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狐狸眠冢上》斯人笑

16、冥府

　　百落显然不是一时兴起，他是真的下定决心要投胎为人去陪伴小书生。

　　这件事情虽说定下来了，大家也均投了赞同票，但其实暗地里各有各的看法。

　　阿懒长老自然是赞同有百落陪着成名慢慢成长的，成名这会儿虽然还昏迷着，最多几个月，总归是会醒来的，醒来之后自己固然会好生劝他，但一时由人化为狐形，怎么也不可能接受的顺畅。这点点滴滴的学着，总是要几年。如果百落能变为人形，从娃娃一路长起来，跟成名相扶相持，倒也是极好的。另外，阿懒长老很担心这个懵懵懂懂的狐后生，让他投胎做人，或许可以早点体会人间冷暖，不至于一直傻愣愣的。

　　阿娘觉得自己害了成名阿爹阿娘，这会儿自己儿子又害了他家名儿，自是当做出点什么表示的。让自己的儿子投胎变为人，陪着名儿再好好长大一次。做人不比做狐狸，做人要懂得好些人情世故，极其锻炼本心。等百落年纪大些，懂些道理，自己再去教他些以人身修道的方法，照样能长生不老，修炼成仙。这样既能略微补偿些自家对于成家的愧疚，也是给百落锻炼的机会。

　　百华嘛，她倒是心思很简单，兄长想做什么，她都支持。这次成名大哥为兄长落得如此田地，兄长确实应该好好补偿一番。兄长一直都挺心思单纯，虽说生存技能不错，但是修养什么的有待提高。百华知道兄长如果投胎做人，阿懒长老一定会为他寻个好下家。大户人家的儿子，自然是会逼着他读读书什么的，这样让兄长提高自身涵养，不至于总是在外人面前出丑，百华心里也是很欣慰。

　　大家各想各的，就这么定了下来，隔两天挑个吉祥日子，就让阿懒长老带着百落去冥府投个胎。

　　说来也巧，正好阿懒长老这边有个空缺的信儿，是如今京城丞相府的一个妾室递来的。

　　这个妾室也是个痴情种子，上一世为狐的时候，在京城里对当时才十七八岁年纪的丞相一见钟情。那时丞相刚被钦点为状元，跨马游街，春风得意，那一路的风华让碰巧路过京城的小银狐刻骨铭心，念念不忘。情根深种的银狐，哀求族里的云舒长老托了阎王老子的好处，去投胎做了京城一户人家的女儿。这一世生的也是无双的绝色，一般绝色佳人是要进宫的，然而聪慧的狐姑娘挑了时日上街，“恰巧”被如今已经位高权重的丞相一眼相中，带进府中做了宠妾。

　　本是美事一桩，狐很感谢云舒长老的恩情，买办药材也让下人到这药铺里面。偶尔私下书信于长老字里行间尽是感恩戴德。然而可惜的是，这丞相虽说官运亨通，却命中无子。正房生了个闺女后，就迟迟不见动静，几个妾室也是完全没有主意。这银狐嫁入府上有些年头了，这些月份刚好怀上了，但是因注定无子，银狐很是担忧随时小产，知道命数之事凡人不能妄动，特地求问云舒长老有否帮助自己的法子。

　　云舒长老想了一想，决定把百落就投到这位妾室怀里。这样，妾室为丞相府添了第一个儿子，必然受宠，自然会尽心尽力照顾百落。妾室又是自家人，知根知底的，不会穿帮。而百落得了这个妙处，以后为人处世也不会有什么太大麻烦，他贵为丞相的爹自会帮他打点。

　　这事儿大家都觉得真是凑巧了，特地儿安排也不一定能这么妙，想来也是百落的缘分，于是一番撺掇协调，阿懒背地里也少不了给阎王这个老相识打点些好处，这边便合计上了。

　　眼见着就要临走了，百落的狐身是不能带到冥府的，也不能就这么摆着，以防孤魂野鬼寻得了这副驱壳进去作祟，所以按照老法子是先用寒冰冻住，待百落那边投胎呱呱坠地之后，这边再解了冻，堆了火焚了狐身，才最为妥当。

　　阿娘这些年来，也看管生死离别，何况这也不算什么生死离别，所以倒是表现的很淡定，只是百华眼泪汪汪地舍不得这个兄长，抱了又抱，呜呜咽咽的，实在是难舍难分，连百落都不好意思、面红耳赤了。百华拖着百落的手，忍不住问，“兄长，你走了以后，这狐皮能给我嘛？”

　　这狐身是留不住了，但狐皮，在狐族是有传统留下的，譬如阿娘手中那张外祖母的白狐皮，就是阿娘当年哭哭啼啼要外祖母给了的。这百华，真的是跟阿娘一模一样。虽说想到自己的狐皮被百华收着了就有点起鸡皮疙瘩，但是转念一想，她也只是收着罢了，并不会随意拿出来吓着自己。譬如他就从来没有见过外祖母的那张白狐皮，阿娘收的极为妥当。于是一心软，还是勉强同意了。

