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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弟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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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梁上有蜘蛛网,倒挂蜘蛛沿着丝线缓缓往上爬,冷不丁得一阵风吹过,蜘蛛重新爬过。
这几天红萼便整日介看地看桌看房梁,从不收拾家里的摆设,也不插手家中的任何事,修剪着指甲冷眼旁观。她挑眉看着正坐在家门口用草编蚂蚱的赵门墩,心底里有那么点欣慰与激动,那年她想掐死的弟弟如今竟然已经这般大了,按着乡里的风俗,也该娶房媳妇了。
她有听蔡老婆子说起过,在别人的婚宴上这个毛头小子相中了一位姑娘,眉来眼去的,让人看了笑话。
那姑娘人模样甚是好,老实敦厚,勤劳能干,年纪是十八九岁的样子,比他大上那么几岁,但常言道女大三,抱金砖。蔡老婆子就是喜欢大一些能持家务计的儿媳妇,当牛做马的能让她这个做婆婆的颐指气使。
这蔡老婆子存这份心思,也是人之常情,何为常情,便是大家都这样做,就显得合情合理了。红萼吹了吹自己葱管似的玉指,慢悠悠得站起身,走到门口没什么好声气得对赵门墩道:“你给我去炒个冷饭,加两个鸡蛋,有虾仁与豆子就都放些。”
赵门墩傻愣愣模样得抬起头来,但事实上他并不傻,瞪着大眼珠子凶狠得看着她道:“凭什么?”
“我饿了。”红萼说话语调一贯得没波动,神色也淡淡的,“你就看在那些年我曾给你喂过奶——羊奶的份上,照我的吩咐去做。”
有个半大的姐姐曾抱过他,哄过他,这些事儿赵门墩自打懂事起就不记得这遭,也没把红萼当作亲人,只觉得她每天打扮得油头粉面,又什么活都不干,是个不速之客,用他母亲的话来说,是个扫把星;用王寡妇的声口,是只狐狸精。
红萼的母亲生了好几个女儿,都早早得出嫁了,不是嫁给隔壁村做泥瓦匠的,就是本村种西瓜的,都没怎的为她们的婚事操心,只要对方出得起彩礼,她就把女儿嫁过去。
如今留在蔡老婆子身边的就这么个“拉秧”儿子,打骂归打骂,在意是十足得在意。是以红萼瞧着赵门墩那股劲儿是有点被宠坏了,却不是娇宠,而是傻宠……愣头愣脑,看着是个欺善怕恶的孬种。
孬种就孬种吧,这世上没几个人有气性,气性大的都过不了太平安生日子。相比轰轰烈烈得去死,她觉着还不如窝窝囊囊得活着,至少有人牵挂着,有人思念着。
“我不会!”赵门墩头颈伸得老长,嗓门儿也震天响,像是在吵架一般。红萼瞧得心里发笑,那日怎么没见得他有这样威风,躲在一旁是个缩头乌龟,现在看来是觉着自己好欺负了。
可隔壁那寡妇虽泼辣丢得起脸,却没那股破釜沉舟的狠劲。红萼可不一样,是走投无路之人,谁逼得她了,她买一包砒/霜药死他!
