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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章二 酒书 ...


  •   谢酩这些天特别爱来聚贤书院的门口蹲着。
      书院里多是衣冠楚楚吟诗作赋的文人,与门口这个衣着破烂酒气缠身的乞丐显得对比分明。不过消息稍微通达一点的人都知道,这姓谢的青年在丐帮长安分舵地位不低,因此大家都以礼相待,心照不宣。
      如今西京沦陷,叛军坐拥大明宫。郭子仪以少量精兵组建了靖世军,作为唐军在长安的内应,因人手单薄,靖世军同时招揽了不少江湖豪杰,携力对抗狼牙叛军。整个长安城暗流汹涌,各派弟子遍布街坊的各个角落,其中丐帮的势力尤为突出。
      谢酩自然是为靖世军效力的一员,由于组织结构隐秘,他只负责通过联络人接取任务,再布置给一伙的兄弟们,跟上头几无瓜葛。平日里若是没有任务,他就在西市的胡玉楼附近干着他乞丐的本行,盯盯来往的叛军官员,瞧瞧胡姬的曼妙歌舞,与熟人东拉西扯,蹭吃蹭喝。
      现在他不蹲胡玉楼门口了,改蹲楼后头。
      比起楼前的歌舞升平,楼后的聚贤书院显得清静典雅,时闻琅琅书声。
      柳容在此处担一些教书和整理藏书的工作,那修长的墨色身影经常往返于学堂和书库之间。谢酩就坐在对面的药铺边上,不知为何,看着这个淡雅如兰的文人忙里忙外,心情比观赏楼前莺歌燕舞要舒爽得多。
      散学的小童从书院中涌出,总有那么几个围在谢酩跟前嬉笑逗乐。谢酩也由着他们玩,偶尔板起脸来扮老虎吼几声,唬得那些童子又笑又跳。有大胆的还会凑近谢酩,好奇地摸摸他蓬乱的头发,戳戳他壮实肩臂上刺着的青红花纹。
      书院门口传来温和却带着厉色的声音:“不许无礼。”
      小童一哄而散,有的在谢酩面前的碗里丢一两枚铜钱,然后咯咯笑着跑走。
      “谢兄,又见面了。”
      在这骄阳烈烈的天气里,柳容依旧是那身万花弟子特有的墨色长衫,内中白衣层叠有序,谢酩看着都替他热。可柳容自己却未见半分汗意,仿佛整个人有种发自内心的清凉。
      “啊,柳兄。”谢酩一蹦而起,拍拍屁股上的土,冲着那黑衣的文士嘿嘿笑,脑中寻找着话题,“柳兄这几日很忙啊?”
      柳容欠了欠身:“初来乍到,有些忙乱,一直未能与谢兄畅饮,实在抱歉。”
      谢酩连忙摆手:“柳兄大才,若是像我这般游手好闲便是屈才了呐。”
      “我等书生,读书写字是本分。”柳容随口应道,又歪头看着他,好似在端详一件匠心独运的画作。
      谢酩迎上对方的视线,望着那张美得不可名状的面庞,顿觉脸上一烫,被火辣辣的太阳光映得通红。
      沉默不过须臾,柳容的脸上浮现出浅淡却颇有深意的笑容:“只怕世人从未留意谢兄的才情。”
      谢酩一怔,柳容的视线则投向他的脚边。地上有一些半干的湿痕,像是穷极无聊的涂鸦,不知所云。
      谢酩心头一跳,这些的确是他在闲着无聊的时候在地上涂抹的。这几天来他整日看着书院里的文人挥毫泼墨,一不小心被感染了,于是自个儿借着酒意,以手指蘸了酒水也在地上乱写了起来。至于写了什么,他却是刚刚才意识到。
      地上的字迹基本上都看不见了,柳容凝神盯着最后那一串酒渍未干的笔划,看似狂乱无序难以辨认,竟是暗含龙蛇之势。
      “……‘其书非世教,其人必贤哲’——这是……!”
      他突然俯下身子,谢酩跟着吓了一跳,因为这芝兰玉树的俊雅文士一下子就蜷了下去,不知道的旁人还以为他是扑通一声冲这乞丐跪下了。
      “谢兄!”柳容又站了起来,一个箭步冲上前挽了谢酩的手,脸上洋溢着难掩的欢欣,“谢兄可愿将方才写在这里的字再誊写一遍?”
