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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六节 ...

  •   第六节

      丑时至,沈洛川升帐。

      此时未燃大灯火把,只在帐侧,燃了两排牛油地灯。

      不过号令传下半盏茶时分,诸大小将官已在帐内外齐集。

      沈洛川身着湖蓝袍,挂亮银铠甲,披云纹大氅,手握凤翅镏银镗,立于帅帐正中。他身侧,左侧是征北大将军邵建伟,右边是怀远将军朱鸿涛,依次排下,飞骑将军刘万松,重甲将军封永年,车甲将军傅长生,骠骑将军吕颂及以下饶荒十二将,帐外,列着三十六位千人队长。

      而距帅帐数里之外城内各营驻地,但闻奔跑踏地衣甲相摩刀枪碰触之声,不闻丝毫闲语呱噪杂响,云淡月明的天幕之下,不多时列起一列列战队,未几方阵已成。

      帅帐中,一墨绿长袍紫金发冠,手执八色令旗之长髯男子走向中央,向沈洛川拜,又团团向四周诸将礼,

      “神机营军师程表,领令为总旗使,传信发令。”

      沈洛川肃然道,

      “此番迎敌之碾狼阵,先后环环相扣,左右阵阵相牵,差一分毫可予敌空袭,求单阵战果可耽全局胜势。是以,战策时机布阵位由温将军与神算营诸算师同经实地勘查,反复计算而定,催动战阵后,将由各信使报回之信而调改,阵内作战之将,无法统知全局,必遵旗令而号令所属军士,不得自专,”

      沈洛川一抬手,扬声,“各旗使!”

      从帐外,进入两列共八位青袍人,每人执三旗,腰悬单筒瞭望镜,手中一旗为尖,一旗为方,一旗半圆,每人手中三旗同色而八人八旗共八色——-赤,金,靛,白,玄,青,赭,绛。

      八人齐拜沈洛川道,

      “神算营算师领命为各路旗使。”

      “各位熟知旗语,配瞭望筒与‘攻’‘守’‘退’三旗从各迎敌阵营,专司于各营中,瞭望主台总旗使,从总旗使旗令而号令各分阵。”

      八人齐声诺,后转身退出。

      沈洛川再扬手,

      “各护旗使!”

      又八名白袍剑客,八名玄袍剑客入内,而方才一直默立于一角的温珩,此时步入帐正中,向沈洛川为礼,

      “天山剑门首座温珩,领命令门下十六弟子,保护旗使。诸弟子!”

      温珩转向那十六人,

      “旗语专递消息,与中枢通有无。旗使所在于阵,如周身重穴于人,万不可失!”

      十六人皆躬身答,

      “天山剑门,绝不辱命!”

      温珩又抬起头,目光掠过帐中所有将领,催动内力,扬声于外,

      “天山门下护旗使另有一责——-不服旗令擅自妄为者,立诛!副将替主将!”

      十六人再齐声答。

      “谨尊首座号令!”

      帐内外肃然,温珩行礼,退入一旁,十六天山剑客遂齐出。

      空中数声鹰吠,沈洛川鼓荡内力呼啸,缓步出帐,一双巨鹰先后落于他身前。

      沈洛川取了缚于鹰腿上的白帛,展开,两份来自不同己方探子的信,俱是一样消息,

      “八万军。丑时二刻出发。”

      沈洛川将布帛握于掌心,扬眉击掌

      丰城总兵廖岭生腰挎长刀,背玄铁弓;巨力将军何大有手持双钩,背双瓜捶;神武将军常正林手持方天画戟,背负钢鞭;赤兔将军万青一身轻装轻甲,抱“破空锥”锥筒,腰悬皮革袋;飞云将军秦羽却一身短打,只着前后护心镜,身上却挂着若干小勾,一手软鞭,一手十丈绳卷。

      四位将军大步向沈洛川而来,单膝跪倒,

      “秦羽已布置十善轻功属下伏于峡口,布好勾刀绳索网于谷口两侧,辽军近时,放网,辽军入峡过半时,末将当亲引埋于峡口之火药。”

      “丰城总兵廖岭生,领令首阵迎辽敌。下属四千人队,已按温将军图纸,按点设伏。待火药引爆后,秦将军火焰信起,我等杀出与辽军短军接。按旗使令进退。”

      “末将常正林,领令布置两千属下于白山。只待爆炸扰乱谷口两侧辽兵后,阻击后续强攻辽兵。何时死守何时退走,从旗使令。”

      “末将万青,属下两千人,已按温将军图纸布防于峡谷两侧高地处,待旗使令,廖将军部退,我部向敌射以破空锥十轮。”

      “末将何大有,率五千部下南峡谷口待命。遵旗使令,以重盾方阵包围冲出丰瞳峡谷之敌,待后以刀车阵碾之!”

      沈洛川点头,朗声道

      “如此有劳各位将军!”

