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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第 5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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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夜色里,幽黑的身影阻挡于荒郊野陌之中.
"筠亭?"
德兰顿辔勒衔.
寒风扬起他的斗篷,明瑞挺拔的身躯定于马背上不为所动,只待德兰停驹与他在黑暗中定睛对望.
"天寒地冻的,也不披件氅子就冲出来?"
"我不需要." 德兰赌气似的回话.
"紫薇格格遣人将大氅送回你家去了,你额娘以为咱们还在一块儿,又差人送来我家..." 明瑞将手里的大氅向德兰马背上一抛: "披上吧,莫负了人家一番好意."
就是为了取回大氅,才会撞见那幕不堪,心中还淌着血,德兰恨恨说道: "枉她多费心了,我不愿再与她扯上瓜葛...." 他又怎知,尔康走后,紫薇伏在他的大氅上痛哭了一场.
明瑞淡淡一笑: "从没人认为你与她有何瓜葛,是你自个儿在心里攀丝牵藤的. 快披上吧,就算不顾念格格的心意,也不好让你额娘挂虑吧."
失去月光的朔二之夜,纵有满天星斗,怎还是黯淡到令人绝望. 黑暗中德兰叹了一口气,终究是披上了大氅.
"走吧!" 明瑞将马儿调头,缰绳一扯,兀自向前走去.
德兰怔了一下,追了上前: "去哪儿?"
"特意开了坛老酒等你,没想到竟驾马冲到这儿来,四边乌漆抹黑的,难不成又想重演一回彩石坡的惨剧?" 明瑞看着远方,口气淡凉: "到了我家,你若有一声喷嚏,我便立刻派顶轿子送你回家!"
满族男子视乘轿为耻,心知明瑞为他担心了许久,德兰亦不介意他口中的奚落,反倒觉得心头一阵快慰,这风摧浪折的一日,终还有个避情之所.
一进明瑞家大门,便见福晋迎面急出,想是已在近门处等了许久.
"你们可回来了...."
明瑞的脚步稍顿,神情显得无奈: "外头这么冷,夫人快进屋吧...."
犹记德兰上回来时温文有礼,今晚却郁着一张脸,甚至连基本的问候都轻忽了,福晋顿时感到事有蹊跷,盯着二人面生愁容.
看出她的焦心,明瑞倒是轻声安抚了两句: "没事的,我们聊聊便好...."
进了书房,德兰解下大氅往桌上一搁,重重地叹了口气,顿坐于桌边. 明瑞见他一脸惨然,垂目不语,想也明白这一天定是受尽了折磨,倍尝撕心之痛.
外头突然传来叩门声: "我是盼音...."
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明瑞仍是起身开了门,还来不及开口,福晋即捧着托盘姗姗入室: "膳房正忙着,我便将酒食送来...."
怎会不知她的用心,他却只是淡淡答道: "夫人何需为此烦劳,我与佳珲并不急着用膳...."
兀自将托盘上的酒食餐具谨慎地罗列桌上,盼音欲言又止: "兰将军难得来...." 德兰是唯一入府待过的客人,因着他的来访,她与他好似才有了连结.
明瑞叹了口气,不再多说,无奈地坐了下来.
睇了德兰一眼,见他眉宇不开,情思恍惚,盼音着实不忍起来. 眨着纯诚双目,她看向明瑞,用眼神点了点德兰,再回眸默问着,怎么回事? 德兰心情不好?
从未发现妻子也有如此娇俏的一面,这一幕顾盼流转,倒教明瑞怔了一下. 盼音细腻体贴的真性情,为他冰冷的心凭添了一丝血气,顿时柔和起来的面容带着笑意,径朝福晋缓缓点了个头.
剎时明白了一切,她那张看似沉静却又天真的脸上明显浮现忧愁,是怎样纠结的心事,才能将一个向来儒雅持重的男子销蚀若此? 立于桌前,犹豫了许久,单纯的想法在她单纯的思维中翻转着,想安慰他用些酒食,又怕说错话坏了事,深深吸了口气,才下定决心开口劝些好话,明瑞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心一惊,另只手上的托盘差点儿就松脱坠地,盼音慌望明瑞,才发现他正瞅着她,眼底熅着些许暖意,轻轻地摇了摇头,要她别打扰德兰.
