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局》zhuzhu6p

3、第二节

　　第二节

　　初见叶骏的骆辰，不过是个不到7岁的孩子——虽然这孩子，在别人看来，俊秀聪慧博学懂事得有点妖异。

　　骆辰确实天资过人，然而，博学得如此惊人，只是因为，他惟一的监护人，兼职了父母，保姆，厨子，先生，玩伴儿等等职责的二叔骆淮，并不知道，该怎么养大一个孩子。

　　骆淮是个惊才绝艳的谋士，不止诗书武功，连奇门百工，医学天象都是精通。他对这孩子的父亲承诺照顾这孩子一生的时候，只想到了以自己的一身本事，拼一腔热血，总是能挡开可能加诸他身的伤害，茫茫神州，也定能找到一方他们安家之所，只是，从没想过，最大的磨难，来自这孩子，来自这孩子小手一抓一合要奶娘的哭叫，来自这孩子喂一勺吐出半勺的狼藉，来自这孩子怎么都哄睡不着的崩溃……骆淮30年来，第一次如此无助，面对着小小软软眼泪鼻涕的一坨，无计可施。这才想起，这孩子虽然一出生不久就没了亲娘照顾，但府上丫鬟奶娘，厨子小厮，围着他转的，能列出一大排去。

　　实在喂不进肉粥的那天，骆淮一咬牙，使出天山独门拂穴功夫，先点了穴道让他不能再哭，再点了另一处穴道让他保持张开嘴的姿势，灌一勺肉粥，立刻一手捏住嘴巴，一手运起真气，引导运送，把这一勺肉粥，送进胃里。

　　喂一顿饭，施展了若干天山派绝学，且累得这位天山派武功最高的弟子仰面而倒，比以一敌十的战斗，更耗费十倍心力。

　　对敌时候，对穷追不舍的敌人，可以都宰了自然清静，然而过了喂粥关的小敌人，却咿咿呀呀地抓着他泡袖没完没了……

　　于是，午夜时候，骆淮常怀抱着他施展“登广寒”的轻工在高高低低的屋宇上散步——因为如此，他便只睁大了眼睛，紧紧抓着他肩膀衣服，再不哭闹或者哼哼。

　　于是，秋冬之交，骆淮背着他采草药给他驱寒防病，就絮絮叨叨地给他讲解每种草药的辨识，功用，生长的地方……因为每次这么念叨着，他先是颇感兴趣地瞧，总会过那么一会儿，就趴在他肩头沉沉睡去。

　　于是，骆淮在他刚刚能说整句，特别爱把一句话磕磕巴巴地重复几十遍的时候，念得骆淮脑子发胀，骆淮就干脆也他“念经”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念

　　简兮简兮，方将万舞。日之方中，在前上处。

　　甚至是念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小骆辰觉得叔叔念的好听，就跟着念，小小娃儿有的是漫漫长日无聊打发，念哪念哪，把骆淮教给他的句子念得通通顺顺，倒背如流，骆淮就再教新的。小孩儿才开始学说话的那一阵子，骆辰念熟了半本诗经。

　　到了某一天骆辰的语言能力，在诗三百的锤炼下突飞猛进，开始对于骆淮念给他的一切都能问出个为什么的时候，骆惟基于对这孩子优良血统的绝对信任，勤学好问的震惊，更关键的是——30岁的叔叔与3岁半的侄儿并没有办法找到其他共同语言的事实，决定给他“开蒙”。用了大半年教完三字经和千字文，顺道灌了上百首唐诗之后，正经开始了讲论语，也开始了写字。骆淮其实也并没有什么望侄成龙的心思，但自己本是聪明绝顶的人物，更早忘了自己5，6岁才开蒙时候的情形，如此，总是对骆辰学习的结果并不满意——怎么可能字写了几遍还是歪扭？怎么可能昨天念过的句子今天忘了几个字？怎么可能一句“苟日新日日新”总是要跟街上的黄狗找上关系……他并没想斥责骆辰，可是不满意的时候，也并不太懂得需要掩饰，骆辰就总知道，自己学的还不够好。

　　骆辰长大后回忆起当初，为什么会那么乖巧懂事？骆辰想，大概只是因为，隐隐约约懂得，自己的世界里只有一个二叔，二叔在竭尽全力地让自己快乐，那么对于他想给，能给，给出来的一切，骆辰，照单全收。

　　只是，这样一个不会唱一首歌谣，从来没见过玻璃蛋子羽毛毽子，没挖过泥鳅揪过公鸡尾巴上的毛连拨浪鼓万花筒都不知道是什么的小孩，只有一肚子诗书，写一笔好字，行动举止又完全被二叔教导成合乎他曾经出身的那个家里少爷应有的样子……他在那些小城和村落，就显得如此不同，叶八爷一见惊讶而赞叹好个仙童，而一众小朋友只当他是“别国人”。

　　那些孩子乐此不疲玩儿得兴高采烈的一切，他不大懂，因为不懂，就有着内心的渴望和怕被拒绝的胆怯，又因着这层怕被看出来的胆怯，骆辰便习惯了用淡静来保护自己。——一个淡静的，能把那些随便抛出来几句就要让老学究拍着大腿赞叹着“此子天人也”的秀美孩子，成了每家大人口里的云端仙童，那么让同龄孩子排斥甚至恶作剧的欺负，并不意外。

　　他开始还会好奇他们在玩儿些什么，可不久之后，被拒绝过，嘲笑过，尤其是被个大孩子想要拌他个狗吃屎，他条件反射地以练了2年的功夫反把那孩子拌了嘴啃泥之后，骆辰被小孩子同盟彻底隔绝于外了。

　　他也并没有怎么伤心难过。

　　毕竟他也习惯了只有他和二叔的世界。

　　他们不喜欢他，他便只有在二叔教给他的那些书，那些故事，乃至是笔墨里，找到一点开心喜乐。

　　只是，当那个双眼皮大眼睛，瞳仁黑如点墨，脸蛋肥嘟嘟的小子，居然大声地说喜欢自己，而后，用行动——牢牢地抓住自己不肯放手，居然喜欢自己最擅长的那些东西，而后一脸崇拜地看着自己，再之后，运用出眼泪大法，讨价还价大法，威胁大法……求得他的父亲和自己的二叔让自己在这里住下来，“继续教他读书”的时候，骆辰只觉得，心里的什么东西，化了，融成了最暖和的液体，流淌着，让自己的每一寸肌肤，都温暖偎贴。

　　二叔客气地连连拒绝叶八爷留宿他们的好意，称，“不要麻烦八爷”

　　这时，不知哪来的勇气，一贯懂事的他，小声地争辩，

　　“叔，我一切都能自己，不麻烦人的。我……我还能照顾骏儿呢。”

　　骆淮有点点惊讶，但是对上他眸中那一点从所未有的热烈的，渴望的光的时候，立刻放弃了一直以来，绝不能让他离开自己身边的习惯，答应了下来。

　　那晚他果然把自己照顾得妥妥帖帖之外，还自己收拾床铺，带着小叶骏一起洗漱更衣，叶骏有他，当然不肯再要丫鬟婆子进来，却比平时被丫鬟婆子伺候，怪巧了十倍，两个小孩子，并排躺在榻上，心满意足睡着时候，却并不知，不忍拒绝小孩子的骆淮，毕竟不能放心，就和衣在叶骏卧室顶的房脊上，守了整夜。这一整夜，骆骏看着骆辰甜美睡颜，小脸上满足至极的神色，突然间，有些惭愧，有些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