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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篱下 ...


  •   她在一所教会创办的女中念书,鲜少回家。

      九月廿七那天,老朱来到校门口,佝偻着身子,灰扑扑的浅色熟罗长衫。中国传统的站姿似乎就是这样,含蓄而恭谦,缺乏一种进取的观念。

      他来接苏卿云回家,今日是苏三爷的生辰。

      路过点心房,苏卿云叫住了黄包车,要进店去买蛋糕。老朱慈祥笑着提醒她,“三爷他喜欢吃香肠卷。”

      苏卿云坚持要买小蛋糕。

      送东西总要挑自己喜欢的,如果那个人在意,只要是你挑中的,他都会珍视。苏卿云固执地设想。

      她买了一只灌满了奶油的蛋糕,上面摆满了她喜欢吃的布丁。一番心意,她还以为自己会受到重视,是晚宴的女主角,至少会是重要的配角,然而她回到家,看到一屋子寒暄客套的男男女女,就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什么都不是了。

      弟弟跑上来抢她手中的小蛋糕,她就将它给他了,好像有什么东西已经不重要了。

      台桌上摆着瓜子杏仁,一双双或白或胖的手伸上去抓一把,然后丢下一把遗弃的壳。苏卿云坐在清冷的一角,听亲戚谈论她胖了瘦了,变漂亮了还是人越发的黑了。沈眉的舅母也在场,抱着一个小粉鸡蛋壳脸的孩子,用一件绒线衫紧紧裹着,似乎是怕她着凉。

      “小囡囡饿不饿,表姨给你剥糖果吃。”沈眉逗着小孩子,见蟹粉馒头端上来,便拿了一个,掰开喂到小孩子嘴里。

      “刚吃饱,再吃不得了。”舅母客套地推辞着,转而又把话题落到沈眉身上去了。

      “年纪又不大,你要抓紧。”

      沈眉不自然地笑着,微撇的嘴角冷冷的,“他有儿有女的,我还替他生什么呢?”

      苏卿云就在一侧,全当作没听见。苏小童拿着小蛋糕跑进来,一手的奶油,苏卿云叫他去擦手。他不听,突然假摔往沈眉身上一扑,趁机把奶油抹在她新做的衣服上。

      沈眉跳起来要打,苏卿云慌忙抱起弟弟往庭院里跑。

      客人都来齐了,鱼翅海参摆上桌,是墨漆的大圆桌子,团团圆圆地坐了一桌,有一种没人性的热闹。

      沈眉似乎是为了摆女主人的谱,挑三拣四,一会儿说今儿的菜油得厉害,叫佣人给她端一碟子绍兴霉豆腐来,一会儿又说灶台上还有几个皮蛋,拌豆腐放香葱会比较好吃。吴妈动作稍慢,她就尖声尖气地叱道,“你耳聋了吗?”

      为了维护主人家的颜面,在座的也都信口雌黄地称赞沈眉贤良淑惠会持家。

      苏卿云一声不吭地吃着,不苟同成年人的世界,只是冷不丁的一筷子伸来,一块白斩鸡落到她碗里。她诧异地抬起头,望到一张假笑得辛苦的脸,她细致地挑出那块白斩鸡放到一侧,再没有动过它。

      沈眉的舅母有些挂不住脸,随后的饭局都是和气笑着说些不痛不痒的话。

      家宴散了以后,苏卿云想回学校,沈眉在门口截住她,一双绣刀眉,怒气冲冲地瞪着。

      “让一下。”苏卿云抵触地轻声语。

      沈眉听得一清二楚,一记耳光打过去。

      “半个月不回家,一回家给人脸色看,也不瞧瞧今儿个是什么日子。”沈眉怨恨地瞧着苏卿云,无理的诘问,“你这张晦气的脸会不会笑的?怪不得今朝倒了一天的霉。”

      她说话尖酸刻薄,讲什么话都天生带着一种责备语气,像深夜厨房间的盘子突然被摔碎,叫人心惊肉跳。待在这个家里,苏卿云时刻感到仓惶不安。

      她呆滞了半晌,本能地想还手。吴妈拉住了她,沈眉看着她高高扬起的手,仿若什么教条被触犯了,一路尖锐叫着奔上楼,语无伦次地说,“她打我!她打我!”