蓦然怔忡着,便任由他如此覆着手,纵使在豁醒之后不免羞躲着他的眼光,她竟还是舍不得避开他温暖的掌心,只觉得两颊滚烫到恨不得浇上一壶冷水,一颗心扑颤得像是就要从喉头蹦了出来. 打从新婚过后,她便不曾再有如此幸福的感觉. 这须臾间的美好为她带来更多的信心与盼望,人非木石,她相信,终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一日....
盼音离去后,德兰依旧是一语不发地瞪着大氅.
"我还以为,永琪说的都是真的...." 他喃喃说道.
明瑞疑惑着,难道不是?
"还以为她为我心慌意乱,为我伤痛欲绝,原来....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也没发生,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 怕辜负她,怕伤害她,甚至连踏出了漱芳斋,都还担心她受到误解,没想到.... 没想到...." 他的声音突然颤抖了起来: "前一刻还口口声声地喊着兰二哥,她怎能,一转身...." 撇头看向旁处,德兰的眼里隐隐闪现着粼粼光影: "一转身便与人温存?"
明瑞一怔,顿时明白了发生何事,突然忆起德兰上回落泪,是在皇上下旨对准格尔屠城灭族之时. 他淡淡一笑: "原来如此.... 明天即是他们的大喜之日,是你擅闯了人家的后花园,又怎能怪人满园春色?" 执起酒壶,斟了一双,他道: "这是最好的结局,人人终究情有所归. 只有从此死了心断了念,你与她才能拥有各自的幸福,也才对得起.... 痴心的另一人. 千万别像我...." 话语倏顿,他落寞地举杯邀饮: "今晚,就让咱们痛快地大醉一场吧,这一刻我已等了好几年...."
德兰看着明瑞,眼里没有惊讶没有犹疑,仅是用力将嘴一抿,举起酒盏便一饮而尽.
"想听听我的故事么?" 明瑞笑得苦涩,呆默了许久,才哑着嗓子说道: "我对不起盼音,误了她的幸福.... 在我心里,早已有了人...."
从来没有勇气一人独自回忆过去,如今,终于等到个同病相怜的倾吐对象. 今夜,他要狠狠地揭去遮布,让那个早已化脓渗血,一辈子也结不了痂的伤口,再次坦露于冰冷的空气中.
第一次遇见她,是在那年的正月初一.
她穿着绣有斑斓杏梅的缎面珊瑚红短袄,扎着两条麻花小辫儿,晶亮的眸子灵透滴溜,粉绯的脸蛋上挂着甜甜笑意,凡是见过她的长辈没人不喜爱的. 她的父亲是富文的旧时部属,每年总会带着全家登门走春,过去从没在意什么,直至她突然跃现于他家的花园中.
他一直懊恼没照顾好她,领着一群孩子到朝阳门附近滑冰打雪仗,男孩子们玩疯了横冲直撞,竟忘了这其中还有个嫩生生的小女娃. 一阵粗鲁混乱,她在溜滑的冰上被撞得老远,他冲去扶起她,任她在怀里哭泣,撕裂的下巴淌着血,滴染上他的前襟,他发誓,再不让她受伤落泪.
那年,她八岁,他十二岁.
从不知这样的感觉叫什么,只晓得她在他年年的殷殷期盼中突然不再出现,那个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斑斓杏梅的小女孩,竟教他没来由地心慌了起来.
几次庙会节庆中与她巧遇,她总是低着头,扯紧身旁的同伴一溜烟便逃了开. 惊觉她稚气渐脱,愈发地亭亭玉立,不知不觉,她已是个引人的小姑娘. 隔年新春,她依旧在贺访中缺席. 不敢多问,只在心里更焦急,他开始留意任何她可能出现的场合,只为再见那个已然娇娜的身影.
他已无法按捺,再沉默下去,她可能就要与人订亲. 又是岁初,趁着宾客喧嚣之际,他揖手笑问: "世叔府上可平安?"
"托大少爷之福,家里一切都好."
"贵府人丁兴旺,喜事也该近了?"
她的父亲坤都怔了一下,苦笑道: "确是. 小女已届摽梅之龄,只是.... 我与她额娘都不舍,便退了所有庚帖."
放下心中巨石,嘴角俊逸地向上一提,想着她然若其名的笑容,明瑞定定地下了决心....
上元夜,知她将去地安门外看灯,守在看似热闹其实寒冻的街口,终于盼到她来. 店家主人和善地赠她一剪杏梅,她先是惊喜,羞靥藏笑,教他在路边看得出神.
"大少爷,不赏灯吗?" 家僮见他表情怪异,不觉出声问道.
