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缘》橘子没汁

11、尾声上

　　【三年后】
　　“嚯，今个这雪可够大的。”
　　“可不是，这不寒潮又来了嘛，姑娘，去哪啊？”
　　“广播电台，麻烦您嘞师傅。”
　　背着一只颇有分量的旅行背包，毛翩手脚麻利的关上了车门，她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街道和大片大片满天乱飘的雪花，呼出了一口得意的热气。
　　去往目的地的路程并不长，毛翩也乐意和司机师傅侃侃大山解闷，话说了几句，倒是司机师傅先偃旗息鼓伸手给一直作为背景音响着的广播调了个频道，把还有点意犹未尽的她撇下了。
　　广播里低沉而有磁性的年轻男声话唠似得乐此不疲的接着听众的来电，嬉笑怒骂，肆意调侃，前排传来司机爽朗而沧桑的笑声，毛翩往后靠着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她用手掩上口鼻，打了一个百无聊赖的哈欠。
　　年轻男人刚放下一个可怜巴巴哭诉自己三天两头被当律师的女朋友头头是道的训成孙子的听众的来电，发出了一声意味深长的慨叹。
　　“听了这位男同胞的悲惨遭遇，我真的由衷感到自己婚姻生活的幸福，我媳妇就从来不和我吵，不是我说啊，认识这么多年真一架没吵过，每次她看我不顺眼了我从来不用跟那哥们似得满房子找耳塞，有那功夫我得找膏药，我媳妇的座右铭是:能打甭吵。”
　　“嗨，这小伙子，要是让他媳妇听见了回家不又得一顿削。”
　　司机师傅的老脸笑成了一朵菊花，他抻着脖子瞄了一眼路边坚持穿着短裙的姑娘，没看着后视镜里毛翩额角的青筋。
　　“嗯，我觉得也是。”
　　咯咯的捏着手指上的关节，毛翩伴着广播里风格熟悉的段子暗自腹诽，白眼不小心翻着了司机大叔一脸乐呵呵的笑纹儿，她想到了什么，脸上漫不经心的开了口。
　　“这人谁啊，可是够贫的。”
　　“这节目上了没多久，还是跟我换班的给我讲的，小伙子可有意思了。”
　　“嗯，是有点儿意思。”
　　毛翩支在大腿上的手托了下巴，她的眼神飘向窗外，抿着的嘴角又抽抽的向上翘起来了。
　　网络发达的让电视业都退让了几分，广播跟着就越发有点儿黯然失色，连大楼都灰扑扑的。毛翩窝在略显破旧的传达室里和坚决不让她进去的看门大爷闲聊，没过多久就看到大楼里说说笑笑的飘出了一坨裹的严严实实的人影，当中有个顶着一脑袋乱毛的高大影子，两只袖子揣在裤袋里晃晃荡荡走成了吊儿郎当的模样。
　　“易启！”
　　从传达室窗户探出脑袋冲着他们吼了一声，毛翩回头和大爷道了别，拽着背包出门笑吟吟的站在了院子门口。
　　“嘿，你怎么来了？”
　　易启快走了几步迎了过来，右臂依旧坚如磐石的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左边的那条袖管倒是晃悠的有些轻浮，他走到毛翩面前，低头蹭了蹭她落了几片白雪的头顶，笑的露出一口大白牙。
　　“这我媳妇，毛翩。”
　　转身对着被他甩来两步的同伴，易启爽朗的用下巴朝毛翩点了点，她忙站成个温婉的姿态。
　　“翩翩起舞的翩，你好你好。”
　　“哎呀哎呀，真是久仰……”
