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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回 ...

  •   鸡鸣时分,小渔村已经从长夜中醒了过来。渔民们还未起床,老周寡妇已经扯着嗓子叫醒了小周寡妇一家:“爬起罢,爬起罢!鱼都打挺爻罢,再困就捕去做饵爻罢!”

      她的声音是被海风醉过的沙哑,那当地方言特有的长腔音把这句习语拖成了巫婆似的低咒,磨得人忍不住要唾一句晦气。

      小渔村没有名字,全村都姓周,所以也可叫作周家村。周家村人口构成简单,只是因为地方偏远又有天险,和外界并不是很接轨。在这里,男人出海打渔,女人下海摸珍。海民多奔放,村子的风气也就特别“原始”,并不禁男女厮混。真要说这老周寡妇也是个可怜人,她丈夫出海打渔,下落不明也就罢了,好不容易把儿子拉扯大,又抱了孙子,儿子却在收海货的时候没了性命……她自己生性保守,不知从哪里来的这古怪坚持,自己没有再嫁也就罢了,还把儿媳妇也拖住了。

      一个人和周边格格不入,就容易成为大众的眼中钉肉中刺。时间长了,人们有的就说,是她命里带流火,克了丈夫和儿子;还有的说,分明是她家男人属猫,沾不得海水;甚至有人说,是他们命里缺水,偏偏海是大水,压不住。这些谣言就像生锈的锯子般在老周寡妇心尖上磨来磨去,最终她被生活折磨得面目全非,一点看不出来当年周家村一枝花的娇俏模样,声音也喑哑得与寻常老妪无异。

      老周寡妇为了改变家里男丁被大海吞吃的命,一早就开始琢磨搬出周家村的事,只是她一个寡妇,去了别村一定更不容易。犹豫来犹豫去,直到她儿子死了,她才深深地怕起来,怕她的宝贝大孙子讨不到媳妇。去了别个村,那肯定得花大价钱出聘才行,谁也不愿意自家姑娘嫁给外姓人不是——可要是在本村找,谁不知道她家那点破事?家里没男丁,左右还是得等孙子大一些才好,所以这事就搁置了下来。

      不过她夫家的男人虽然死光了,还有娘家的男人在,老周寡妇就寻思着让出海货的表侄周强给说说,让他帮忙出个主意。周强负责往边上村庄出海货进土货,听得她要找不需好多聘礼便可嫁过来的媳妇,便推了老姑娘孙小月给她。

      这个孙小月其实年纪也不算太大,还不满二十,主要是生下来体弱,做不了多少活。加之她死了母亲,父亲另娶,在家里也呆不下去。匆匆嫁人,自然花不了几个钱了。她很是有几分小聪明,嫁到了周家之后为了自己处境好些,主动改了姓,如今叫周小月。

      媳妇有了,可是还没有良田,老周寡妇又不得不等了五年,等到重孙子都跑得比她快了才终于折腾着搬出周家村。

      “爬起呦——”她的拐杖敲得东厢房脆弱的门板吱嘎一阵乱响,听得里头孙媳妇应了声才作罢,嘴里碎碎念着:“老太婆没有几天叫起爻罢,来叫也醒不来喔——”

      周小月有起床气,被叫起来的瞬间面色如姜。她原本也是辣性子的,可身为晚辈,在这个太婆婆面前真是半点脾气也没有,只得郁郁地听命起了床,推推丈夫周有回:“回哥,回哥!”