蓦然回神,顺手扯了扯衣袖,他深深吸了口气,快步向前便挡了她的去路: "无虞...."
仰脸才望,一阵惊惶漫上她还挂着笑意的细致脸蛋. 呆立了半晌,冷不防转身便没入了人群,他想拉住她,却只留得那一剪缤纷杏梅. 几个同行女伴甚至来不及唤她,仅能用怀疑的眼光直瞅着明瑞.
"那不是富察家大少爷?"
"与无虞什么关系?"
才自官学承袭的他,能文善武,英挺出众,又是富察皇后的近亲,年纪轻轻便已受皇上宠信,职任御前侍卫,是贵冑间瞩目的焦点,更是名门淑女暗想的对象.
三月初,寒食戴柳,尽是红男绿女. 她的哥哥子沧说,妹妹将与一些官家小姐至护国寺附近花局寻芳打秋千. 他已三年不曾与她说过一句话,今日,绝不让她再逃了去.
爷儿们在莲池这端吟诵作乐,姑娘家则在另一头打着秋千欢喜嬉闹. 他的眼光不曾离开秋千架,一心盘算着该如何与她亲近. 她实在是过于害羞,错过了今日,又得策划下一次的相见,明瑞已经沉不住气,就算是搭上一语也好解他的相思.
女孩子哄嚷她踏上秋千,鲜艳的裙脚随即迎风摆荡,她翻飞的倩影犹如舞蝶翩翩. 才眯起眼赞叹好一幅春日美景,转眼却见他脸色大变,秋千索跟着应声断裂. 尖叫声中,他纵身一跃向前扑去,接住了飞弹而出的身影. 二人跌卧在草地上滚了几圈,静止于极其亲密的姿势下. 她在他紧实的怀里微微颤抖着,只听明瑞轻声哄抚着: "没事了,别怕...."
意识到身躯正相贴着一名男子,她惊慌地挣扎了起来.
"无虞,无虞!" 他急忙唤她,双臂不由得扣得更实,只盼她想起过往.
一见他面,她挣扎得更加厉害: "放开我...."
"不记得我了么?" 他惊问.
"公子认错人了...." 一张小脸不知是慌张还是羞怯,红得像树梢正盛的桃花. 她拼命想要推开他,却又被紧紧地按回怀里.
见她惊骇地快要落泪,他不得不更使力地圈伏着怀中的人儿,忙慌慌地就在玉坠玎玲的耳边压低了嗓子: "明日,申时,拈花寺前,我等你...." 才松手,便被一把推了开,任凭她像只受惊的小兽奋力地逃了去.
狼狈地从草地上爬起,默默撢去身上的尘土草屑,顺手抹了一把脸,只觉得指尖一滩湿粘,定睛一看,才发现手里斑斑血迹,断裂的秋千索在他腮下划了一道深口.
好友琴默笑嘻嘻地负手而立: "看来,人家可是一点儿也不感谢你英雄救美呵!"
手抚伤处,他瞪了这位曹家少爷一眼.
翌日下午,拈花寺前望眼欲穿,熙来攘往却是不见伊人芳踪. 旎旎东风怎会吹得心底瑟缩了起来,他痛心她真的忘了他,没想到这个等待了三年之久的春天竟开始得如此寒怆. 眼见街角突然扬起一叶裙襬,轻踩快步,他上前一把便攫住那个藏躲于暗巷中的人儿.
"为什么又要逃走?" 不顾她的挣扎,他攥住她的手: "既然来了为什么还要躲着我?" 她使劲推闪着,却无法阻挡明瑞贴近的面容: "可知我在这里痴痴地等了多久,就怕你是不是又出了意外...."
她挣扎得愈发激烈,迫使他不得不将她一把扯近,有点气恼地提高了声调: "你就这么厌恶我? 原来你从以前就这么讨厌我,恨不得抹去所有我俩共有的记忆...."
无虞瞪大了眼猛摇头: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提着她的腕,他愤恨的眼里却带着满溢的思念与哀愁 .
倏而停止挣扎,她哭了起来: "对不起.... 瑞哥哥...."
瑞哥哥? 她还记得瑞哥哥? 猛然缩手,懊恼着自己吓坏了她,明瑞像个犯了错的大男孩,不知所措地楞怔着,好半天才恢复往常的冷静. 他叹了口气,温柔地拥她入怀: "对不起.... 我不该那么大声说话...."
拈花寺边幽蔽暗巷,故人重逢,梦转情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