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花而眠》牛尔尔

20、阿一004

　　阿一喊住书痴，问她要去哪里。
　　书痴说：“去下一个地方。”
　　“下一个地方是哪里？”
　　“只要往前走，前面就是下一个地方。”书痴还是平日的语气，安安静静地噎人一下，又说得那么神神叨叨的，阿一和阮寻也习以为常。

　　阮寻摸摸那把伞，书痴主动说：“我的伞和你的刀是差不多的东西，所以很容易弄干净。”
　　阿一歪头疑惑，阮寻摇摇头，书痴就走开了。
　　过了一阵书痴又扭头回来，好像刚想起来和人需要寒暄几句，僵硬地问：“你们呢？去哪里？”

　　阿一给她说了现在租房的事情，又说那里太破了。
　　“我看看。”书痴说。
　　“啊？好吧。带你看看也没什么，唉。”阿一一手拉着阮寻，一手拉着书痴，走过大半个雁城终于到了那破地方.

　　书痴先是眯起眼睛看，又戴上眼镜仔细打量，得出结论：“会塌，不稳，不要住。”
　　“我知道。”阿一没好气。

　　书痴走入院子，上下左右地看了一圈，抽出伞戳了下墙壁，阮寻看着那把伞，不自觉地往前走了好几步，书痴收起伞回头：“我有办法。”
　　正好撞了下阮寻，但反而是高一些的书痴被撞了出去，往后跌了一步，阮寻急忙拉住她。

　　书痴起来后，镇定地扶了扶掉到鼻子下面的眼镜：“门是好的，可以拆下来搭梯，把整间屋子的砖瓦，木头，能用的都拆下来，再盖一个小的。”
　　阿一转了转眼珠：“你之前说你会盖屋子。”
　　书痴点头。

　　阿一啃着指甲思考片刻，握拳砸在掌心：“好。”
　　房子就这样租下来了，因着没有过明处，只有武曲星来做了个见证。

　　搬家也没有多少东西，天元和罗锅也来帮忙了，地灵儿不肯帮忙，却也远远地看着。阮寻自然帮忙不说，书痴一反常态地主动了些，把她的宝贝书箱和纸伞都搬了进来，俨然是要跟她俩一起住。地灵儿看了就生气，说为什么书痴不妨碍你，我却妨碍你？

　　罗锅打圆场说：“哎哎哎，小孩家家的懂什么，你不帮忙还要说什么风凉话。”
　　罗锅是明白的，他对阿一说：“你铁了心要走你的路，我也不拦着，但是要是你后悔了，还回来，这回就别当什么老大了，我当你哥哥，带着你总也有口饭吃。”
　　阿一还不习惯被罗锅这么说，抬头瞪他：“刚走没几天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罗锅搓手：“哪里哪里。”

　　第一天光是搬家就耗了很大的气力，书痴体力不太好，靠着书箱盖着外衣坐着闭眼休息了。整个院子就一堵墙算得上结实不用拆，三个人都靠在墙边背风处。
　　阮寻和阿一有两个特殊的包裹，还有人好奇里头是什么，但阿一神神秘秘的不说，这会儿有了用处，一个靠在背后，一个抱在胸口，狐狸掉下来的毛还能保暖。

　　还好天气暖和着，夜里虽然凉风习习，却也不会将人冻死。阮寻就更习惯这样席地而睡了，最早睡着。
　　半夜醒来一趟，阿一抱着狐狸毛包裹，因着个子矮小，像是抱着棉被似的，睡得还算安稳。书痴就有些不自在了，缩着肩膀低垂着头，撑开伞挡着风，紧紧搂着书箱。

　　阮寻将自己的外衣轻轻搭在书痴身上，没想到忽然惊扰到了书痴，对方忽然睁眼喊了句：“主上，我什么都——”
　　阮寻看着她。
　　书痴揉了揉眼，戴上眼镜，缓慢地吐出一口气：“是你，做什么？”

　　阮寻抬了抬自己手里的外衣，搭在伞沿，默不作声地回到阿一旁边闭上了眼。
　　她听见书痴细碎的声音，应该是把衣裳盖上了。

　　三个孩子都起来很早，饿得饥肠辘辘，不知道是谁的肚子叫了一声。阮寻先一步出城去了，捉了一只野兔回来。阿一知道她是狐狸，书痴以为她是修真者，脸上都没有什么惊奇，接受了这件事，看着阮寻剥皮切兔子，放在疤脸那里收来的锅中。

　　书痴指导着阿一在院子角落搭了个很大的灶台，阮寻在旁边生火，书痴说这个灶台等到明天就能用了。
　　阿一看着阮寻熟练地搭起灶台，还是有点欲言又止，最后没有问，大口大口地吃着只放了盐的兔肉，书痴吃了一点就去琢磨屋子的事情。