      周有回没醒,她不敢再催,生怕引来太婆婆说她不贤淑。小月深吸一口气,认命地站起来抹把脸,打开房门,去给婆婆周兰兰准备热水,洗脸吃饭。

      周兰兰被人叫做小周寡妇,其实她看起来并不比老周寡妇周红年轻多少,脾气甚至比老周寡妇还古怪。周小月才生了儿子就被她抱过自己屋里养,除了吃奶,别的都不叫周小月来照顾,如今孩子都快六岁了,还是不肯撒手。小月这几年母子生离,心里恨她恨到牙痒痒,有时候家里连着几天不见油腥,当晚她做梦保准梦到自己把这个老虔婆咬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心里是有多恨,她面上就有几分甜:“阿妈,洗面罢。”

      周小月敲门瞬间,迅速把表情调整成低眉顺目的标准状态,等了片刻没有回应,就直接推开门进去了。她一进门,两眼就冲着被窝里戳,然而被窝里没有她的儿子。再左右一看,她的儿子被那恶妇抱在怀里,那恶妇嘴上不住亲着她白白胖胖的儿子,而她的儿子却看也不看她俩一眼,只顾玩手里的布老虎。

      周小月的心都要碎了,她把面盂放下,人却不走,眉毛放得平平地笑:“阿妈,先洗面,等下吃天光。”她不敢提到儿子,生怕婆婆警觉,只用吃早点转移注意力。

      “吃天光你立在我屋里作什么,叫我洗面洗好端起喝面盂底的水啊?”周兰兰正眼也不看她。

      “我……我该弗是想问阿妈天光想吃点阿谁菜,过会儿就去做嗼,”周小月眼巴巴地瞅着儿子,“再说爻罢,昨日炸爻鱼干……”

      听到鱼干,她儿子终于活了,一手攥着布老虎,一手抓着奶奶的衣襟恹恹地说:“烧起吃烧起吃!奶奶,我要吃!”

      他模样肖母,眼睛大来面盘尖,虽然是黄暗的容色,但看着还是有几分可爱的。于是周兰兰不由自主地软了神色,想要再哄他几句。不过她还没来得及发话,就听得周小月不由自主怜爱地道:“马上烧起就端给宝贝吃罢。”

      因为她应承了这一句,她的儿子才终于转头看了看她,他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招呼她,很快又把头扭了回去,双手使劲扭着布老虎的身子。周小月有点失落,整个人都发昏,迈不开脚了。

      周兰兰被周小月打断了自己和宝贝乖孙交流的时间,立时没好气地剜了她一眼,抬高声音斥道:“还不烧天光,要站牢等你家儿子大起,娶来儿媳再吩咐她去做是罢?省点力,你看看我,就是有了儿媳也要三催四请才有餐饭吃,你恁种样的倒楣女儿万加不要想恁的好事罢。”

      后面一句话又把声音降了降压了压,听起来阴森又刻薄,周小月不敢再待,连忙退了出去。

      “人走出爻门也不晓得关一关!”周兰兰补上一句,周小月便垂着头去关好了门,门板撞到木稍时,又听到那老嬣客用不大不小的声音砸过来一句讥嘲:“真是屋里放不下这尊大神,连门也受不住碰一下喔!”

      一大早起床就吃饱了一肚子气,周小月眨了眨眼睛,硬是把头脸冒上来的血都冷了下去,没掉一滴泪。她安安静静做好了饭,又仔细把炸得最好的鱼干挑出来摆盘,这才顾上做麦饼。

      “阿妈——阿妈——”她刚刚把之前烘好的饼子从铁锅底抠出来,就听得脆脆的一声声呼喊,但她并不回应,只是埋头切那又大又厚的麦饼。

      那小孩喊了五六声就停了,不多时小月就听见一阵跌跌撞撞的脚步声,声音的主人出现在了厨房门口。那是一个通体雪白、漂亮至极的小女娃,偏棕的杏眼又大又晶亮,嘴唇像是花瓣,天然的微噘,红艳似火。

      小月不说话,女娃子也不说话,只是直勾勾看着她切麦饼,等小月做好了往外端的时候,就默默出去了。

      女娃子才走到门口,早起的海女就成群结对出现了,她蹲在院门口托腮注视着女人们流线型的健壮身躯,叹了口气。

      “娒娒,天光不能叹气哪!把一天的好运都叹没了!”她模样生得好,女人们其实也老早就在注意她了,说这话的就是其中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她才说完,边上一个看起来与她有点相像的中年女子就扯过她的胳膊,小声提醒她:“捞海还和该种晦气的人家说话,不要命了?”