      四人一一向外而去。晚风起,淡云移,此时月华星辉,将这帐前空地,撒一片银霜。

      沈洛川眼望诸人一一向城门而去,冲身边朱邵等将道,

      “朱将军,邵将军,便烦请两位同其余诸位将军,再歇息两个时辰,养足精神,首阵过后,率大部趁势杀出丰瞳峡谷,分别按之前布置,以钱塘潮阵,与白山联攻瞳城。”

      两位连同刘万松,封永年,吕颂等,行礼退下。

      帐中便只剩了沈洛川与温珩。

      沈洛川向温珩走过去,

      “你便只管一事——-”

      温珩点头,

      “末将领命,保护殿下不受半点惊扰。”

      ——

      宁轩睡得甚好。

      他长到三十有二,生杀的坎儿倒早历经得习惯了,谋算规划也早如家常便饭,唯无论怎么被人算计,却是仆从如云金尊玉贵地被伺候大,连在武当学艺,都毕竟要防毒防刺客,与其他送上天山的公侯子弟不同,跟去了一整套人马,侍卫宫女太监长随……吃穿住用上,虽有赈灾劳军查百官考绩,不是没将就过,但,一贯有人打点,委实是没操过一丝儿心。这些年尤其被芳露知心知意地服侍,几是想什么,说都不用说,立时就到了。

      芳露走,是心头第一忌讳,不愿提,也就没再唤个人在身边,这连日来病得沉重,却头一遭地竟没人在身边,想口水想个汗巾都要仔细想想,从哪儿寻,几天下来,病体劳顿加操了没操惯的心,疲惫得浑身都如散了架——又挡不住自己能努力不挑剔却管不了身子——竟没一天睡得磁实。终于是在沈洛川劳民伤财准备好的屋子里,有两个沈洛川用惯的小厮伺候着香汤沐浴了,躺进云锦里子的褥单上,脑袋挨上雪蚕丝枕头,盖上雪绒棉锦被的床,拉上青罗绡的帐……片刻就睡了过去,连一贯防人的警醒,都没了。

      这一觉睡了一个多时辰——倒是渴醒的。睁眼,半晌才想明白自己所在,这两天已经适应了不躺着伸手等茶来,挣扎坐起身子,正要下地,就见温珩端了乌木托盘过来,先递过来一只大些的装着茉莉花茶的瓷盏,手里拿着另一只白瓷碗,宁轩接过来漱口,而后,把只盖碗送到他手里,是温热养胃的红枣麦茶,而托盘上还有一碟米糕。

      宁轩吃了米糕喝了大半盏的麦茶,身上仿佛轻松许多,却见温珩顺手将他身后枕头垫高,——往后一靠,正正好。

      宁轩长呼了口气,往四周打量,见不远处的案上,摆着笔墨,还有一踏纸,是写了字的,便随口问温珩,

      “你在写什么?”

      温珩走过去,把那摞纸递给他,那居然是——-图解。

      皇太子冕服的图解。

      从九旒冕到玄衣纁裳中单蔽膝大带…一件一图,一图一页,旁有注释,待每件都注释过了,后面…便是一件一件如何加到人身上去,连丝绦的结法,都一步步地分解开来,画了图。

      宁轩抓着那卷纸,瞪着温珩,温珩却平平静静地道,

      “殿下左右无事,才吃喝了,也怕躺下再睡积食,便随便翻翻。殿下冰雪聪明,一看便明晓了。”

      宁轩半晌无语,终于点头,这时寅时已过,外间天已大亮,这时侧耳听去,隐隐可闻厮杀声,

      “辽军果然今日一早来攻?”

      “寅时差一刻到的谷口。”

      “我军已做好布置?”

      “人司其职,一切全在计划之中。”

      “那么——我军最神武的将军,便是——在此画东宫冕服图?”

      “辽军如此突袭攻城,当是殿下重病的消息已经送出。恐辽谋殿下,温珩的职责,便是保护殿下静心将养。”

      “真当我是拖累了——”温珩半玩笑地,“其实洛川论武功尚不如我。你若不修“绝情”单是天山武功,我们恐怕也能过个百招。”

      “不是保护殿下性命——是护殿下静养。”温珩认真道,“殿下自己也说了,这几日不宜运功,运功护脉都无益,就只当全无武功的常人,予五脏六腑八脉休息。”

      宁轩一笑,便懒洋洋地躺下,把锦被拉到胸口,半和着眼,

      “好罢。想这碾龙阵,也不是一人之力左右。”

