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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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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岩镇的大事实在不多。周家迎户宴上朱先生取名的事算大事的话,一年到头也就这么一件。不过毫无疑问,只要有大事发生,没有任何一个人会不关注、不讨论,不论男女老少。
但是话说回来,干重活的时候谁也不能顾上说话,又不可能常常聚在一块。像是妇女们,最佳的闲谈时间,无非是晨起浣衣了。
小桥流水,鼓声著著,清浅的波光里,空气也被女人们洗得湿透。
“哎,你听着吗,”扎着灰蓝头巾的年轻妇人挥舞着手中的棒槌,扭头去唤周小月,“我讲,那日黄昏分明有流霞,就在你家屋附近,小月应该也看到了吧?”
周小月这才回转过来,勉强笑笑:“最近是有些云山雾罩,没注意那么多。”
“不是又有爻罢?”在她们前面一点的一个中年妇女一听这话,扯着嗓门,一下子把所有人的眼光都吸引了过来。
周小月生得着实不错,即便体弱,眉骨可十分英挺,让她的面容生生提了几分锐气。再加上肤白若雪,在一帮子风吹日晒的女人当中,颇有点鹤立鸡群高大上的感觉。周有回从小一根独苗在奶奶和母亲两个寡妇中间长大,骄纵自大都是难免的,可是他对自己和周小月的亲事却没怎么挑拣,主要也是因为他自认为的“英雄难过美人关”。
周有回也十七八了,一直没做出什么能在村里的成年男性中脱颖而出的事迹,不过他是不是英雄虽然有待商榷,但周小月是个美人,那倒是显而易见的。自两人成亲以来,周有回生活中对她称不上体贴备至,造人方面倒真的是当得上奋力不怠四个字,所以众人认为这事八成是真的。
这么一说,众妇人倒是都忘了开始提到的黄昏流霞了,纷纷怂恿周小月赶紧去检查,顺便休息一下,好把活计丢给她那个恶毒婆婆。周小月即便心里再是想让那个老嬣客忙一点,不要总霸占自己的儿子,终于还是不敢说出来,只是应下大家的好意,匆匆洗完离去。
她走了,话题还是在她身上。那个先前开口的女人停了手里的活儿:“你类说,当年朱先生为什么单门给他家取名?”
这话很有展开余地,众人顿时口沫横飞,脑洞大开起来:一个说朱先生可能是看上了人家周小月生得好,另一个就接下去说其实朱先生走了几个月周小月就怀上,应该对对月份,还有人讲未必是那一次,也许近日也有来往,别个又说不往后面想,先前怎么搭上这条路就有几分可疑……到最后,不光周有回浑身上下绿得不能在绿,甚至还有更多丧心病狂的版本,有的说她家大女水妹才是真的被看上那个,还有的说周家姐姐也很有机会。就连老周寡妇也未能幸免,在某几个版本里,她分别客串了朱先生的乳娘、生母、亲姐、远房亲戚以及年少无知时候迷恋的隔壁大姐姐。
又一届浣衣交流大会的圆满结束,成功把流霞的幸福建立在了周家人的痛苦上。可以想象到,倘若没有周小月的参与,现在那个拥有无尽可能的就已经是它了——在村妇们超凡脱俗登峰造极的幻想中,从谪仙到上界排污遗留物,它的过去将来必定丰富多彩。
不过这流霞的身份想必诸位看官已经料到,不错,正是那团清气裹挟的少女。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
话说回那清气作乱之前,少女正在作画。她面前是幽蓝的池水,池水里倒映着暗绿的山姿树影,树梢上鸟儿的彩羽连连起落,在水中漾开一阵阵涟漪。于是水里的山活了起来,树也蹁跹舞蹈着,鸟儿定格在高歌的那一瞬,入了少女的画。她用彩铅速写,落款是靛蓝色的“谢轻容”三个字花体签名,边上架着一台用支架固定好的单反,记录下了她作画的过程。满意地起身,轻容把相机收好,背着她的作品和工具包,左手扛着相机支架,准备回宾馆。
就在这个时候,熟悉的被窥视感又来了。
谢轻容已经习惯了,脚步稍慢后继续向前,不作理会。这次倒是来真的!她瞬时脑中一痛,晕了过去,还当是有拐子偷袭自己,心里暗骂:别叫你谢家小姑奶奶逮着,治不死你!
却说那清气入了泥丸宫,正要为非作歹大闹一场,太荆娘娘在它身上下的那一线牵记起了作用,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将谢轻容一个大好年华的姑娘带出她所知的这个下界,去往子殊。清浊二气,清气强体、浊气养识,清气既然入了谢轻容体内,自然无时无刻不在强化她的躯体。可是这里污染实在太重,连最高空的清气都已经没了形状,更别说滋养地脉的浊气了!谢轻容虽然在同龄人中算是身体非常健康的那一类,又身为女性,每月都可以随血液排出不少毒秽,可是仍旧经不起清气的改造。在泥丸失守的昏迷中,她一次又一次被易筋伐髓痛到返神,最终□□被提炼重组,从一米六二缩水到了一米一。
这一下,她一直也没再醒来。
也还好没醒。要是醒了,恐怕一时冲动,要和清气同归于尽呢!
