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野疗养院》兰道先生

35、看得见风景的房间（3）

　　兰尼换过很多护士，凯特是第一个不强迫他说话的。他刚来的时候，几乎没什么人知道他是当年红极一时的演员，只把他当做一个怪人。有些护士为了让他开口，故意不给他需要的东西。她们要他求助。但兰尼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他不喜欢男人的接触，艾伯特是他的第一个护工。这是他们认识的第一天的中午，兰尼想要到卫生间去，艾伯特从杂志里抬起头，想要帮他。他们僵持了一会儿，兰尼放弃了拒绝。艾伯特把他抱上马桶，安静地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了冲水的声音，那是一个信号，示意他可以进去了。

　　他们坐在一起吃完了简单的午餐，一顿没有什么热量的沙拉。艾伯特收拾桌子的时候，兰尼看到了对方正在阅读的杂志。那是一本电影期刊，当期主题是纪念青年导演巴伦亚当斯。五年前，他被人发现在家中自杀，只留下了一部西部风格的作品《骑士之血》。

　　兰尼看着杂志封面上的男人出了神。七年前，他十六岁，是个农场长大的少年，每天骑着马，和牧羊犬在农场里赶着羊，偶尔招待来自其他州的游客。他和父亲招待了一群携带着大量摄像器材的年轻人，他们是一群刚刚毕业的研究生，来农场取材。其中一个人就是巴伦，他的第一部也是最后一部作品，就是兰尼作为主角的那部。

　　一片阴影落在午后阳光照耀的杂志上。兰尼抬起头，灰蓝色的眼睛像是被太阳燃烧起来一样透亮。艾伯特拿起杂志指着封面的巴伦：“你感兴趣吗？我可以为你读。”

　　兰尼闭上眼，转动轮椅调转了身体的角度，闭上眼做了个无所谓的表情。

　　“五年前的四月十三日，时间停留在下午三点二十七分。青年导演巴伦亚当斯永远离开了我们……”艾伯特将杂志摊开，一字一顿地念着。他的声音像布道者，带着让人不得不信服的引力。兰尼侧过头看了他一眼，他低头的样子和巴伦有点像。

　　巴伦已经离开五年了。

　　“我们至今没有任何可靠的线索解释这位天才导演自杀的原因。也许和他的缪斯，那位少年演员的陨落有关……”读到这里的时候，艾伯特停顿了一下，“兰尼？”

　　兰尼面无表情地转过来看他，这是他第一次对艾伯特的呼唤有了反应。

　　“我觉得你不喜欢这篇文章。”艾伯特合上杂志，和他一起看着太阳，可能是觉得太刺眼了，他站起来拉上了第一层窗帘，阳光被轻薄的布料阻隔在窗外，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

　　“你喜欢看海吗？”艾伯特问，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复后，他自言自语道，“我很喜欢，我的故乡靠着海，我从小就是在海滨长大的，你看我的皮肤也没有那么白，都是小时候游泳晒的。”

　　说完他亮出胳膊给兰尼展示。兰尼没有看对方伸出来的胳膊，只是轻轻抬起手，静脉留置针突兀地暴露在皮肤外，艾伯特立刻会意，他去医务室取来了吊水的东西，熟练地帮兰尼输液。

　　“抱歉，我忘记了你还在发烧。”艾伯特不好意思地笑笑，“你觉得我很烦吗？”

　　兰尼歪着头看看他，不置可否。

　　“那我离开一会儿？”

　　兰尼看了看吊瓶，摇了摇头，他不想一会儿没有人办帮他处理这些。

　　艾伯特似乎很高兴，他搓搓手，试图找出新话题和兰尼聊聊。兰尼打了个呵欠，有些困倦了。他只好帮兰尼取来枕头和毯子，让他一边输液一边睡觉。

　　兰尼梦到了巴伦，与他和巴伦在一起的时光。他答应了巴伦的请求，和他来到城市学习做一个演员，他们一起在巴伦别墅的花园里讨论骑士的剧情。巴伦总有办法逗他笑。那时他喜欢巴伦胜过一切。

　　可是一切都随着那部电影的成功毁掉了。他被绑架到一家俱乐部，巴伦自杀了。他发誓这辈子都不会再碰电影。俱乐部的人会给他拍摄色情影像，高价卖给内部人士，所以他变得害怕一切镜头。

　　兰尼睁开眼，艾伯特还在看那本杂志，太阳已经西沉，像一颗火球滚入蓝色地平线。

　　“我以前觉得大海能吃掉一千个太阳，因为它吞噬了光，所以大海没有阴影。”艾伯特推了推眼镜，手撑着下巴感慨道。

　　兰尼还处在半梦半醒的蒙眬状态，他揉了揉眼睛，盯着夕阳看了一会儿，视线落回杂志艾伯特翻到的那页，是《骑士之血》的海报。一片可怕的阴影如同眼翳患者世界永远不透光的死角覆盖在那十七岁少年意气风发的脸上。

　　他渐渐看不清了。

　　“你是我的太阳。”巴伦说过这样的话。

　　“直视光芒太久会失明。”他抬起枯槁近乎透明的手遮挡阳光，惊讶地发现自己开始开口说话，声音嘶哑，像是久病未愈行将就木的老人，“大海也会蒸发。”

　　艾伯特吃惊地扭过头看他，时间仿佛突然静止。他们就这样看着对方，为这个奇妙的比喻引起的开头一同震惊。

　　兰尼伸手拿过杂志，输液管顺着手延伸的方向缠绕舒展，他翻到刊登着少年写真的那页，将它平行举起来，对着那张脸自嘲地笑着：“我们一点也不像，是不是？”