      温珩便退到一边,展开卷册子看,过了两炷香的时候,隐隐听得极远处火炮声连绵,温珩只抬眼看了案桌上的沙漏,又低头继续看手中卷书。

      又过了一盏茶的时候,温珩再抬头看案上沙漏,站起身来,踱出门去,一抖手,身边树上一片树叶落于掌中,他裁叶为哨,吹出长长短短一串清音,少顷,一白鸽落于掌中,他摘下鸽腿上的圈,挑出其中薄如蝉翼的纸头,果然说峡口刀网火药伏击一切如计划,放了三支千人队入谷,炸死炸伤近百人——包括辽第三队队长。辽军后队并未后退,却是向峡口猛攻,神武将军已由白山岭中率兵杀出死守谷口,阻挡后军,而丰城总兵廖岭生正率军于峡谷内与入谷辽军厮杀。

      温珩放了信鸽去,踱回屋里,宁轩还是靠着靠枕休息,倒象入了定,温珩便依旧坐回原处,继续看那卷书——却是奇工部才送来的“木牧马”图解图样。这“木牧马”取自三国时孔明古图——然当年木流牛马究竟是传说还是真能自走,却不可查,尚存残图,却并不全,而工部侍郎鲁方直始终不觉该器械不可行,又深信古人即可为,今人当必可为。废三年心力,如今,虽未能研出自动行走之木马,却巧用机括滑轮,绳鞭,研制出可由一骡之力,牵动数十木马。该木马背上担粮,肚腹中空,可藏火药。行于战地,卸下所负粮食之后,却可作冲锋陷阵之先锋奇兵。

      温珩边看边在脑中计算花费,却听宁轩突然开口,

      “将鲁方直的木马,报给神算营,造此木马耗材料,民力的比例——设计耗时也要按他工部侍郎的薪俸折算算进去,要与寻常车马比。看是省还是费,省又能不能有更省的可能,可能省出的人力,花费,值得不值得投大力研制。”

      温珩一怔,随即点头,又听他道,

      “饶荒十二州近九成兵马撤出——余人多为妇孺了。此战后,必有不少损伤,也或留大部镇守北部边城——能回饶荒十二州者不会过半。温珩,你给君淮写信,着他可安排黄河失家田的灾民,排查瘟疫后,移往饶荒安家。内五州麦子已收过,外五州收获季正是十余日后,断不可误了收成季。加紧磨麦屯粮,五州收成,可作前线粮草之备。”

      说是静养,毕竟还是操心——战阵不需他操心,总还是在操心军需。

      原本打仗,实实在在一多半都在军需——若使得负担军需的苦苦到让百姓活不下去,怕是做亡国奴,受异族蹂躏,便也不那么可怕。

      仗非打不可时,便不仅是如何能在战场胜,更多的是这胜的振奋带来的建设,不被劳民伤财的破坏抵消甚至全面压过。两分力在杀场,便有八分力在安抚后方遭受的创;一月杀场弥漫开来的烽火硝烟,便需数年的利农促商来消散。

      温珩走到桌案边修书予君淮,鲁方直,写过后,请了太子印章,封了,唤来太子亲兵,着立即将信函送出,再回来,见宁轩又睡了过去。

      温珩犹豫一下,又唤回亲兵,让他稍后,自己又写了一封私信,却是对他讲太子之病,将自己大约趁他睡时摸的脉记了,将那封信也交与亲兵,嘱一起送到。

      待又过了半个时辰,信鸽又到,信说廖将军所遇之辽兵甚强悍,战了两柱香,饶是辽兵已受火药,刀网之伤,又有两侧弓弩手相助,双方损折均过三成,沈侯已令廖将军退,由万将军领军放破空锥。收效甚好。然辽兵虽已损折过半,却依然进退有度,不慌不乱,杀向南谷口,何大有将军率军迎击。

      北谷口常正林将军靠弓弩手辅助,以两千兵死守,如今也已损折过半,但未放辽军一人入谷。常将军身负三处箭伤,撕袍裹伤,仍一手戟一手鞭,不退半步。

      温珩扬手,放了信鸽去,望着远方天际。

      此时丰城城中,虽可闻远处隐约厮杀声,其实看不到半点硝烟。唯隐隐箭影,信鹰盘旋。

      想着所定战策和所得辽军消息,想着那位神武将军常正林——虽相处时日不多,话也未说过十来句,却还记得,他听自己讲阵时,又惊又喜的模样,后拽着自己胳膊,如小孩子般偷笑,“温兄,老常少时喝酒打架过得快活,却没好好用功——如今脑子比不得少年,听个半懂不懂,好多疑惑,不知温兄能不能开个小灶予我?我请你吃酒!待回饶荒,让我娘做一桌菜,红烧肉黄毛鸡,我娘手艺恁好!我吃过人请的数百两银子的宴,便是花哨场面,哪儿有我娘整治的实惠!”

      若不出意外——-未几,辽军便要上尖刀盾阵。

      但常部,却仍不能退。

      需要给谷中争取最后的时间——将前锋辽军,灭至九成。

      古来征战——-几人回。

      可

      犹有慈母盼儿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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