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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欢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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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卿云一直设想着能凭读书有点出路,然而1938年上海沦陷,法租界和苏州河以南的半个上海公共租界成了孤岛。她无学可上了。
炸弹不长眼睛,只要留在上海,无论躲到哪里去都不会安全,时刻有一种做什么都已来不及了的感觉。
公寓的电路被炸断了,屋内没有点灯,窗外是明明灭灭的烽火。苏卿云坐在窗前,眼底映着炸弹落下时那片冲天的红光。外头兵荒马乱,她这里却是静的,想着母亲是否有看到这片浮华的废墟,是否惦记着自己。
战争叫人看清现实,苏锦时躲在房里记恨一切东西。她掼碎了一套珐琅瓷器,觉得自己也碎成一块块了,有人踩在上头,践踏到脚底。
她看不起的那个女子名正言顺地跟着丈夫前往重庆。
而她冷冷清清地困在这里。
自认胜券在握,比她好千倍万倍。而在现实面前,那份曾经的得意与自信变成了猴子式的上蹿下跳、出乖露丑。她在想谁会是第一个笑话自己的人。
数月过去了,那边一点消息都没有,倒是女人间以讹传讹,唯恐世道还不够混乱。隔壁罗太太讲自己丈夫在那边跟女秘书连孩子都生了。医馆的骆太太讲若是他在那边寻相好,自己就在这里找姘头。
女人们都慌了。
苏卿云冷冷淡淡,如看了一场无聊的国产片。
推开门的时候,她看到一张哭泣伤心的女人面孔,妆残了,眼睛不再明媚,连发髻也显得有些纷乱。
“饭哪办?”苏卿云漠不关心地问。她们虽然互相看得明白彼此的处境,却从不互相同情。
苏锦时没有心情理会她,在沙发上重重坐下,窗外凄切的冷光蒙在脸上渗出一点惨白,抽了一根万宝路的烟,道,“你自己弄吧,我不想吃。”
她将烟头在水晶烟灰缸里按灭,松垮的睡衣穿在身上,侧脸有一抹哀伤与委屈。一十七年的忠贞不二因一个男人的不辞而别而瞬间崩溃。
苏锦时依旧靠吃橘子与胡萝卜保持着纤瘦身材。她接受了一直在追求自己的男人,一位姓唐的广东富商。
女人就是这样,天塌下来,她也要寻找风花雪月。
“他名下有两个宝号,开了一家钱庄,一辈子也吃不穷。”苏锦时翻看着《良友画报》,研究着最新的发式,想了想又道,“他还投资电影。”
“书生无情,商贾无义。”苏卿云眉眼冷淡,直戳到人心底里去,苏锦时不听。
“他前几天同我提起,他新投资的一部电影里还缺一个小姑娘的角色。”苏锦时漫不经心地侧过眉眼,“你要不要去试个镜?”
“我不去。”苏卿云一口回绝。当时演电影的大都是舞女、贫苦人家的女儿,苏卿云自认就算父母都抛弃了她,但她那种书香门第的身份还是在的。
“这么多年来你连一分钱都没有赚过。”苏锦时轻叹,差点把白吃白喝四个字说出口。
苏卿云原本想起身倒水,可是忽然听到这话一时停止了动作,呆愣了半刻,恨不得吐出一口鲜血喷到她脸上去。
苏卿云是在一家香港人开的茶餐厅里见到的唐老板,西装革履,油头粉面,谈吐穿戴是典型的商人气派。她不声不响,任由苏锦时作主,签字画押,拿到一份薄薄的合同。
苏锦时跟她讲,有一份赚钱的机会,靠自己,总也比依赖别人强。苏卿云抬起眼眸问,“你是不是要我拿贺礼谢谢侬?”