      “呃,我……这……”谢酩一时有点蒙,一方面是眼前的美人笑起来简直是颠倒众生,这几天柳容虽然经常在笑,但多是出于礼数,而现在的笑却是千真万确发自内心;另一方面,他不想写。
      没有什么理由,单纯的——不想写。他真的不大喜欢写字,方才全然是无意为之,只是未曾料到懵懂之龄的无用记忆竟扎根如此之深。
      谢酩大咧咧地一笑:“柳兄说笑了,我喝多了胡乱涂画而已,我这都多少年没碰过笔了,能写出自个儿的大名就不错了。”
      柳容捏着他的手,宽大的掌心遍布握兵器留下的厚茧,指尖确无任何惯于执笔的痕迹。
      疏于文墨,只属于武者的手。
      柳容的眼睫动了动,脸上并未显出扫兴的神态,反而绽开一个更美的笑容。而谢酩敏锐地感受到,这笑容虽然看上去更欢乐,却回到了平日的彬彬有礼,不复方才的神采。
      黑衣的文士松手退了一步,欠身道:“是在下唐突了,我该请谢兄喝酒才是。”
      “哪里哪里。”谢酩连忙转移话题,“这西市啊,到处都是我们兄弟,要喝酒,定是要去那几家……”
      正说得起劲,书院里突然传出一阵重物碰撞声。两人循声看去,只见一个狼牙军官打扮的壮汉一脚踢翻了院中的书案,掀飞的书案撞倒了屏风,沉重的砚台砸在石板地上,溅出一片黑沉沉的墨汁,瓷制的笔洗直接跌了个粉碎。
      “让你们写本书还磨磨蹭蹭的!一群吃软饭的小白脸!”
      书院雇佣的两个护院立刻冲上前,被那壮汉一掌一个打翻在地,半天爬不起来。在场的几个文士有些慌,纷纷退开几步,闻声赶来的也都吓在原地不敢靠近了。
      还在对街的柳容立刻向书院踏出一步,却被谢酩捉住手腕。
      “那是什么人?”谢酩小声问。
      “逐日左营参军康孝乾的手下。”柳容答。
      “就是那个——那谁面前的红人哦。”谢酩往东北方偏了偏头,正是大明宫的方向。
      柳容露出些许苦笑:“谢兄也识得?”
      谢酩冲胡玉楼抬了抬下巴:“常客。”顺口嘟囔,“都那么肥了还当什么兵。”
      柳容的笑容带了趣味:“所以才更要向皇帝展现自己过人的文才呐。”
      谢酩又看了看院里那狼牙军官嚣张的样子,低声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大事,你别冲动,我去看看。”柳容轻巧地将手抽回,走进了书院。
      院落里,一个年长的文士匆匆赶来,对那军官躬身一揖,开口道:“贵府要的书籍,我等正在全力编写,由于需要修订的地方很多,所以还请阁下宽限几天……”
      军官不耐烦地挥手:“宽限什么宽限!给你们一个月,一本破书都写不出来!你们这些人都是干什么吃的,啊?”
      “阁下所说的‘破书’,乃是康参军欲献给皇上的《大燕开国史》,事关大燕的名声,还望阁下慎言啊。”一个淡淡的声音传来,这声音飘忽得如云上的歌唱,却又实在地击打在人的心坎,一字不漏地传进耳中。
      军官扭头看到身边走来一个黑衣的文士,这人低头欠身,一副谦卑的姿态,鬓边半散开的墨发如丝缎一般披在肩上,挠得人心痒痒,忍不住想要看他的脸究竟长什么样。
      柳容的声音不疾不徐:“如此重要的书籍,自然要精益求精,不可有任何闪失。若能因此博得皇上的垂青,康参军自当仕途无量。”
      这话的确戳对了地方。那军官脾气再差,也知道上头是要拿这书去讨好大燕皇帝,由于全府上下没一个人会编这玩意,才把这活儿丢给了西市最大的书院。
      虽是有求于人,但由着这群吃闲饭的文人蹬鼻子上脸可不行,必须给点颜色,好让他们不敢怠慢。狼牙军官从鼻子里哼着气,踱到柳容跟前,伸出粗壮的大手,一把捏住这黑衣文士的下颌,抬起了他的脸。
      墨色散发下的那张脸苍白了一瞬,淡烟一般的长眉微微蹙起,眼中透出几许不悦,眼角一粒泪痣仿佛叶片边沿晶莹欲滴的雨露。
      军官抬了抬眉毛,嘴角一咧,嘿笑:“小郎君长得挺骚。”
      院外的谢酩登时全身一抖,拳头握得喀喀作响。
      他记起关于康孝乾的情报——这胖子不仅喜欢逛窑子,还在家里豢养了不少娈童。最近城外接连出现了一些饱受羞辱折磨而死的少年遗体,都是不久前被狼牙军抓去的壮丁,死者家人走投无路跑到丐帮的堂口哭诉,分舵便应下了调查的事情。根据兄弟们的打探,这康胖子嫌疑很大,但尚无确切证据,丐帮亦不好轻举妄动。
      看到那军官的大脏手还捏着柳容的脸不放,谢酩只觉胸口一阵发悸,不由攥紧拳头,拔脚便冲了过去。刚到院门口,他忽见柳容垂下的袖口动了动,露出修长的手指,指间有一道细细的银光隐隐闪烁。
      那手掌轻轻一翻,对谢酩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
      谢酩停步,强自按下满腔不忿,暂且静观。
      柳容眼中好似闪过一道冷冽的精光,然而随即他移开视线,脸上浮起一种无措的神色,嗫嚅道:“我等……会尽力……”
      军官从鼻子里哼笑了一声,收了手,提起嗓子嚷道:“明天午时前!”