　　百华见兄长同意了，破涕为笑，终于舍得撒手，让兄长去顺利投胎了。

　　阿懒长老见这边拖拖拉拉终于结束了告别，这才施施然走上前来，运了口气，将百落的元神从狐身中提将出来，然后一挥手，引来清流裹住了百落的狐身，一捻神，狐身便冻在了寒冰里头。悬在空中飘飘忽忽的百落，看着一气呵成如流水的动作，目瞪口呆。这样的道行，是要修炼多久才能达到的境界啊！百落这才真正意识到，为什么即使在狐才辈出的狐族，云舒长老也是各色传闻中最为人称道的传奇角色。

　　这边百落还没有从对云舒长老的崇拜之情中走出，阿懒已经挥了挥手，跟百落的阿娘与百华道了个别。然后百落觉得耳边一阵疾风，速度极快，龙卷风一般席卷自己而去，眼都睁不开。百落心里是极慌的，却不愿做出见识少的样子被阿懒看穿，于是拼命装作镇定的样子。大约过了半柱香，疾风渐弱，悠悠的停了下来，百落觉得自己脚落了地，知道自己已经身处冥府之中，才让元神有了实体，便战战兢兢地睁开眼。

　　啧啧啧，这冥府跟各色传言中的果然是一模一样，阴森森的，处处闪烁着鬼火。想来这边都不用烛蜡，鬼火被法术固定了，一团团的飘忽在木柱顶上，模仿着火炬的样子，却着实有些诡异。不过也是省事，真正的火被用在地狱里面拷打罪大恶极者，犯不着在这边浪费。百落隐约听见远处更深的地下有鬼哭狼嚎的惨叫声，想来是地府在用刑，浑身毛骨悚然，朝阿懒身侧靠了靠。阿懒见了他这样，也不责怪，倒是略带惆怅地想着什么。

　　待到了阎王府前，阿懒带百落进去跟阎王打了个招呼，很快便引他出来往奈何桥方向。到奈何桥一段路极长，看着身边前世今生投胎轮回的人皆面无表情行色匆匆，阿懒嗟叹一声，之前的惆怅更深了。

　　百落好奇了，以前跟他们在一起的阿懒，都是一个纯真少年一般的，喜怒于色，并不难猜。而现在身边这个，真的像是经历了不少事情的云舒长老。

　　“阿懒长老，你有什么心事吗？”

　　阿懒显然是有心事的，他揉了揉眉心，却依旧抚不平那蹙起的忧愁，揉了一会儿也放弃了，瞧了瞧身边这个小人儿，叹道，

　　“我上次往这奈何桥的方向走，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略一思索，阿懒打算讲些往事给这只小狐狸听一听，

　　“百落，我一向对成名好，是有原因的。许多许多年前，我倒是个很像成名的银狐，而我那时，身边有个小跟班，跟你也是挺像。”

　　云舒是银狐，自小却有个青梅竹马的伙伴，是只红狐，唤作阿离。阿离比云舒小了些岁数，单纯鲁莽，跟这时的百落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云舒与阿离自小玩到大，心意相通，到了别的狐们情窦初开、暗生情愫的时候，他俩早就默契地好上了，结伴云游四方，比翼江湖。不同的是，云舒很爱念书，有才有艺，而阿离则喜欢舞枪弄剑，很有武将的风范。

　　这一游玩也是很久很久，久到他们走之前还安宁平和的狐族已经陷入一场腥风血雨的战役。也不知是哪个外族挑起的风波，整个狐族都牵扯了进来。吾族有难，岂可无所为？于是云舒与阿离归了族，身手不凡的阿离挑梁当了将军，云舒则是运筹帷幄的军师。这两人本就天赋凛然，外族哪里撑得过？不出几年，便丢盔弃甲。

　　可恶的是这外族，竟比平日以狡诈为名的狐族更为奸猾，这边刚刚挂了白旗认了投降灰溜溜的回去，那边却悄悄埋伏下了一支轻骑精锐，去暗杀云舒与阿离这狐族的两员大将，以暗地中报仇。那日本来胜利之日，云舒与阿离打包了行李打算继续出游，却被算计上了。若是阿离一人，倒是没问题，但这边有个武艺极其不精湛的云舒，阿离护着云舒，不免受制于人，受了重伤才剿灭了这支队伍。

　　按说，云舒医术高超，治好阿离也不在话下，然而他偏偏忘记了那年他刚刚伍佰壹拾贰岁，要遭受三十二道天雷，才能过了天劫。云舒一心急着寻治阿离的草药，天色异象也未察觉。受了重伤的阿离却见到了这凶兆，拖着病体寻着云舒的时候，刚刚巧碰到天雷劈下，云舒仍未察觉，根本来不及躲避。阿离不及多想，便本能地扑上去，硬生生为云舒挨下了这三十二道天雷。

