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错》公子晖

6、章二·PC

　　PART·C

　　【不知者无罪，不知者无畏。
　　可就算通彻因果，谁又肯首先放弃？】

　　“哥，你和意琦行……认识？”

　　他紧紧抓着玻璃杯，手指因紧张而轻轻颤抖着，晃动的水面上倒映出一双不安的眼，幽幽紫眸里只有患得患失，再不复往日镇定自若。

　　“你想听到什么答案？绮罗生？”
　　和他拥有同样一张面容的青年轻轻摇了摇头：“如果我告诉你，今天只是我和他的第一次见面，你会比较高兴？”

　　“我……”
　　“那么换我来问，绮罗生，意琦行和你是什么关系？”

　　“单纯的老板和员工？”绮罗生没想到有一天居然能在九千胜脸上看到如此讽刺的笑容，“恐怕不见得吧。绮罗生，虽然你不说，但我也并非毫无感觉，这段时间你事业上的顺风顺水……是不是有意琦行的关系？”

　　“你在利用他么？绮罗生。”
　　“不是！”

　　激烈地反驳，绮罗生只觉得额角隐隐作痛，他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又道：“我怎么可能利用他……我对他，我对他是真的，我真的喜欢他！哥！你难道还不了解我有多认真！”

　　“我本来以为我了解了，直到我知道意琦行是什么人。”
　　九千胜顿了下，看起来似乎在斟酌言语，然后他又摇了摇头：“绮罗生，我一直很了解你。你说喜欢，绝对不是不认真，但你的喜欢和爱总是有保质期，往往情到浓时情转薄不是吗？再加上你和意琦行的身份，你能保证，在这份感情里不掺杂任何其他的东西？”

　　“哥……不，九千胜，不错，以前的我确实如你所说，但我可以很肯定告诉你，这一次不一样。”觉得头越来越痛，绮罗生忍不住伸手用力按住额角，“可是九千胜，你又以什么立场来质问我。我和意琦行……我和他之间的事……不用你……你……”

　　九千胜似乎怔了怔，他垂了睫，就像回忆起了什么无比美好的往事，神情中自是三分温柔七分缱绻：“你不懂的，我和意琦行虽然今天才是第一次正式见面，但我在……绮罗生？绮罗生！你、你怎么了！”

　　只觉得头疼得受不了，眼前一阵黑一阵白，冷汗不停地渗出，绮罗生已然听不清九千胜在说些什么，他只是用力抱住头将自己蜷了起来——疼！好疼！要裂开了……有什么……有什么要从脑子里钻出来了！

　　昏过去的那一瞬，绮罗生似乎听见有谁在不停呼唤他的名字，急切的，伤心的，恐惧的……就像回音一样绵绵密密，不绝于耳，扰得他不得片刻安宁。

　　好……吵……
　　谁……是谁……

　　“九皇子？”

　　悠悠远远的一声唤，就恍若打开了什么封闭已久的开关，他眼前忽然一亮，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站在高高的宫墙之外，而漫天红霞，夕阳渐落，已然是临近傍晚。

　　可是……这里是哪里？
　　我，又是谁？

　　他举目四望，却见目之所及处，尽皆狼烟，那烟火弥漫杀伐处处，凄凉的哭声漫天，到处一片残破，就连身前的宫墙上也染满了血污，昭告了这里刚刚经历过一场大战。而他的半只脚已经跨进了宫城，但却就此停步，不愿向前。

　　因为有人在说，不要前进。
　　那个声音在心底回荡着，不要去，不要进去，不要去寻找真相，回头吧，回头是岸。

　　他犹豫着低头，不明所以，一只手却忽然从他身后一推，推得他一个踉跄，差点没跌倒。他顿时气急败坏地回头，怒道：“星狼弓，你做什么！”
　　“哎呀我的九皇子啊！你才是在做什么！怎么还不进去！”背着精钢长弓一身戎装的青年将军一脸焦急，“这战云江山可是你打下的，你还不进去接收战果，难道还要等你那几个如狼似虎的兄弟来吗？”

　　“我……”
　　茫然抬头，他看着青年身后数百将士——对啊，我为何要犹豫，我的同袍兄弟和我一起浴血奋战，出生入死，等的不就是这一刻？只要进去，割了那战云皇帝的首级献给父皇，我就能得到我想要的，从此不再理会这尔虞我诈藏污纳垢的宫廷，然后做回我自己，和那人纵情江湖山水一生逍遥……

