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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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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启所谓的没什么人,还真是没的彻底。
我换了泳衣出了静的能闹鬼的更衣室走到只打着几盏射灯的游泳池,易启穿着一条花灰的泳裤坐在池边,他背对着我,脊背板的硬撅撅的,身后的沙滩椅旁立着一对闪着冷光的假肢。
“干坐着干嘛,不下来?”
我在他旁边坐下,撩着池里的水呲牙咧嘴的往自己身上洒,
“哎?怎么就你自个儿,他们呢?”
我环视了一圈空无一人的室内,目光落上易启还没褪去红晕的侧脸,他不看我,只是认真的盯着面前的水面,映着池底瓷砖蓝色的池水有些清新悦人的光泽,他扶了泳池的边沿,两条白的十分突兀的残腿戳在闪闪烁烁的倒影里。
“没空,都忙着。”
易启的声音很好听,深深沉沉的带着磁性,不是温暖柔软的路数。短短的只言片语在寂寥遥远的墙壁和水面间共鸣出似有些颤抖的尾音。
我滑进泳池,在他身边松着筋骨,激起的水花溅在易启黝黑的皮肤上,他抹了把脸,望着天窗外乌漆墨黑的天空,自顾自的弯起嘴角。
“你这是谈了第几个了?”
在水里翻了个身,我转头趴上池边儿,眯起眼睛想了一会儿。
“有个……五六七八个了吧……”
易启偏着头看看我,有些戏谑的笑着抹了一把自己的额头,我翻了个白眼儿,只想伸手给他拽下水来,水淋淋的指头对着两拃长的泳裤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转头泡进水里,去捉那条萎缩成脚踝粗细的半拉小腿。
“要不,加我一个?”
“行啊”
当年为了保护他截断的骨茬,医生留了一片小腿肚上的皮瓣包裹住残肢的截面,以至于后来那一截小腿上四面八方全冒着些汗毛,单单避开条横贯在膝盖下面的银白色的大疤,我握住那段毛茸茸的肢体,嬉皮笑脸的抬头看他,他脸上许久未见的玩世不恭缓缓的收敛了,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明亮。
“片儿,”
易启低着头,整张脸都沁在半明半暗的夜色里,只有两只眼睛盛着潋滟的水光,让我想起课本上那些把一双眸子写作深井的笔触,那井幽幽的,我的心不由得一提。
诶?不会是认真的吧……
“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手上的力道一滞,一秒前胡思乱想出的荒唐念头在心头虚虚实实的浮起来。且不说我在情场滚了这些年,光对着和易启厮混到烂熟的二十余载岁月,这时候也该觉出点不寻常的意味。我扯扯已经咧到耳根的嘴角,板出一张认真脸盯着易启,心存侥幸的准备着随时和他一起笑场。
那是易启啊,怎么会呢。
易启看着我憋到抽筋的脸,嗵的跳下泳池,他没有任何一条完整的腿,即使在浅水区也不能触到池底,只有一直缓缓的划着水,浮在我身旁。我感到自己面颊开始酸痛,然后慢慢垮了下来,无数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都流产在对方一双明明白白的瞳孔里。
怎么会呢……
“要是觉得还成,要不要试试和我在一起。”
那双眼睛沉静又炽热的笼罩着我,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要么脑子里怎么会跑马灯似得唰唰回放那些被我有意无意的忽略过去的小片段呢。冷冷清清的泳池静的令人窒息,耳边有哗哗的水声,那是易启的手拨着水在靠近,也是我的脚踝不由自主的后撤,他的逼近势在要一个答案,答案又似乎简单的非黑即白,而此时此刻的我却像是坐进物理考场的文科生,脑中空空的剩下一片迷茫的窘迫,小腿肚子转着筋只想当一回逃兵。他微张着嘴唇,却忍着不再开口,我明白他是在等一句话,一句似乎不难说出,也不难想清楚的话,可是对着他,我却怎么也想不清楚了。
那可是易启啊。
我想不明白,也做不到说的敷衍,所以只有逃。手心贴上不锈钢的爬梯,我连磕带跘的把自己拖出水面,没有人能用一个不带问号的问题把我逼的如此狼狈,狼狈到一向心直口快的性子都硬闹出了拖延症。此时此刻,我和易启之间的关系深厚的像是再说什么都能是无伤大雅的玩笑,事后还能拍拍肩膀重归于好,却又复杂的说什么都是折磨,说什么都是错。
“别闹。”
我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因为他是易启,是我童年的标本和一部分人生,我不敢妄进,也不愿意。
“我没闹!”
易启蹙起的眉头像是委屈又像是嗔怒,他抓住爬梯扶手跪着出水上岸,在池中留下一片笨拙而焦急的水花。玻璃墙的倒影中,易启膝行在潮湿滑腻的地砖上跌跌撞撞的影子已和我扯开两步距离,他向上伸出的手从我指尖错过,最后匆匆一瞥中的影相,只有沙滩椅旁易启的一对假肢,和我并排甩的歪七扭八的一双拖鞋。
我跑了。
从来没有在易启面前用过脑子的我选择了一种最直接而愚蠢的方式来逃避改变,他对我太重要,我对他太肆无忌惮,也太心惊胆战,从出生开始纠葛的孽缘让我们熟识彼此所有的疤痕与软肋,他是我没有血缘的亲人,我不敢用一个轻易的答复让他交付出一身甲胄,也不能在不确定自己心意的情况下牵他的手。
冥冥之中,我感觉这是报应,报应我随心所欲的过去,报应我那些以好感和有趣为由草率的应允,报应我来去匆匆轻飘飘的爱。
我可以因为一个人穿了我喜欢的黑色衬衫试试和他在一起,我可以因为一个人和我吵了一场有趣的架试试和他在一起,我可以因为一个人在一个浪漫街角恰到好处的搭讪试试和他在一起。
每一场恋爱,都是我寻找自己长期多巴胺供应源的实验品。
但是对于易启,我不能试。
我不能确定自己的心意,不能确定自己对他成分众多的感情里是否有爱情,出于易启对我不会不认真的确信,我做不到以对方的钟情为由理所因当的享用他的爱。
微信置顶的小小一栏许久没有消息提醒,手机特别设置的铃声多日不再响起,我烦恼的睡着又烦恼的醒来,烦恼的上班下班,烦恼的吃吃睡睡,浑浑噩噩的,过了一天又一天。
这种日子,就像是我所害怕的,再也没有易启的日子。
我怕他来找我,更怕他再也不来找我。
闺蜜的分析多如麻,我有气无力的趴在办公桌上拨拉着手机,一条一条看下去却越想越乱,低气压终于辐射到一只转为朋友的前任,他有心问,我也不介意倒倒苦水,几句话下来,倒是被对方一头黑线的嘲笑了半天太过迟钝。
他说:你喜欢和他在一起吗?
我说:喜欢。
他说:有觉得过和他在一起呆腻过吗?
我想了想:没有。
他说:你反感和他有身体接触吗?
我说:我让他当枕头靠着睡过半宿。
对方默默了片刻:我觉得,你爱他,比当年爱我多的多了。
我爱易启?
我?爱易启?
我贼心不死的狡辩:亲人挚友间也不是不能啊……
对方幽幽的叹口气:再不信那你就自己去试试呗。
我挑眉:怎么试?我还能给他叫出来打一炮?
手机屏幕上不去公园爱学习的小妹纸几乎被她妈乎成旋转的一团飓风。
他最后还是更贴不成钢的回了我一句。
要不,亲个嘴儿呗。
我只想把这只躲在手机对面偷笑的淫贼拉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