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野疗养院》兰道先生

36、看得见风景的房间（4）

　　艾伯特总是想起海边夕阳下兰尼的剪影。他看上去十分瘦弱，因为坐着轮椅，整个人都变得矮小。他对着那影子伸出手，就像把兰尼捧在手心，然后当他走近时，对方就化作一团泡沫消失不见。

　　他看到自己跑向对方时，兰尼眼中的泪水，他无助地哭着，喊着巴伦的名字。

　　于是艾伯特从梦中惊醒。他起身倒了一杯水，疗养院的职工宿舍有些狭小，天花板低矮，几乎紧挨着他的头顶，压抑逼仄。他想起之前在家的时候，同样是夜半醒来，一楼会客厅的暖灯总是亮着，巴伦和兰尼肩膀挨着肩膀，巴伦悄悄在兰尼耳边说着话，惹得兰尼一个劲儿发笑。而他扶着楼梯，像个不相干的局外人。

　　他攥着论文，想要加入他们，但他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他们。如果他可以再勇敢一些，兰尼在那些绝望的日子里是否会在心底留有一丝希望？

　　他出现得太迟了，甚至不曾出留在兰尼的记忆里。他忘记了从何时开始，他总是在远处观察着兰尼，而没有再走进一步。每当兰尼的视线看向他那边，他就像个若无其事的陌生人一样躲开。

　　艾伯特穿上鞋，来到了兰尼的门前。这是兰尼认识他的第七天，什么都没发生，那天之后，兰尼再也没有对他说过话。但这是他认识兰尼的第六年零五十三天。

　　他犹豫了很久，手搭在把手上又落了下去。他听到了屋里翻身的声音。

　　“艾伯特？”

　　这是他继海边那天的第一句问候。

　　“抱歉，我只是担心你。”

　　“我不会自杀的。”

　　“抱歉。”

　　艾伯特把头抵在门上，嘴里不停地表达着歉意，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嗡嗡作响，他还没有到需要兰尼来安慰他的地步，但他此刻已经要昏厥过去。

　　“进来吧。”

　　艾伯特这才发现自己转动门把的手都是颤抖的。兰尼已经坐了起来，被子下的双腿像纸片一样没有起伏，过大的病号服包裹着他同样单薄的身体。

　　艾伯特没有开灯，拉过椅子坐在兰尼床边，一言不发，盯着兰尼惨白的手背。

　　“你经常这样睡不着吗？”艾伯特问。

　　兰尼的鼻子里发出均匀而平静的呼吸声，他慢慢撑着平躺回床里，似乎是在告诉艾伯特他在尝试着入睡。

　　“也许你想听一个睡前故事？”艾伯特试探着，“童话？”

　　兰尼缓缓睁开眼睛，有些干燥的嘴唇微微张开，他就那样直视着头顶的天花板，眼神仿佛凝固住了。

　　“晚安。”艾伯特听到他说。于是他长舒了一口气，缓缓站起来，深深看了一眼床上的兰尼，起身离开关上了病房的门。

　　“晚安。”艾伯特释然地走在夜晚安静的走廊里，眼前渐渐不再感到压抑和黑暗，暖黄色的光在他面前铺开，芬芳的气息散发出来，就如同六年前的那个下午，小麦肤色的少年一蹦一跳地出现在他们的花园里。

　　兰尼依然不爱说话，但他开始不再抗拒艾伯特与他身体的接触。每天由艾伯特抱着去卫生间，去床上，甚至去外面散心，他渐渐接受了对方。

　　夏季的海边变得多雨，天空低沉，即便是白天也看不到一丝阳光。崖壁上偶尔掠过几只海鸥，发出一闪而过，并不高亢的叫声。兰尼坐在窗边，眼神不经意地瞥到了墙上的钟表。那是艾伯特执意要装上的，想要给他浑浑噩噩的日子画上一个终点。

　　下午四点。他疲惫地闭上眼，黏腻的汗水浸湿了他的衣领，即使是最炎热的夏季，他也从不换上短袖的衣服，他的胳膊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烟头烫过的伤疤，因为长时间的遮掩，他的皮肤变得更白，衬得那些疤痕更加可怖。

　　他从不让艾伯特帮他洗澡，没有人看到那些伤痕会不害怕。恍惚中，有人拉扯他的胳膊，强迫他跪在地上，他们粗暴地推搡着他，将他扔在冰冷的地板上。皮带抽打在他脸上，腥臭的物体凑近他嘴边。他拒绝，那些人就把点燃的香烟烫在他身上的每一处，除了脸。

　　他眼里的光，巴伦曾经赞叹不已的光，随着烟头火星的熄灭也一起黯淡下来。渐渐地，他感觉不到疼痛，他不会反抗了，他张开嘴，身体的每一道缝隙都打开，迎合那些人。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他的自杀经验屈指可数，他休息的地方只有床，和二十四小时的监控。