　　这明明是我答应参与这场战争想要得到的结果，可为什么当自己渴望已久的已经近在眼前，我却会害怕？

　　那个声音阴魂不散地在他耳边响起。
　　你会后悔的。
　　如果你进去，你一定会后悔。

　　“哎！你还愣着干嘛！”
　　见他还是沉默不说话，星狼弓急得跳脚：“难道你还在介怀战云那群蛀虫主动献计毒杀他们皇帝的事？我的九皇子喂，你不高兴有个屁用啊，人家毒也下了，人也快死了没救了不是？再说当初他们提议的时候，你也没明着反对不都默认了么！你自己也说，绝代天骄沙场无敌，若是能用更省事的法子减少伤亡，对百姓也是好事……好啦，现在木已成舟你又来闹别扭，你能让我少操点心成不！”

　　“……走吧。”
　　“所以说你现在……啊？”

　　“我说走吧。”
　　转身向前，他终是一笑：“星狼弓，你说的对，既然已经做下决定，对结局也无法改变，我再不愿又有何用。所以走吧，去朝德殿，去看看战云皇朝末代皇帝的结局，毕竟他也是英雄一生，若是可能，好好送他一程，莫让那群蛀虫折辱了他最后的尊严。”

　　星狼弓顿时喜笑颜开，他一声招呼，那数百将士便哄笑一声，拥着他们的皇子快步向朝德殿走去，一路上，他们只见宫内残垣断壁，到处是火焚兵燹的痕迹，不少逃窜的宫女内侍见到他们这么一群人，都是吓得匍匐在地不敢动弹，生怕这群杀气腾腾的煞星一个不高兴就了结了自己的性命。

　　他被一群人护拥而行，战威赫赫，无人不避，但他越走越是心慌，越行越是心凉，就仿佛前面有什么莫大的恐惧在等待着他，这种不安的情绪在看到朝德殿那虚掩的殿门时，更是达到了顶点。

　　然后他听见殿内有人低声笑着，笑得断断续续，撕心裂肺，笑得他的心也像裂开了一般，痛得宛如被人生生剜去一块，血流不止。

　　这个笑声……怎么会……不可能！怎么可能！一定是听错了……听……错……

　　手按在殿门之上，却迟迟不敢推开，他怕得嘴唇都在打颤——直到听见殿内战云皇朝之帝用他最熟悉的声音宣判了他的死刑——

　　“可是记住，孤不死，尔等终究为臣。”

　　“意琦行！”
　　他终于忍不住推开门，失声呼唤。

　　端坐在高高王座上、一身黄金战甲的男子愕然向他看来，纵然形容憔悴，纵然满面血污，纵然虚弱得再无往日睥睨天下的风采，但他怎么会认错，那是意琦行、是意琦行啊！是他心心念念要一起归隐的生死之交，是他慕之爱之辗转反侧却从不敢坦露心迹之人！

　　他怎么会是战云皇朝之王！他怎么会是绝代天骄！
　　一定是有什么弄错了吧！
　　是谁在跟他开玩笑！快出来！快告诉他一切只是错觉！意琦行他不是绝代天骄！他没有……他没有中毒，他不会……不会死……

　　不知何时已然泪流满面，他看着意琦行，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浑身发抖，却提不起迈步的勇气……那高台上的人看着他，目光中的惊诧渐渐消失，终至满目绝望的死灰。

　　“是你……原来是你……”
　　意琦行松开支撑他身体的长剑，七窍流血，笑声惨淡：“竟然是你啊……绮罗生，不，九千胜……我这一生，真是一场笑话……滑天下之稽……的大笑话……”

　　不是的……不是……我没有骗你！
　　我只是不知道，只是不知道……

　　手中兵刃落地，他一边摇头一边踉跄着跑了过去抱住了意琦行，可是无论他怎么呼喊，怎么紧紧拥抱怀中的身体，那人也再也不会回应。微温的躯体渐渐冰凉，那双不甘闭上的眼空洞地直视前方，像是在看他，又不像在看他，只是控诉这玩笑一般的命运，几多怨憎。

　　“不要……不要！意琦行！意琦行！谁来救救他！救救他！”

　　没用的，没救了。

　　“不会，一定有救的……只是中毒……中毒而已……”

　　对啊，中毒。你默许的毒。
　　你忘记了么？这是中之必死的绝毒，三刻一过，神仙难救。
　　所以意琦行死了，已经死了。
　　是你害死的，是你啊。

　　这个世间从此，再也无意琦行这个人。

　　“是……我？是我害死他……是我……”