　　其实阿离和云舒修为都不低，平日里谁挨了这些雷，都不会致死，但是心性纯良的阿离决不允许见云舒受伤害，便急着替他挨下了。可是他未料到自己刚刚受了重伤，完全不能抵御天雷的打击，还未等云舒反应过来，阿离便随着最后一道天雷，魂飞魄散了。

　　云舒当时痛不欲生，费尽了心思，上穷碧落下黄泉，一定要找回阿离的三魂七魄。然而，哪里那么好寻？这番折腾下来，云舒是一无所获，却结交了无数同情他的好友，包括后来一直收他好处帮他忙的阎王爷。云舒长老的传奇事迹，大多也是关于这个时段的。当然，狐族鲜有知道云舒为何能达到如此长袖善舞的境地的。

　　这样搜罗了几百年，云舒终于接受了现实，在阎王老爷一番苦劝下，慢慢开始放下心结。他留恋起了人间的热闹繁华，看着这世间只有短短几十年阳寿的人们却乐此不疲地你侬我侬，念及自己与阿离有着五百年相守时光，仍不觉满足，不免唏嘘一番。在人间久了，有时候游戏几番，动情即走，也从不愿给谁留下念想，轮轮回回，都该是互相忘却的，何必过多牵肠挂肚。而这样，过了又是千年光景。

　　百落已经听呆了，认真想了一下，然后吞了一口口水，忍不住问道，

　　“所以，你现在快两千岁了吗？”

　　阿懒其实也知道百落很愚蠢，没想到如此愚蠢，居然能在他饱含真情地分享狐生最珍贵的一份记忆与伤痛之后，只抓到了如此一个愚蠢而又不找边际的伪重点。早知道跟百华诉衷肠，也不跟这个小糊涂虫说了。

　　阿懒痛心疾首，却听得耳边百落轻轻的嘟哝，

　　“不管怎么说，你们相伴了五百多年啊，我真羡慕，不知道我能跟成名大哥在一起多久……我们这么脆弱，真的是差一点就可以灰飞烟灭了……”

　　阿懒突然心都温柔地化成了水，他凝视着这个狐后生，一时竟寻不到什么可以安慰他的话。

　　浩瀚尘世，何处知前程。虽说凡事自有天定，然而这个天在哪里？

　　断是如他阿懒一般可以游刃有余于天上地下之人，不也有没办法了却的心愿吗？

　　阿懒沉默了。他没有办法安慰这个狐后生，也不愿欺骗他什么无妨无碍。

　　百落却抬起头来，认真地安慰起阿懒长老，

　　“阿懒长老，我觉得，你不久就能见到阿离将军了。这千年下来，就算再如何魂飞魄散，这少说上百次轮回了，魂魄也该寻得到一处，也该投得了人世间的胎了。你心底时刻挂念着的人，自然也会在心底感应的到你。”

　　阿懒被小狐狸煞有介事的这么一劝，心下觉得倒有些道理。这时间如过眼烟云，竟是千百年下来了，确实够魂魄齐聚了。当时悲痛至极，这些年间好容易收拾好心境，怕自己承受不了这伤痛，竟压着自己没有多念想，今日这一番回忆，阿懒觉得心中一动，送走小狐狸之后，他是该重新打探打探阿离现如今的下落了。

　　转眼间已到了奈何桥，阿懒挥挥手，让百落自己走过去。

　　百落孤身走到桥上，见到一位绝色美女正坐在桥边上，走这桥上过的所有人，都往她那儿领过了一碗汤药服下。百落见了，也领了一碗，刚要服下，被美人儿拦住了，

　　“你是百落吧，阿懒长老在我这儿打过招呼了，你不用喝这碗，直接过桥吧！”

　　百落迷糊了，为什么不让他喝？看着成色，有点像冥草的汤汁。

　　“美人儿姐姐，这汤药是什么做的？”

　　美人儿璀璨一笑，“这是冥府的草木熬出的。”

　　百落心里一思量，记起陈莘曾经说过，“冥草冥草，冥府之草”。

　　是了！这肯定是冥草熬出的，阿懒长老一定是怕自己喝太多有灵力的汤药后世不好好修炼。

　　一服汤药而已嘛，何必呢。百落嘟哝着，才不要接受阿懒的安排。

　　于是，趁着美人儿给别人派汤药，百落干了一件他日后最为后悔的事，

　　“咕嘟。”

　　他悄悄喝下了这碗汤药。味道还不错！

　　眼看着就要过奈何桥了，百落诞着脸皮问美人儿，

　　“美人儿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美人儿抿嘴一笑，“嘴真甜，我叫孟婆。”

　　孟婆……这个名字听起来有点耳熟，好像以前见过……

　　哎？我怎么觉得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算了，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