　　心不在焉的寒暄了几句后，两个同事的脑子里还盘旋着当年和新来的易启讨论段子时聊到彼此个人问题时的画面。
　　“女朋友？我女朋友是右手。”
　　“哈哈我媳妇叫毛翩。”
　　他们也忘不了当时自己笑完后瞄到易启露出右手袖口的钩状假肢时一闪而过的心酸，然而现在看着小夫妻肩并肩渐行渐远的背影，他们更心酸了。

　　“中午才到的吧，就去过妈那儿了？”
　　易启用下巴指指毛翩背后自己的旅行背包，耸了肩膀把右臂的假肢从裤子口袋里抽出来。
　　“沉，拿来我背。”
　　毛翩拽出他另一只袖子，卸下背包给他背好又把钩手和空袖口都塞回裤袋里插好，她踮了脚尖把羽绒服的兜帽扯起来盖住易启的脑袋。
　　“上飞机前买的腊羊肉，怕时间长坏了放了东西就送过去了，不顺便把你东西捎回来嘛。”
　　“然后就直接过来了？”
　　易启弯了腰偏头只盯着毛翩风尘仆仆的面庞。
　　“你是想我了吧……”
　　“滚远，谁想你……”
　　毛翩掏出卡刷开小区院门，回头撇了一眼易启。易启被黑色羽绒服包的有些臃肿的身子贴上来，毛翩只觉得有团温暖的重量落在自己颈窝上。
　　“媳妇我想你了……”
　　“好啦走走走……”
　　家里空了半个月，虽然开着地暖却还是因缺少人气有些寒凉，毛翩帮易启卸下双肩包，自己先脱了过膝的长靴再把鞋凳让给易启坐下，他低着头认真的耸着肩膀操控着假肢褪下松紧腰的牛仔裤，按住假腿接收腔的边缘把两截套着层层残肢袜的小腿拔出来，转头又要往旁边立着的一对只在家里用的老假肢里穿。
　　“等会儿，”
　　脱着大衣的毛翩伸手盖住接收腔口，另一手抓住易启悬在半空的断腿把残肢袜一气撸了下来。
　　“都快紫了，今天又没逮着休息吧，别穿了，过会儿就睡了。”
　　“没事儿，不穿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的，我又不是不在。”
　　无视了易启的抗议，毛翩架着易启腋下帮他跪上地面，然后三两下脱了他的羽绒服挂在玄关的衣架上。没了鼓鼓囊囊的羽绒服，易启的左臂像是凭空消失了一大块，只剩下一截被改过的衬衫袖子裹住的大臂垂在身侧，他向前膝行了几步坐在饭厅的地板上，抬起另一条腿脱着套在上面的残肢袜——他脱的很慢，假肢的力量比人手的低的多，他没法像毛翩一样一下子给它们全撸下来，只能把钢钩插进两层残肢袜之间的缝隙，夹紧了往下扯，扯下来再把嘴凑上去咬着扽平了放在一边，然后再脱一层。好不容易脱完了袜子，易启把保暖裤改短的裤腿往下扯着盖过果露出来的残肢断面重新跪坐起来向在卧室收拾旅行箱的毛翩挪过去，他在她身边停下，伸着假肢慢吞吞的钩着夹着把她扯出来撇在一边的杂物理顺。
　　“我妈怎么就放你回来了，我还想着怎么也得把你摁那儿住两天呢。”
　　“我不是东西还没收拾嘛，说好了明天再过去吃饭，爸把车修好了，明天他接你。”
　　“哦，上午我还想着你要是累挺了会不会就不过去了，最近不出差了吧？”
　　“不出，本来这次也就是上面不放心新来的小孩儿才让我跑一趟，我才不愿意出差。”
　　“那就好，一没你敲打我这心里还没着没落的，莫非我也斯德哥尔摩了？”
　　“你还说呢，今天你怎么埋汰我的？能打甭吵？”
　　“哎你不是不听我节目的嘛。”
　　“防不住出租车啊，不错嘛，现在都成中年老司机的最爱了。”