　　他就那样静止不动，像是一尊没有生命的精致蜡像。杂志里少年的皮肤是天然健康的淡小麦色，些许粉嫩的脸颊稚气未脱，眼睛是一望见底的灰蓝色，像夜深人静时没有波澜的海面。而举着杂志的青年脸色因为病态泛着灰白，眼睛仿佛凹陷进去的玻璃珠，嘴唇苍白，因缺水而干裂，几缕红色血丝漫布在上面，使他整个人都很憔悴。

　　艾伯特看了一会儿，从兰尼手里轻轻抽走了杂志，伴随合上的动作一气呵成。那本纸质刊物被他压在臂肘下，就在那时，他看到了兰尼的笑。那笑容非常脆弱，像是海边干涸析出的盐粒，下一秒又会被漫上岸边的海水融化掉。

　　他如何能奢望眼前二十三岁的青年能再回到十七岁的岁月？没有人能和之前的自己完全一样，不论他是否也经历了兰尼遭遇的那些。他感觉自己被海浪卷起带走，从他的小船里掉落的物品却再也没有机会回头找寻。他被冲到了岸边，也永远失去了心爱的东西。

　　“不，不只是你，所有人都不会和从前一样。”艾伯特过了好久才回答，而兰尼已经扭过身子继续看海了。有时他会感到幸运，这房间的视角，拥有独一无二的风景，以至于他不会太无聊，而他对“有趣”也兴趣缺缺。

　　艾伯特已经开始后悔。他不该这样心急，他们才认识第一天，那本杂志出现得不合时宜。他应该给兰尼更多时间的，可是他又是多想让他记起海边的那栋别墅，想亲口问问他是否还记得巴伦。他是记得的，艾伯特在心里安慰自己，兰尼看那封面的神情说明得了一切。错的是他，他没有勇气在那少年的记忆里留下一笔，如今却心急如焚地要他越过噩梦找到曾经的花园。

　　他怎么能在见到兰尼的第一次就忘了初衷呢？他只想让他在以后的时间里快乐，仅此而已，这是他唯一的愿望。

　　兰尼继续沉默，窗外传来海鸥的鸣叫，艾伯特和他一起看了一会儿，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他走到兰尼身后，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搭上对方的肩膀，兰尼仿佛受了惊吓一样震颤起来，夸张地甩开了他。

　　有人在他心尖上揪起一块肉，拧得鲜血淋漓。那个在花园里蒙着眼睛边跑边笑，追逐着巴伦身影的少年，已经抵触他人接触很长时间了。

　　“抱歉。”他只能站在兰尼身后一味地道歉，蹲下来和他保持一段距离，“我只想问问你，要不要到外面去看看？”

　　兰尼搭在大腿上的手指轻微地抽动了一下，此时输液管里最后几滴液体刚好流进他脆弱的皮肤里。艾伯特帮他拆除了针头和软管，依旧在等待他的回应。

　　而当他抱着兰尼在众多护士惊异的目光下走向自己的车子时，艾伯特终于长久地舒了口气。他脑中闭塞空间里悠扬的小提琴声，在兰尼点头的瞬间变换了乐器，灵活的手指敲击着钢琴键盘，连带他的心跳一起活跃在开往海边的路上。

　　艾伯特把兰尼安置在副驾驶的位置，穿着病号服的青年就像没有重量轻飘飘的羽毛。艾伯特仔细地为他系好安全带，安慰他说自己开车的技术很好，他从小住在海边，砂砾路根本难不倒他。

　　山路平稳，偶尔出现的碎石使车颠簸一两下，兰尼的头也象征性地晃了晃。

　　他们终于抵达了海边，夕阳的一大部分已经没入了海里。远处颤抖模糊的红色半圆与逐渐变深的海面拥吻着，像要融化彼此一般纠缠着。兰尼坐在轮椅上，腿上盖着毯子，而艾伯特坐在他身边的沙地上，手撑在仍有余温的细沙上，与他一起看沉没的太阳。

　　一只深色鸬鹚站在海边，海水慢慢没过它的脚蹼。它的嘴里叼着一只刚捕获的鱼，鱼尾在它细长的锥形嘴里扑腾着，做着最后的挣扎。不畏人类的鸬鹚昂首挺胸，展示着它的战利品。而不远处，一只雪白的海鸥小心翼翼地审视着退潮后的海岸，不时啄着岸边被冲上来的软体动物和贝类的肉。

　　“我最喜欢海边了。”艾伯特说着，手里抓起身边的沙子垒起一座梯形小沙堡，捡起一片早已经干瘪的贝壳插在顶端当做旗帜，“海风，可以吹走一切，海浪，可以带走一切。”

　　说完他站起身捡起一根树枝，卷起裤脚，赤足跑向海边，在地上写了些什么，洁白的浪花没过他的脚踝，也带走了文字，他冲着远处依旧静坐的兰尼挥了挥胳膊，爽朗地笑着。

　　艾伯特跑过来的时候背对着夕阳，像一抹黑色剪影。兰尼盯久了光，眼前有些眩晕，他看着迎面跑来的人，第一次没有敌意，没有畏惧，而是看到了花园里的巴伦。

　　“巴伦。”他张开嘴，抬起的手又放了回去，“巴伦。”

　　他像个孩子一样无助地重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