　　阮寻打了水回来，把兔子皮清洗晾晒放在一边，那么小的一块皮子她不知道能拿来做什么，阿一说可以拿去卖钱，于是晚上去卖了，换来几个包子来吃。

　　搭建屋子这事耗费了将近一个月，才算完成了准备工作。先是弄好梯子，书痴没什么力气，主要负责从她读过的书里挖掘知识，而阮寻和阿一做体力活。阿一才十一岁，再像个小大人也做不了多少大人的活儿，阮寻虽然被北山长缨练得很结实，但也因年纪小，干不了太多事。书痴定下七天的工期，硬是拖了一个月，才把门窗的木头拆下整理好，实在枯朽的作为柴火。

　　书痴的规划是要搭建一个比之前的棚屋更大一点的简陋小屋，因为是小孩子没办法爬得高搭起来，但可以往地下挖出一半，里面是稻草大通铺。
　　“先住下，然后围绕着这个灶台，搭一个草棚，作为你做豆腐的工坊。要宽阔一些。”

　　计划很好，阿一认同，但因为没有钱，她也不肯一直麻烦之前认识的人，这些所有的事情，拖了一年半才完成。

　　在这期间，雁城发生了许多变化。
　　就像癞头说的，来自蓝城的差役能走的都走了，剩下的就地入了雁城籍。
　　往日零散的以工代赈的几个地方工作收尾了。
　　几个难民自发聚集起来的头头都被叫到衙门去了，武曲星果然收聚了所有的孩子，也被叫去商议什么事，稀罕的是，老干尸也被叫去了。
　　过了一段时间，这些各地而来的难民都被打散，编入各个村庄，分布在雁城之外，要新建一镇，沿河而建，命名为雁归镇。而孩子们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一些健壮的，能打的，或者有天赋的少年人，由武曲星带着进了少年军营，之后可更加方便地进入讨伐妖族的主力军重。剩下一部分年纪小的孩子，则由雁城衙门牵头成立了孤幼院，由老干尸做副院长，城主挂名院长。

　　孤幼院在城中，专门抚育无家可归的孤儿，但若孤儿不愿，也可自行离去。
　　孤幼院刚成立的时候，听说神行所来了人，选走了两个小孩，城中还激烈讨论了一阵子。

　　罗锅是又不去孤幼院，又没去少年军营，他身有残疾，哪里都不要他。他只好过来讨阿一和阮寻的嫌，通风报信说，地灵儿被神行所选走了，说她有修真的才能，可以试试看。
　　阿一只说挺好的，书痴看看阮寻，阮寻不明所以。

　　后来她才知道了神行所并不只是给印信烙印的地方，神行所是管理修真门派的地方，她这个“修真者”应该知道才是。但她不知道，所以书痴认定她是个散修——散修不归神行所管。

　　罗锅也知道了阿一的计划，罗锅引起了阿一的同情，没有一个地方肯收留罗锅，或者说罗锅不肯被任何地方收留。阿一就告诉他自己要报仇的事情，她做的事情是不好的，无论她成功或者失败，都会连累到自己的朋友。
　　罗锅努努嘴，看看阮寻：“她呢？”

　　阿一说：“她和大家不同。”
　　“那书痴呢？”
　　“书痴有自己的目标要走，和我不算朋友。”阿一这样说。

　　书痴也听见了，但书痴没有反对，脸色也没有什么变化。
　　一年半过去了，又过去了半年，总共过去两年，中间发生了一些琐碎的事情。
　　阿一某天起来发现屁股流血了，表情凶狠地决定现在就杀去蓝城，被书痴叫住了，书痴在地上写字，阮寻也跟着学习，恍然大悟。最初认识书痴的时候，有时可以嗅到书痴身上有血腥味，下意识地想起兰芷，心里有些误会，加上书痴说那把伞的事情，很是警惕了一阵子。

　　人类女孩是很脆弱的，她看看阿一，看看书痴，阿一虚心学着，阮寻摸了摸阿一的头。
　　还有一些事，也和阿一有关，比如阿一有时候情绪很糟糕，会冲她发脾气，也冲书痴发脾气，书痴被阿一撒火的时候就走开，也不动怒，沉浸在书中，阿一过一阵就气消了。

　　她知道这代表着阿一在长大，就像自己掉毛一样，她如今已经不掉毛了。
　　十四岁的阮寻出落得很漂亮，她自己也明白了这一点，有一次她去挑水，一个男孩主动帮她挑水，她揉他脑袋，他就脸红，晚上男孩的母亲跑来教训阮寻，被阿一骂了回去。这类的事情有了一两次，阮寻明白自己的脸有时候比较麻烦，她大多数时候都用布蒙着脸，穿着最破的衣服。

　　书痴也遇到过一回这样的事，但书痴浑然不觉，直到媒婆上门。在书痴看来只是一个远处的妇人上门套近乎，书痴就把人甩给了阿一，阿一也不懂是怎么回事，阮寻更不懂，三个女孩聚在一起叽叽咕咕，后来反应过来了，是某时遇到的某人，因为书痴撑起伞给他也遮了雨，又因读书多气质颇为独特，回去之后就四处打听起来。