      年长的书院主事面露难色:“这……”
      “再不把书送来,就等着参军带人来踏平你们的书院!”他又抬手指了指柳容,“你,叫什么名字?”
      “柳容。”
      军官咧嘴暧昧地笑了笑:“就你来送!明天要是见不到你的人,一样踏平你们书院!”
      门边的谢酩倒吸一口冷气,柳容却不动声色,躬身道:“多谢阁下宽限,明日在下定会亲自去府上送书。”
      军官又哼了一声,转身大步走出去,还抬起手来嗅了嗅,似是在回味美人儿的手感。走出门突然觉得浑身发冷,他四下瞅了瞅,只看到院外头有个邋遢的乞丐,靠在墙边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他嫌恶地皱皱鼻子,快步离开了。
      谢酩立刻冲进书院,发现柳容伏在书库外的水缸边上,撩起水来擦拭着脸颊,半晌才回过身来,脸色有点黑,嘴角向下撇着。他甩去手上的水珠,濡湿的脸颊尚还在滴水。
      谢酩跑过去按住他的肩膀:“你怎么样?那厮有没有伤到你?”
      柳容有些莫名地睁大眼睛看着他,失笑道:“当然没有。”
      “易安。”书院主事忧心忡忡地叫住柳容,“此事恐怕难办。”
      柳容敛袖道:“书稿几近完成,资料齐备,不过稍加修饰再行誊抄,何难之有?”
      主事摇头苦笑:“大伙都是实在人,这叛……这‘开国’之事,若秉笔直书,哪里还有命在?可若违心书之,又如何对得起那天理昭昭啊!”
      谢酩听着脑袋直胀,不耐烦地插嘴:“那你们又为啥接下这个什么开国史?”
      “大侠有所不知。”主事并未计较他的无礼,“当初那康参军带人进来,见什么砸什么,若不应下,只怕整个书院都保不住了。”
      “答都答应了,还磨蹭啥哦?”谢酩伸出小指掏了掏耳朵,“什么‘开国史’,不就是些打打杀杀,添油加醋吹吹牛皮给讲玄乎点儿,不是你们读书人最擅长的事情吗?”
      主事的脸色明显黑了下来,张了张嘴,终是没出声,看来这大叔的修养真是不错。
      “既已应下,便无敷衍之理。”柳容及时地开口圆场,他向主事一揖,正色道,“前辈毋需忧虑,既是无稽之事,又何必以常理度之。这是一桩生意,而非学问。做学问讲求正心诚意,致知格物,至于做生意……”他抬起袖子,抹去下颌滴落的水珠,嘴角轻挽,“窥其所欲,投其所好,方为生意之道。”
      谢酩觉得柳容这人自带一种无论胡说什么都能让旁人点头称是的气场。
      “那易安认为,该当如何?”
      “谢兄方才所说,有几分道理。”
      谢酩没想到柳容还会向着自己说话,不由看过去。柳容却没看他,续道,“宫中自有史官,史官有所不为,而康参军意图讨好他的圣上,自要行那史官不为之事,遣词用句稍加修饰未尝不可。且康参军必会对外宣称此书为自己所作,各位的名声与这无稽之作不会有任何牵连。”
      说半天还不是让你们放下节操去捧臭脚。谢酩又扫了一圈在场的文士们,一个个深以为然的表情,根本就是被柳容的气场给唬住了——谢酩用十天份的酒打赌这一定是因为脸。
      这个看脸的世界。
      谢酩摸了摸下巴,思索着是不是应该把扎手的胡茬修整一下。
      主事抚须沉思片刻,向在场众人一揖:“各位皆是文采斐然之士,大家且在寒舍委屈一晚,今日将书稿完成,连夜誊抄。”
      柳容也行礼道:“辛苦各位了。”
      “哪里,易安你明日去那虎狼之地,才要万分小心。”
      “晚辈省得。”柳容这才想起什么,“对了,那康参军的府邸是在布政坊?”
      “正是布政坊的西北角。”
      柳容谢过答话的人,抬起手来指了一个方向,扭头对谢酩悄声道:“布政坊是……这边吗?”
      谢酩轻轻咳了一声:“那是崇化坊。”他往相反处指了指,“布政坊在这个方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章二 酒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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