　　“什么老司机……”
　　易启有点儿不好意思，就笑着夹起毛翩的手帐本子翻看着新画的部分，毛翩把清空的旅行箱擦干净晾在窗台旁，她转身往厨房走过去，路过易启身边时低头顺了顺他倔强的呆毛。
　　“饿不饿？我带了肉夹馍回来，给你打热了？”
　　“哦，好。”
　　似乎觉得有些热，易启用钩子手夹住衬衫右边的下摆，低头咬住左侧的领子扬着下巴呲的扯开了些，露出一块厚实干净的胸口，扣扣子无论对于他浑圆而柔软的残肢还是笨拙僵硬的假手来说都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于是毛翩把他所有衬衫的扣子都摘下来钉死在了扣眼儿上，然后在前襟里轧上薄薄的尼龙搭扣。
　　舒服的出了口气，易启追着毛翩进了厨房，他在她身后跪直了脑袋也没比她的肩胛骨高出多少，胸膛和仅剩的一截左臂贴上她的腰身，他从背后给了她一个三分之一的拥抱。毛翩把乐扣盒从微波炉里拿出来，握着易启方才搭在自己胯骨上的断臂往客厅走，他腿上没穿假肢要爬上餐椅很麻烦，倒不如就着矮脚茶几来的方便。
　　“好吃么？”
　　毛翩在易启旁边的地毯上盘腿坐下来，拿筷子扶了扶易启夹在钩手里的油纸袋，再从盒子里翻了片带筋的肉放进嘴里。易启吃的很大口，他的腮帮子被撑起一个棱角，腾不开嘴，只能看着毛翩点头笑笑。
　　“……慢点儿我不跟你抢。”
　　放下筷子去在易启的瓶子里倒了热水回来，毛翩把瓶子的吸管扯正了对着易启，他好不容易咽干净了口中的食物，喝了口水。
　　“中午没来得及吃饭，这吃了两口才觉出饿。”
　　易启脑门上挨了毛翩不轻不重的一弹，他看着对方站起来走出客厅，不一会儿浴室响起哗哗的水声。低头叼走盒子里最后一片还带着热气的羊肉，易启抬起右臂把支在茶几边上的假肢往前送送去夹乐扣盒口，沉重的假肢在肩上坠了一天残肢几乎再也使不出力，他呲了下牙，带着盒子往挪过去，回来又从抽纸盒里咬出张纸巾，用左臂压着擦了桌子。
　　“收拾完就去脱吧，水快放好了。”
　　应了一声，易启挪到卧室脱了保暖裤，又把衬衫的搭扣彻底扯开，他左臂贴着肋侧磨蹭着脱出袖子，衬衫随着肩膀的耸动一路滑下去，一直滑落到右肩线条略微突兀的起伏，他往前挪了几步，手肘借着墙壁的支撑折起来，低头咬住钩手上的袖口使劲拉扯，一口一口把衬衫从身上脱下来，露出一条有着光亮塑料外壳的假臂。易启喘了口气，低下头开始脱右臂的假肢，为了让双臂高位截肢又没有脚趾辅助的他尽量自己穿脱假臂，连接接收腔和左臂残肢的束带接口特意定做了类似皮带扣的机关，穿戴时拽过扣子的束带被锁死不会松开，卸下时只用扳开扣子上的咬着束带的钢片就可以解开束带了。用牙齿扳开锁扣，易启一下一下的扬着下巴把锁扣里的束带扯松了，剩下的一截左臂把环绕着它的束带抖掉，他斜着身子让假肢的重量大部分卸在地板上，然后劈开腿用膝盖反面压住假肢前臂把它连着接收腔从自己的右臂上拔下来。转头用牙齿扯下残臂上的硅胶套，易启弯腰叼起甩在地上的衬衫挪到脏衣筐旁塞进去，他扭扭脖子跪起来往浴室走，已经受力太久的膝盖支在冷硬的地板上一阵钝痛，他叹了口气，重新坐下来用屁股和大腿的肌肉横着向卧室门口挪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