      父亲还是站在了新太太的那一侧,妇唱夫随的场面是苏卿云毕生记恨的画卷。美术课时,她拿起笔,总是勾勒出一个身材瘦削如圆规的侧影与一个身穿长衫毫无个性的人物,背景里弟弟穿着虎头鞋追着长毛狗。

      学校放假的某天,苏卿云带弟弟苏小童去照了相。很普通的照相馆,座落于七马路街角,门庭冷清,玻璃橱窗上陈列着没什么名气的电影明星照片,都是漂亮的模样,但千篇一律的浮华气质。

      坐柜台开票的是个比苏卿云大不了几岁的女孩子,正拿着一面瘦西湖小镜子在梳理头发,对边上取照片的孔太太说,“我也要照一张,坐在那里,手支在柜台上,手腕轻轻托着下巴,像报纸上的袁美云。”

      她对镜高抬起脸,做出一种傲慢的表情,好像银屏上神气的文明小姐。

      女孩子的梦想是做一个电影明星,对经营照相馆没有兴趣,只是家业衰败下去,她不得不充当起工人,平凡的,没有色彩地活下去。

      她见有人进来,不冷不热地问:“拍照吗?上楼。”

      破旧的影楼,地上铺着廉价的红地毯,给他们拍照的女人也有着一张寡妇般仇大苦深的脸,但这一点也不影响苏小童的喜悦。

      镜头里的苏卿云微侧着身,寂寥的面容,不悲不喜,视线在窗外。窗外有漫空飞舞的梧桐叶子,还有美丽牌香皂与花旗参的广告画。苏小童站在她边上,穿着臃肿的棉袄,头戴瓜皮小帽,双手环着苏卿云的腰,一张圆圆的烙饼脸,红扑扑的,眼睛带着粲然笑意直视着前方,无忧无虑的样子。

      苏小童不晓得苏卿云带自己来拍照的缘故,只记得那一天他们还去了起士林餐厅吃火烧冰淇淋。那味道,以后他再回忆起来已经记不得了。

      大抵是半个月后,苏小童突然警觉家里没了苏卿云的踪迹,还以为她回学校去了,便缠着吴妈带他去上海中等女子学校。

      吴妈忙碌地掸着桌子椅子,棱棱角角都不放过,抽空出来回应苏小童,“小少爷,你姊姊不是回学校去了,是三爷将小姐送人了。”

      苏小童一时没反应过来,半晌之后,突然坐在床上乱踢乱扔东西。吴妈收拾着满地狼藉,私下里对隔壁严家的女佣说小少爷的脾气最是要不得,日后定是个混世魔王。

      ——

      苏三爷听从沈眉的意见,将苏卿云送给闲居的妹妹抚养。

      苏卿云不喜欢姑姑苏锦时,大部分是因为沈眉的缘故。与之同一阵营的人,她都厌恶与敌视。摆上来,放到台面上,冠冕堂皇的理由却是瞧不起一个年过三十还没嫁出去的女人,一定是没人要。

      无论年纪,女子都有这点可以妄自尊大嘲笑别人的权力。

      苏锦时面容姣好,性情倒不可一概而论,有人觉得她好,有人觉得她不好。人品这种东西向来没个公论。

      她绝非是嫁不出去,只是喜欢上的人不能娶她。对方有家室,在社会上也有名望,家赀丰厚,如何愿意抛下富贵铤而走险。苏锦时只能在人前旁敲侧击地道自己比她好,暗示自己他终会抉择自己。

      这个她自然是指他三茶六礼娶来的太太。

      闲暇时,苏锦时会跟苏卿云谈起那个她,“没有念过书,也不晓得世上有巴黎这个地方。”

      苏锦时留学过巴黎。

      苏卿云择着菜叶子说,“知道巴黎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苏锦时自顾自讲,“她在家里,有客人来就忙着倒茶送水,一句话也不敢说,人家错把她当佣人看了。也难怪,本来就是乡下的姑娘,没个当太太的气质。”

      苏卿云挑起标致的丹凤眼,一针见血地问,“那个客人是不是就是你?”

      苏锦时觉得跟苏卿云说话索然无味,起身去榨柠檬汁。

      她的生活很规律,早晚做柔软体操,平常吃胡萝卜、花旗橘子设法减轻体重,用着最好的养生之法耐心保养着。

      可是今年她二十九周岁了,再过一年,只怕就没有姿色与勇气去见他了。

      “女界”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女子过了三十岁,就得把刘海都撩上去,露出光洁的大额头。不然会被人批评。可是苏锦时的发际线有点高,如果把头发都撩起来,简直如同日本武士的月代头,实在排不进美人的阵列。

      苏锦时有时候凄惶地想,只怕等他老了,也会那样看待自己,说一定没人爱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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