　　他活不下去，也死不了。

　　有人拉扯他的胳膊，这熟悉的感觉让他突然警觉，他挣扎着大叫起来，甩开了靠近的手。眼前依旧是那篇灰蒙蒙的风景，艾伯特站在他身边，地上散落着家庭摄影机的零件。

　　兰尼花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他想要弯腰拾起地上的碎片，艾伯特却先他一步捡起了镜头。

　　“抱歉。”他低声说着，心底却感到一阵轻松的快活。他厌恶摄影机，相机等一切可以记录自己身影的机器，虽然这不是艾伯特的错，但他心里没有一丝愧疚。兰尼直起身，破坏后的快感让他变得更具攻击性。

　　“你想拍我？”他的声音像是从喉咙最深处挤压出来，不带一丝起伏。

　　艾伯特摇了摇头，在他面前蹲下来，颠了颠手心已经零散的器件：“在我来这里之前，我养了两只小狗，它们总是一起玩，形影不离，我想给你看看。”

　　艾伯特看起来并没有因为器材损坏而生气，他看上去和往常一样开心。

　　“也许换一台机器，还能播放。”最后他总结道。

　　“你有很多？”

　　“嗯。我喜欢摄影。”

　　话题戛然而止。兰尼曾经也很喜欢摄影，喜欢被巴伦拍摄，但一切结束于六年前。沉默变成了固体，一块一块沉寂在艾伯特眼前。他拉开门走了出去。

　　他们的对话永远是不痛不痒的，艾伯特小心避开了所有可能会刺痛到兰尼的话题，除了巴伦，只有那一次，他们谈论到了他的死。但与兰尼相处的每一天，对方无意识的躲避与抗拒的小动作，都刺痛着艾伯特的心。眼前的年轻人和花园里的少年渐渐分裂开，再也不能重叠。这是两个梦境，他却分不清哪个是花园的美梦，哪个是眼前的噩梦。

　　如果他可以早一点找到兰尼。

　　找到他，带他离开，那么一切是否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当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坐在了兰尼的床边的椅子上，此时是晚上九点。

　　“我想……你也许需要一个睡前故事？”艾伯特晃了晃手里书。

　　“我很抱歉，关于那台机器。”兰尼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话题却突然换了个方向。

　　“这不是什么要紧事，兰尼。”

　　“巴伦有两条狗，一条叫本尼，一条叫瑞秋。”兰尼用手用力撑着床沿，艾伯特将他扶起来，帮他垫了一块枕头，“本尼是金毛犬，瑞秋是牧羊犬。它们都很小。”

　　兰尼伸出双手比出了一个尺寸，“它们那时都很小。本尼是个捣蛋鬼，把我的袜子偷走埋在花园里；瑞秋是个好孩子，早上总是叫我起床。”

　　一阵相当长久的沉寂之后，兰尼用手遮住了眼，似乎是在逃避。

　　“它们总是一起玩，形影不离。”兰尼缓缓吐出这句话，两行眼泪顺着脸颊滚落下来，“我们也总是在一起，形影不离。”

　　艾伯特试着用手背碰了碰兰尼的脸，对方没有反抗，于是他站起来，小心翼翼地前倾着身体，张开双臂去拥抱他。

　　两只枯瘦的手抓住了艾伯特的后背。他从来没有正面拥抱过兰尼，他瘦得像一张没有重量的纸，他曾无数次想象拥抱对方充满活力的身体，感受他小麦色皮肤下蕴藏着的无限活力，他还没来得及触摸，兰尼就消失了，他再回来时，只剩下一副单薄的皮囊。

　　兰尼死去了。

　　“我以为我忘了——”兰尼把脸埋在艾伯特胸口，紧紧抓着他的衣服，“可我从来都没有——那天我们都很开心，喝了很多酒，巴伦吻了我，他说会再回到我的农场，我们养一只猫，一条狗，每天看它们打架，我们要给每只羊起名字，我们会拍很多电影……”

　　“我知道——”

　　“可是我醒来，什么都没有了。”兰尼的手突然用力，狠狠撕扯着艾伯特的衣服，他重重跌回床里，像只搁浅的鱼一样大口呼吸着，“巴伦不见了，我被锁在屋子里，每天要接待不同的男人，他们慕名而来，为了传说中的‘骑士’——”

　　“他们告诉我巴伦死了，他自杀了。”

　　“告诉我，为什么会这样？”

　　“我逃了出来。我的腿残疾了，直肠脱垂，医生说我甚至一辈子不能靠自己排尿。”兰尼挣扎着，大叫着，“谁能告诉我为什么？就因为我们拍了一场该死的电影，我们就要出名了，我们所热爱的事业就要成功了。我讨厌摄影机，他们都该去死。”

　　艾伯特一直抱着兰尼，直到护士进来为他打了一针安定。

　　他坐在兰尼床边，摆弄着第二台家庭摄影机，画面里是两只互相追逐的狗，它们叫着，晃着尾巴，在花园里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