心快碎了。
“不能立碑,也不能留下痕迹。”杜若飞尽量不让自己这回答听起来冷冰冰,但事与愿违。
“我知道,你又要说你们有你们的规矩……但不管什么规矩,咱们得讲良心呐,小骏帮过我们多少忙,他救过你多少次,现在他孤零零走了,我们连补偿他的机会都没有……”玉花缩在沙发上哭着,相处这些年,百里骏就像她的孩子一样。
“……”杜若飞沉默,此时此刻,他还能说什么呢。他无权强迫玉花这个圈外人理解保密规章。
厅内沉寂下来,只有玉花偶尔抽噎一声,冬笋炖板鸭的味道轻轻飘了进来。
杜若飞嗅着这久违的味道,当年军阀混战争夺都宁,他奉命进城主持情报工作,不料身边出了奸细。他虽有命脱身,却只能在城内东躲西藏,眼看粮食断绝,百里骏却不知从哪弄来只板鸭给他养伤补身体。逼问之下才知道,这小子竟然偷到驻军大营去了,说只有那里才有市面上没有的好东西。他气得不行,一旦百里骏不小心暴露了行迹,是要害死自己、拖累整个组织的。他无法容忍这种毫无规矩的冒险行为,拎起棍子准备教训百里骏一顿,而对方却老老实实脱了外衣,只求他吃完再打……那是他吃过的最好吃的板鸭……
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扯断思绪,杜若飞头顶的神经猛地绷了一下,一般这个时间打来找他的电话都不会是什么好事情。他欠身拿起话筒。“是我。”
“报告处座,是聿洲方面打来的。”
“接进来。”
一旁玉花紧张地看着他,这个时间的电话多半是要把杜若飞从她身叫走的。
“报告处座,卑职聿洲站冯景泉。”
“嗯,什么事。”杜若飞眨眨眼,这小子这时间打电话是要拜个晚年吗。
“有件事,事出突然,卑职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跟您汇报。”对面停了片刻,大约是确定杜若飞没有不想听的意思便继续道:“聿洲站行动处长展光照昨个夜里受到不明人物的袭击……”
“什么?!”杜若飞吼着,他觉得自己整个身体快要炸开,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是卑职疏忽大意……”对面一听这话音,连声检讨。
“我问你,现在是什么情况?”杜若飞喝断他,自己这他妈根本不是在过年。
“展处长中枪,所幸性命无忧,连夜做了手术,现住在医院里。卑职得知此事之后即刻采取行动,如今事件正在调查,卑职初步判断,这极有可能是匪党的报复性活动。”
“一个个都他妈是吃干饭的!”杜若飞一改往日的镇定歇斯底里道。
“卑职一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电话另一端的冯站长保证道。
杜若飞这些年听够了这种话:“展光照,他现在怎么样。”
“卑职今日到医院去看过,展处长刚用过药,伤情稳定,只是急着要出院,卑职担心拦他不住,毕竟前些日子与匪党发生过那么些冲突。再者,匪党一计不成,难保没有后手,卑职实在担心展处长吃亏……”“展处长兢兢业业,乃党国不可多得的人才,卑职绝不让匪党乘虚而入……”
“行啦,事情我知道了。且看好他,不要出问题。”言罢,杜若飞挂断电话,无力地坐回沙发。
身旁的玉花眼看着自己熟悉的小飞变成了咄咄逼人的官老爷。“展光照,就是跟小骏一起来家里吃过饭的孩子吧,他出什么事了?”
“负伤住院了。”换做平常,杜若飞不会回答这种问题。
“他是小骏的朋友吧?”
“就算是吧。”
“把他接到这边来养伤好么,这边安全。”玉花建议道。
“胡闹。”杜若飞瞥了玉花一眼,“这是公务。”
玉花自知多嘴,低了头兀自摩挲着腕上挂着的一串珠子。“我只是想,小骏难得有朋友,帮帮他,也算补偿一下对小骏的亏欠……”
厨房的菜已然烧好,屋内的香气更加浓郁。
杜若飞没说话,只是默默回忆着那日那只板鸭的味道,以及为他带来那只板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