不过她虽然迟迟没醒,但是身体已经恢复了知觉,在人中被狠狠掐住的时候,不得不睁开眼睛接受现实。
“呃……”她刚想说些什么,一开口就被自己的声音惊到,腾地一下坐起来,却因为低估自己如今的体能素质而被这一蹬腿弄得狼狈不堪,娇嫩的屁股重重砸在地面上!
“阿姊,你……”小女孩欲言又止。
谢轻容在外地写生两个月,骤然听到乡音格外亲切,顾不上分辨现时种种与先前迥异的景貌和自己的变化,真诚地看着小女孩道:“小美女,谢谢你把我叫醒,你知道这地方是哪里吗?”
小女孩当下没反应过来“小美女”这样的组词,但还是点头回答:“该里是梅岩镇,姊姊你是走落爻否?”
谢轻容一听这陌生的地名,连忙低头检查自己的身体,果然,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这么说来,我是魂穿?她左思右想,总觉得哪里不对。风吹过,她抱住自己的身体,肉贴肉……是了,我的衣服呢!这么小的身体总不可能先那啥再弃尸荒野罢?
“小美女,你有衣服给我穿阿否?”
小女孩才三岁不到,好在衣服宽松,且她俩身量相差并不很大,勉强可穿。问题是小女孩自己也没几件衣服,给她的话很容易便被家人发现了,到时定是一顿好打。
乌溜溜的大眼转了转,小女孩出计道:“阿姊,要么你还是再等明朝天光罢,许个时间很多人会缩溪边洗衣,你可以偷偷跟牢那个蓝头花的阿姨,掇她家的衣服。该会儿先穿我的裙子,就在我屋里过夜算爻罢。”
听得这话,谢轻容赞许地打量了下这个小孩,觉得这孩子冰雪聪明,是个可造之材。她之前忙着自己的事没注意,这下看清了,不由得赞叹造物者的想象力,竟然能创造出这样的精品。
作为一个颜控,谢轻容表示彻底沦陷。她谢过女孩,速度套上衣衫,然后迟疑了半刻,问道:“许我吃饭自恁办?”
女孩显然也没别的办法,她如果突然说要在屋子里吃以“偷渡”食物给谢轻容,肯定会被阻止的,可是自己获取食物明显也不现实。
两个人齐齐垂头,怎么也找不到万全之策。
然而她们没来得及等到灵感,谢轻容就听到老周寡妇往这边走过来了:“哪里去爻!”她像兔子一样唰地弹起来,收紧膝盖,整个人腾空了一米左右,闪电一样没入山林就不见了。
女孩子还在奇怪,正要开口叫住这个奇怪的姊姊,就听到自家太奶奶的声音:“走归喔阿水!还看阿谁?!”
阿水于是起身,跟着太奶奶回去了。到了家,她就看到众人脸上难得的狂喜,除了她的哥哥周家霖还有点阴晴不定,家里的气氛实在是好得不得了了。太奶奶也很高兴,虽然脸上不显,但是她就是能感觉出来,阿太很高兴!
一片欢天喜地中,小周寡妇也不再时时抱着周家霖了,他趁机跑向妹妹,拽着她走了出去。周家霖比她大三岁半,不过不知道是因为女孩早熟还是周家霖被溺爱过头,两人的力气差不了多少。
女孩子不知道他找自己什么事,所以才由着他拉走自己,现在才听他大概说了几句就想走人了,周家霖仓促去拉她竟然没能拉住。
“阿水,你晓不得吗!”周家霖在她身后大叫:“等阿弟生出,她们就不要我们各罢!”
阿水根本不想理会他,其实家里本来也没有自己的位置,真正会被分走宠爱的也就是周家霖一个人罢了。至于她自己,从来没有得到过宠爱,又何来失去?
但是周家霖的话也提醒了阿水。阿弟出生以后,她在家里的处境只会每况愈下,如果再不给自己谋个出路,恐怕就要像阿妈一样渐渐在仇恨与无望中渐渐腐烂了!
她不由自主血气上涌,小拳头捏得紧紧,心中正激荡不已,里面的话语声适时传来:“……恁讲,这细儿生出,正正好是家泽。朱先生给我们两个名字,一个也没浪费爻。”
浪费?
原来一开始就没想着给我,怪不得……原来这名字给了我用,就是浪费!
阿水当下真是心中悲怆与愤怒一并燃烧,把心都烧凉了,把泪都烧干了,把血都烧化了,浑浑噩噩,不知该流向何方。
有点站不住了,只能蹲着,可她只蹲了一会,就听到远远地有人喊她:“吃黄昏罢!这狗生囡儿死哪里去,叫起还听不着!”原来是小周寡妇。
阿水这才起身,天已经黑了。这一天过得如此快。
不过水妹这回听了呵责之词,未免有点疑虑,莫非我真是狗生的,不然怎会如此讨人嫌憎?