唐嫌苏卿云的名字不够香艳,给她取了一个艺名,叫苏莹莹,带着一股子娇丫头的味道。听着这名字就不像是会大红大紫,但是唐老板这样取,那便这样吧,名字而已。
简陋的布景棚,导演、场记、化妆师、摄影师……
苏卿云对电影公司的印象差强人意。
她见自己的一颦一蹙都有人盯着,茫然地不知所措。她饰演清宫戏里一个懵懂的小宫女,镜头不多,只需踮着脚小心翼翼地沿着红墙碧瓦来回走,不用刻意,没有对白。
她演得浑然天成。
相较其余成熟演员夸张的演技,苏卿云稚嫩的脸盘子与惊惶的眼眸反而更出彩。人都说她年纪虽小,但演得很好。怜惜的口吻,像大户人家的太太奶奶心疼小戏子。唐老板比合约里多给了一成,苏卿云买了一盒小蛋糕寄到苏公馆,上面没有署名。
饰演小配角,苏锦时觉得苏卿云的前程远不止于此,完全可以走演艺这条星光大道。未几,她便拉拢关系将苏卿云介绍给了当时大华电影公司的青年才俊——导演何默成。
何默成清瘦的个儿,年轻而帅气,瞧着人的时候专注而一往情深。苏锦时说他眼底透着一股子坏意,换言说,他长得很迷人,上海话中俏生生的小白脸。
苏卿云把姑姑的话同他讲,何默成笑得连酒杯都握不住,眉眼粲然地望着一脸稚气的苏卿云。
她没有笑,严肃认真的样子,漂亮的丹凤眼沉静地眨着。梨形的灯盏在身后,碎闪的光,照在她海棠色的旗袍上。墨色的披肩长发,一支伶仃的玫瑰在她面前,红色的花瓣,绿色的叶子,晶莹的水滴,最常见而价格不菲的玫瑰。
1938年的最后几个月,苏卿云的相片登上了《明星》画报,青年导演何默成的身影也时常在苏锦时的家中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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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冬至,苏锦时请何默成来家里吃汤团,他家里人都不在上海,也就没想着要过节。
苏锦时跟他讲起来,他才恍然大悟。
苏锦时要苏卿云准备调羹、碗,故作热闹地说,“碟子多拿几个去,砂糖冰糖方糖都摆上去,也不晓得程先生喜欢吃哪一种。”
苏卿云偏于沉默,不喜欢苏锦时过于招致热情的劲,这屋子里明明冷冷清清,就算何默成来了也不会热闹起来的。她面色不好,碟子也放得重了,何默成便取笑,“莹莹今朝又不太高兴捏。是不是只要我一来,她就发脾气?”
这话他是问苏锦时的。苏卿云拧紧了娥眉望着他,觉得他在人面前也是虚伪客套得紧,两个人独处的时候他要稳重正经一些。
“她一向来就是这样子。她爸爸叫我看管她,这丫头每天给我气受。程先生,以后可要麻烦你了。”苏锦时端过来两碗汤团,笑盈盈看着苏卿云,“从小被宠到大的,没吃过苦,一点也不晓得体谅人。”
苏卿云听得恼火,这两人一唱一和,完全把她当做空气。虽然前阵子,何默成把自家的家谱都翻出来给自己看了,但没有行过婚礼,总是不作数的。她觉得姑姑这样说,显得自己轻贱至极,好似没人要似的。
坐下来吃汤团,苏卿云一直都是冷淡的面孔,眼眸勾起一轮寒霜的月。她总是这样,一群人都迎合气氛爽朗大笑时,她可以一个人无动于衷;同样,当气氛凝重起来时,她一个人可以因为自己的小心思小得意而微微欣喜。
何默成有时也觉得她一肚子的不合时宜,不过终归是个小人物,任性一点又有何妨。他还是喜欢苏卿云的。
苏卿云与何默成只有在彼此相处的时候,才有真实的样子。苏卿云看何默成,面若冠玉,翩翩潇洒的样子。何默成看苏卿云,温婉沉静,娇俏可人的南方姑娘。
想起他便觉得心头欢喜,有时候自怨矫情过甚,可是“喜欢”就是这个样子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