      这声音虽然尽量压低,可是一来海女的嗓子多少都有点被海水泡过的轻哑,还因为常常潜水而中气十足,所以还是叫女娃子听了个一干二净。她没有争辩,只是垂下头起身回去了,隐约还听到其他海女劝慰中带点轻视地道:“没关系的,这种人家养得出什么灵活囡儿啊?又没接嘴。实在不行今日先不去,明朝再去也是一样的。”

      女娃子对此早已习惯,恍若未闻。她才不过两岁出头,轻轻一跃过了高高的门槛,又转身上了平时她坐的那个长条板凳,才坐好便对着门外喊道:“阿太,吃天光喽!阿太——”

      “走来罢走来罢。”老周寡妇扬声回应道。

      老人家拄着拐棍刚进屋子,小周寡妇就抱着孙儿进来,接着指点女娃娃道:“不要学你阿妈,只会短命催,看你阿哥,多么安静!”

      应着小周寡妇这句话,周有回总算被周小月叫醒。他揉着惺忪睡眼,虽然有点赞同母亲的话,但又不敢表示出来。周小月也不知听没听到,依旧是一副笑脸,两夫妇一前一后进了屋子开始吃天光。

      成年人吃得快,女娃子却也是狼吞虎咽,勉强跟上了速度。毕竟她不像哥哥那么受宠,不敢吃地太慢招惹责罚——本以为又要全家人干等哥哥吃完,没想到这一次老周寡妇心肠如铁,不顾宝贝重孙的哭闹,放下碗就要走。

      老周寡妇一路紧赶慢赶,终于赶在天大亮前让全家人出了周家村,心里松快许多,这才起了心思哄哄重孙。

      她挤出一个夸张的笑想要讨好,没想到小男孩记仇得很:“哼!”就把小脸别了过去。反而女娃子本来是挨着周小月坐的,看到太婆婆吃了哥哥的闭门羹,连连挪到老周寡妇边上,亲昵地抱住她的胳膊:“阿太!”声音甜得很,比平时叫阿妈要有活力多了。

      老周寡妇有了台阶下,随意拍拍她的手没再说话。倒是女娃娃,受太婆婆这几下轻轻地拍抚,禁不住浅浅笑了开来。这是她从早上起床到现在第一个笑,虽然没有酒窝,但雪白的肌肤和殷红的唇瓣仍然让她像一个小太阳一样光芒四射。只可惜这个笑结束得太早,渐渐地,颠簸至极的驴车就让这个旅程显得如此漫长而无望起来。

      一大家人在这样昏昏的气氛中,半梦半醒地到了目的地梅岩镇。车刚刚停,男孩子立刻跳下了车,老周寡妇怕他摔着,让了让靠在身上的女娃娃:“留心点!”

      小周寡妇才反应过来,拿粗粝的指头尖戳了戳儿媳妇脑门子:“自家儿子都关心不到,怎么不把自己掉下车去,别跟来啊?!”然而真正一路上抱着孩子的就是她自己。她数落完儿媳妇,又颠颠地下车去把心肝孙子抱起了,亲了亲脸颊。

      周小月嗜睡,之前在车上那么不舒服还是睡着了,被婆婆惊醒之后连生气都来不及,滚下车眼巴巴地盯着儿子看,生怕磕着碰着他。她丈夫不像这些女人们那么紧张,跟着下了车,手里还不忘抓上一个麦饼啃……这种人啊,天塌下来只要别压着他,他肯定是不会管别人的。

      女娃娃在太婆婆下车的时候醒了,把这一幕幕看牢,硬忍着没哭出声来,眼泪在眼睛里转了一圈,又熟练地被眼眶的热度烧干,好像从来没出现过似的。她短胳膊短腿,趴着从驴车上下来,娇嫩的手指被木头磨得差点要掉层皮。人说十指连心,好像指尖的痛楚还不如心上疼,那无情的木板堪比一把锉子,而这把锉子已经让她小小的心灵流血了。