“你去不去?”红萼丢下一块碎银子,目光睥睨着坐在门口的赵门墩,蔑视与讥讽意味浓重。
赵门墩犹豫了片刻,拿起碎银子识趣得往灶台走去,红萼在后头低声自语,“也不是那么傻嘛,知道钱这东西好。这样的人将来一定是个祸害,然而能把日子勤实儿过好。”
红萼也不是真想吃那份学着扬州做法的炒饭,只是想在这家中有些存在感,蔡老婆子已经嘱咐过赵门墩了,不用理她。
蔡老婆子对女儿这般心狠,一则是她被生活压得摸不着心了,二来也是因为红萼太过冷漠,在到家的那一刻起就没有好脸色,此后便像皇朝北京城的那些大爷一样,十指不沾阳春水,一心不过问家中事,每日无所事事游手好闲。
男人做这样的事,看家世身份,是个公子哥儿便没多少人横加指责,甚至还能以风流蕴藉褒赞之,而女人就不一样,无论是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都得是个勤恳模样,若是每日嗑瓜子上戏园子,打扮得花枝招展说三道四,完全是个姨太太作风。
就算是小户人家也是重名分的。
显然,蔡老婆子觉着红萼这辈子已经毁了。其实红萼也是这么觉得的,事已至此,她完全不知道接下去的路该怎么走。
赵家要娶儿媳妇,然而婚嫁是桩不小的事,从媒人到酒席,从聘礼到新房,自然不是赵门墩的一厢情愿就能解决的事。何况赵家还欠着隔壁的冤枉钱,不过这事儿并不急于解决,一个拖字诀,反正黄霸天这些日子过得挺滋润,也不会寻上门来。
红萼的父亲赵老爹脸上布满了皱纹,愁得日夜睡不着觉,钱这事总得男人扛。要是连帮儿子娶房媳妇这桩事他都办不到,那是他没用。他挺想承认自己没用的,然而说完了,还得扛起责任,死活不论得攒钱。
红萼是随了他这点秉性,无论日子过得多不想再过下去了,也咬着牙撑下去。
寒风凛冽的夜晚,村子里有狗在吠,瞧着天色是要下雪了。房间里漆黑一片,没什么大事就没有必要点灯,这是约定俗成之事,红萼还不至于连这点常规都要打破。她用木棒支撑起窗纸残破的窗框,抬头看了看天幕,是快下雪的光景。
往昔这个时候,她定然是和小茹坐在熏笼上一起吃暖锅,热热闹闹,如果不细想身后之事,那真是美好的时光。如今,她孤身一人在寒冷的夜里仰望星空,不知道小茹是否也看着这一片残破的天?不对,她转眸作另一番思索,小茹在顾府宅邸里,此刻应是红烛高烧,高床软枕,她比自己厉害,想得出招,能过得良心去。
红萼叹息了一声,过去瞧着不如自己的人现在真是步步高升啊。世事如云,真不好轻易揣测。
不过总归是自己心甘情愿得放手松开的,她没有怨言。
她透过窗子出神了一些时候,未几,雪真的一片一片得落下来。南方的雪温润细腻,像君子一样谦卑,然而雪最终会化作冰水,浇在人心头,冷彻入骨。此刻红萼是想起了谁,她没告诉任何人。
乡里的土墙隔音效果差,夜半时分,红萼听到那边屋里的声音,不刺耳不温暖,就是人间的烟火,人间的俗事。
“儿子今年不小了,你这当爹的急不急?”蔡老婆子问着他老伴,话语急急的,不像是个商量的语气。然而如此大雪封村的夜晚,她枕边总归还有个商量的人,携着老伴磕磕碰碰,寒寒碜碜得将就了这么些年。
自然生活不是戏曲话本的才子佳人,也非唐传奇里的恩怨情仇,就是这么些细小的点缀与冲突构成的烟火苍生。红萼此刻忽然很想过这样心里踏实的日子,雪夜映着她明亮的眼眸,在夜间一片凄迷的光中悄然晶莹。
“你说的我都晓得,可咱们家是什么光景,你是管家里头的账的,你最清楚。年年没余粮,日子难过。”赵老爹一口老实巴交与无可奈何的腔调。
“你知道刘八是怎么为他儿子娶媳妇的吗?他把家里的牛羊都给卖了,换了笔钱,又是修房又是找媒人,这不,好事立马找上门来了。”蔡老婆子给赵老爹指了条明路,至少她心里就是这样想的。
“那咱们家有牛有羊吗?”赵老爹觉着听蔡老婆子说话特别没意思,乱扯呢这不是!
“咱们没有牛羊,但有女儿啊。从来都是把女儿嫁出去,换个媳妇回来的。”蔡老婆子想了想,继续说:“那妮子年纪实在不小了,幸亏还长得标致,不会没人要。”
“你又打自家女儿的主意!”赵老爹比着老伴疼闺女,听着这话火气有些上来了,“你这是卖女儿!”
“女儿都是赔钱货,这还是你那老不死去年才死的娘说的。”蔡老婆子声气儿老高,“女儿是我生的,就算把她卖了,她也不该有什么怨言。那些个大山坳的猎户人家,有的还卖寡嫂换自个儿的媳妇的呢?”
赵老爹被这番话堵得说不成话,就觉着心口疼,贫贱夫妻百事哀,这话残忍又现实。
见他一声不吭,蔡老婆子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唠叨:“不这样做,你想让咱们儿子一辈子打光棍啊?我不管了,反正他是你们赵家的香火,以后你们的坟头没人扫那也是你的事!”
赵老爹又是半晌的不说话,过了很久,他忽然老泪纵横,声音哽咽沙哑得道,“这事你看着办吧,可就是别委屈了这孩子,她自小心思就比别人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