“还弗走来快!”这是周有回的声音了。
“来罢!”她应道,嗓子低哑,有些失声。
吃晚餐的时候,小周寡妇连着打了许多冷嗝,恼地干脆放下碗不吃,这才止住。她把筷子拍在桌上,对阿水说:“你也快四岁罢,该帮屋里做些事干了。你阿妈肚里有你阿弟,不方便碰冷水,以后洗碗洗衣你都学起做,晓得罢也未?”
这话说得干脆利落,没有反驳余地。
其实她过完年才满三岁。但是她只要还想在这个家好好过活,又怎么能拒绝奶奶的要求呢?更何况在乡下到了六岁,所有孩子都必须帮家里做事的,只不过她早了几年,周家霖晚了几年而已。
于是阿水点点头:“晓得罢。”
说是学着做事,自然不是让她囫囵包揽,而是叫她在边上看着,打打下手。阿水心里记挂着那位奇怪的小姐姐,主动提出要自己上手洗几个碗给奶奶过目。洗碗并不难,她仔仔细细洗了几个,小周寡妇便点头道:“还算会做事干,自觉点罢。”说完便要离开,显然是要把所有的碗筷都留给她。
阿水计谋得逞,并不怎么开心,反而见到小周寡妇走到门口又转身时有些忐忑。她自己也说不出来到底是希望奶奶留下抑或是离开,正矛盾时,听见小周寡妇没好气道:“以后留心点,事干会做就不要麻烦大人。”
“呼——”她长出一口气,只觉得心中百味杂陈,一言难尽。
默默洗完了碗,“整理”过厨房,再做贼似的出了家门……等到周水妹终于找到机会送吃食给谢轻容的时候,小树林外已经燃了一小丛火,边上杂乱地堆了一大坨木头茬子和一些乱七八糟的菌类。
噗!谢轻容吐掉嘴里残余的水,一手抓着一个鼓鼓的麻袋,一手向水妹招呼着:“是该里!”然后迅速上岸,趁水妹看不到的时候迅速穿上了放在一边的菱纹麻衣。在她穿之前,水珠快速地从她身上消失,有些是渗进去的,有些却是自然蒸发的,还有些快速地滑了下去,甚至有迅速分裂成更细小的水珠、小到无法察觉的。这稀奇的一幕如此短暂,以至于肉眼乍然根本发觉不了,只能看到她穿上衣服的时候,身上竟然没有半块被打湿的样子。
真凑巧,好像未卜先知一样。周水妹这么想着,疑惑道:“阿姊,你哪来的衣裳?”
“你讲过罢,头扎蓝花布的阿姨,”谢轻容笑道,“我后来缩在树林当中,看着她偷偷恁走来,晓弗得想做什么……”她想到后来那一些少儿不宜的情景,于是把这个八婆偷窥别人办事的桥段隐去了,直接跳到结尾,“我看她手里还拎个篮儿,里面满满都是天光洗的衣裳,就掇来两件换起穿。”
原来如此。“姊姊,你穿这点儿够不够啊?天色恁冷,要不要我……”
“不用呐,够罢够罢!有兮有罢!”谢轻容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不怕冷了,但是毕竟不好意思麻烦小妹妹,为了把话题从自己变得诡异的年幼躯体上转移开来,她忙问道:“你帮我恁多,真了不起!我叫谢轻容,谢谢的谢,轻松的轻,容易的容,你呢?”
说到名字,水妹难免想到先前那段不愉快,一时气氛有点迟滞。
“我家里人姓周,她们都叫我阿水,水流的水。”她这样说道。
这名字……轻容看了看女孩小小年纪已经白玉一般清秀非凡的脸庞,不免为她叫屈:“这应该是小名罢?”
水妹看了看她:“小名?”
“嗯,就像我阿妈的小名叫美翠一样,”她看着水妹的脸色,声音柔极了,“她不怎么喜欢这名字,后来读了书,就自给自取名。那个就是正式的名字了。”
“姊姊……”水妹的眼睛扑闪扑闪,又大又亮,黑得没边,就像里面装了整个宇宙的恒星似的。
“嗯?”
“我总感觉……我们早就认识了,早兮早的,都晓不得多少年了!”她有点窘迫地更正,“但是我生下也才三四年呢,就算缩阿妈肚子那时候都算起,也没多少长久的。”
谢轻容于是笑了:“我们之间的算法和那些人不一样的。”
“那阿姊给我取名罢!”水妹好像明白了她的意思,旋即欢快道:“反正我们都恁熟爻罢。”
“那你想要什么样子的名字?”
“嗯……要有火的,一丁水也不留,烧掉!哈哈……”她故意用恶狠狠的语气,说着说着却把自己逗笑了。
“啊?恁大的火啊!”轻容跟着笑。
或许是太快乐了,水妹这个晚上都没回家,又或许是因为身体变年轻了,轻容也同她一样睡不着。她俩就这样在溪边的小树林空地上和窝了整整一个晚上,两个人兴奋地说了许多话,直到快天亮的时候才迷迷糊糊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