      小孩子再能忍,生理上的疼痛也是禁不住的,毕竟大脑还未完全掌控身体。别说尿床了,哪怕走路都跌跌撞撞,又怎么控制得了伤心处不流泪呢?故而她还是啜泣起来,不过声音很小,一心记挂她哥哥的长辈们都没有发现罢了。

      她并没有哭很久。一旦等到手上没那么疼了,她就又强压下委屈,恢复了平时倔强的、没什么表情的脸色。她扭头去看镇上的人,注意力很快就不在那一大家子身上,也渐渐不那么伤心了,只是胸口仍然积着一股郁气。

      梅岩镇其实并不大,地方上也没有什么特别值得称道之处,最起码,光从目前看到的情况来说,这里应该叫梅岩村才对。然而梅岩镇的非凡就在于它的名字,它不是什么“李家庄”“东门屯子”“周家村”什么的白丁村庄,而是出了一个文人先生的,因而有这样听起来“与众不同”的名字。它一开始比现在还要更小,还不如周家村,然而这些年发展起来之后,外来人口多了,镇子辐射范围自然广了不少。

      因此,要进梅岩镇的人很多,但不论是谁,首要的就是请那位先生给自家迎户宴赏光。他要是不来,这家人基本可以不用在梅岩镇混了,一旦发生口角对方肯定提这茬:“你是自恁种样的人家我类是看不出,但别人朱先生,阿谁不知?朱先生都不愿瞧你家几眼!也不知道你屋底下藏了多少腌臜,和你多讲只怕过了你家的霉气!”

      不过这些东西老周寡妇早就打点好了,她现在对家庭名誉无比看重——这梅岩镇比周家村保守许多,寡妇守身虽然少见,但并不至于令人鄙视,是她选中此处的理由之一。朱先生来的这天,老周寡妇叫上小周寡妇和周小月一同下厨,带来的海货消耗了大半,怕朱先生吃不惯,另外又烧了许多周强贡献的山珍这才停下。这桌菜肴虽然丰盛无比,但周家三个女人和谐地一起共事,其实才是最难得的事。

      不论对方地位态度目的怎样,毕竟两个老人家都下了厨,三位女主人齐齐上阵,这么大面子朱先生不能不还。所以酒过三巡,朱先生便趁着老周寡妇抱怨丈夫孩子缺水却被大海压住的时候,提出要给她家的孩子取名。两位周寡妇皆没料到这意外之喜,怔了一怔,周小月拜头称谢,老周寡妇也醒过神,险些要拜下去,给朱先生拦住了。

      朱先生笑道:“周家姑姑这真是折煞了后生儿,不过是选些能镇住你家大水的字罢了,又有什么了不得呢!”见老周寡妇不听,连小周寡妇也有样学样,他只好道:“周家姑姑、周家姐姐这样大礼,折了我的福分不说,就怕取得名字也不当用了。”

      话已至此,两位周寡妇才坐下,既感激又兴奋。

      “我看……”朱先生站起身来,他穿着黑色麻布衣服,宽肩硕胸十分魁梧,顿了顿才开口,“霖、泽两字不错,取作周家霖、周家泽,我看倒是正好,一个引水一个合水,既不太贵压着孩子,又不犯上下。说起来,周家兄弟的有回也是带了水势的,所以才有儿有女,这般福气。”

      他这么一说,满屋人都满意极了。老周寡妇认为孩子们各个有文人的名字,以后肯定有出息;小周寡妇觉得宝贝乖孙叫周家霖正好,好听又有文化;周有回自己被朱先生夸了名字,得意极了,顿觉自己前途无量;周小月心态与众不同,丈夫被人夸让她也放心,想来不必熬过几十年苦日子;两个孩子也很高兴,一个得意于大人都在说话,没人抢菜,另一个则想着朱先生处事公允,给哥哥取名,竟然还能记着我。

      朱先生看这家人这么捧场,即便他着实不懂什么,只是晓得几个字而已,仍然趁势作出一副高人施恩的模样来。

      宾客尽欢。

      老周家才初到梅岩镇,一场迎户宴就吃出了名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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