　　“是你。”
　　熟悉的声音忽然响起，他一惊抬头，却发现四周不知何时已一片黑暗，人群消失了，大殿里空空荡荡，只有他和他手中的头颅在一片寂静之中，而那头颅睁着眼，冰冷的蓝眸看着他，黑色的血不无穷无尽地从眼眶里流出，很快就将他的双腿淹没。

　　“意……琦行……”
　　他痴痴伸手，眼泪一滴滴落下，分明也是红得刺眼，满是血痕：“对不起，是我的错……我……”

　　【我不恨你。】
　　那人却只是张着眼，眼神空洞洞望着远方，一张脸上凝固着死前不甘讥讽的表情，然后头颅慢慢消逝虚幻，散于无形。
　　【但，从此只愿黄泉碧落，再不相见。】

　　“不——————”

　　“啊！”
　　噼里啪啦一阵巨响，陡然把绮罗生从噩梦中惊醒，他努力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却见床边一位年轻的小护士正拍着胸口惊疑不定地把他看着，见绮罗生睁眼，她眨巴了下眼，惊道：“你、你醒了啊？”

　　“醒了就醒了，别突然出声吓唬人啊。”
　　嘟囔了下，小护士弯腰将刚才被绮罗生吓得失手掉到地上的东西捡了起来，然后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摔坏了，又要赔钱。”

　　“我……我来赔。”
　　打量了下四周，绮罗生有些茫然地皱眉：“医院？我怎么会……在医院。”

　　“你已经昏迷两天了！”小护士一听不用自己赔钱立刻舒了口气，见绮罗生声音干涩，便倒了杯温水递了过去：“喏，喝口水吧。”

　　“谢谢。”
　　就着护士的手喝了几口水，绮罗生混沌的思绪慢慢清晰了起来，自己昏迷之前，应是和九千胜争执，那这么说，送自己来医院的人……

　　“绮罗生，你醒了？”

　　当真是说曹操，曹操到……连想也不能想啊。看着推门而入的九千胜，绮罗生回想起梦中凌乱的片段，不由更加焦躁，便转过脸去一言不发。九千胜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然后礼貌对小护士点点头：“护士小姐，我和我弟弟有些话要说，麻烦你先出去可以么？”

　　眼珠转了转，小护士一脸心领神会地出了病房，还顺手帮他们把门带好，九千胜不由莞尔一笑，然后在绮罗生病床旁坐了下来。

　　“医生说你是最近太过劳累，又一时激动，所以才晕倒。”
　　九千胜沉默了下，然后温言道：“你好好休息，这几天的工作我会帮你延期。”

　　“哥，你没有别的想说？”
　　绮罗生撑起身坐了起来，闻言轻哂：“如果你不提，那就让我来提。”

　　“绮罗生！”
　　九千胜双眉一敛，似是发怒，却又忍耐了下去：“你这个时候应该好好休息，说这些做什么！”

　　“我倒是觉得，不把事情说清楚，我也休息不好。”绮罗生垂了睫，“哥，之前你反对我接近意琦行的理由，乍听有理，但实际上，你反对的原因并不是因为这些吧。”

　　“你喜欢他，所以反对我……”绮罗生喃喃自语，心中忽然有个念头愈发敞亮，“可是如同你了解我，我也了解你，你绝不会对某人一见钟情，对不对。”

　　见九千胜的脸色渐渐发白，绮罗生回忆起九千胜话语中的细节，再联想到方才的梦境，不由低声道：“是不是因为……你从小到大的那个梦……”

　　“绮罗生！”
　　“你不用否认，因为……”绮罗生抬起头，苦笑了下，“因为我也梦见了。”

　　九千胜一惊，蓦地瞪大眼，他也顾不得绮罗生方才从昏迷中清醒，顿时急切地扣住绮罗生的肩膀问道：“你、你梦见了什么！”

　　绮罗生肩膀被捏得生疼，但他看着九千胜焦急的面容，忍不住心下竟有些荒唐的得意——总算有些关于他的事，是我知道，而你不知道。

　　“嘘。”
　　竖起食指放在唇上，绮罗生凝视着眼前宛若镜面的容颜：“我觉得，在意琦行这件事上，既然我们都无法妥协，那就公平竞争吧。”

　　“……所以？”
　　“所以我决定。”绮罗生挑了挑眉，“亲爱的哥哥，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反正你也不会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