　　最后拒绝了，连同四担子礼物也退回去了。
　　退礼物的时候叫罗锅担着担子，罗锅被阿一使唤，心里头不高兴，挤兑阿一说没人上门提亲，阿一气得踹他。阮寻急忙啊啊地拦住罗锅：“她，小。”
　　阮寻维护阿一，阿一就得意做鬼脸，书痴这个当事人面无表情，过了会儿对罗锅说：“嫁人不见得是好事，麻烦。”

　　“书痴是一辈子都要和书过了。”阿一说。
　　书痴笑笑：“借你吉言。”

　　房子刚盖好个雏形，阿一就把两包裹狐狸毛拿了出来，趁着书痴没注意悄悄塞进了被子里，后面阮寻几次轻微脱毛，都被她悄悄塞进去，靠着这床狐毛被子过了两个寒冷的冬天。
　　两年来，她们三个睡在一处，也盖同一条大被子，阿一睡相不好，就被发配到靠墙的边缘挨着，阮寻起得早做饭便睡在另一头，书痴在中间，稳稳地拽着被子不会被阿一扯到角落去。

　　退完亲回来，阿一越想越觉得好笑，钻进被子里咯吱咯吱地笑，阮寻不知道她笑什么，啊了一声。
　　书痴闭着眼，隔着被子敲了下阿一的头，阿一在被子底下蠕动，半截身子爬过书痴，挠阮寻的腰。
　　阮寻也钻进被子里：“啊？”
　　“你瞧见书痴的相公没有？哈哈哈一个呆子，哈哈哈哈哈哈……”
　　阮寻想了想，说的是钦慕书痴的那个人，虽然没有觉得好笑，可阿一笑个不停，她也被感染得不停笑。

　　咚咚两声，书痴在她俩脑袋瓜上各敲了一记。
　　钻出被子，阿一咳嗽一阵才不笑了：“书呆子，说真的，若是嫁人，你想过要嫁什么样的人？”
　　“没有。”书痴说。

　　阿一喊：“胡妹呢！”

　　阮寻举手，书痴和阿一一起看她。
　　阮寻想过，虽然狐狸和人的标准是不同的，但是今天这个话题她还是可以参与的，不知道为什么，似乎是因为长大的缘故，提及这种话题词，她总有些莫名的激动。
　　她比划着胳膊，阿一猜：“强壮的！”
　　阮寻拼命点头，又用手指划拉嘴角上扬。

　　书痴猜：“爱笑的？”
　　阮寻点点头又鼓励她继续说。阿一补充：“爱笑，会逗你笑的。”
　　阮寻嗯嗯了好几声，从被子里钻出来，直起上身给她朋友们描绘自己心里最好的公狐狸的样子，比划半天，书痴和阿一猜了好几个特征，比如什么有力量，温柔，会做饭等等……最后得出结论，胡妹这家伙在思春。

　　阿一笑得很厉害，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哈哈哈哈哈不害臊！”
　　书痴也有点绷不住，抿住嘴唇笑她。
　　阮寻不知道她们为什么要笑，尤其是阿一，不是阿一在问吗，为什么说自己喜欢的类型就嘲笑她，她真的很认真地在畅想未来的这些事。

　　她气自己嘴笨不会说什么话，她很生这两个人的气，忿忿背过身躺下，难道只有狐狸会下崽儿，人类就不生小孩了？那雁城蓝城那么多人哪里来的？想到这儿才忽然意识到，她是狐族，和她们是不同的，她们羞于表达这样的愿望和念头。
　　她不生气了，抱着胳膊闭上眼睡觉。

　　过了好一会儿，书痴扭过脑袋来说：“对不起，我并非——”
　　阮寻没吭声，书痴以为她睡着了，话就不说了，扭过头对阿一小声说：“你呢，光问人家，你自己呢？”

　　阿一想了想，又噗呲一声笑出来：“哎呀我才不成亲呢，我耽误别人，别说了，羞死人了。”
　　书痴闭上眼，阮寻也安心睡着了。

　　过好一阵，阿一出声：“我怕你笑我。”

　　“胡妹睡着了，等她醒来你再说，叫她好好笑回来。”书痴声音很平静。

　　阿一就越过书痴偷偷看阮寻，又钻回，用很小很小的气声贴着耳朵说：“我喜欢胡妹。”
　　书痴扭过头看她，阿一眨眨眼：“你要笑就笑吧。”
　　“你年纪还小。”
　　“是呢，要是我长大了还喜欢，你会不会笑我？”
　　“不会，”书痴从被子里抽出手摸摸阿一的头，“依照常理，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对别人说，恐怕别人觉得惊世骇俗，为难你。”

　　沉默了好一阵，阿一问：“不过也就是晚上兴头起来，随便说说，又不会真的有这种念头。我还是有我的事情要做。”
　　“报仇？”
　　“你怎么知道——”
　　“你跟罗锅说话，没有避开我。抱歉，我听到了。”
　　“你还是当做不知道吧，不然你考进去做官，而我要杀事官，到时候连累你。”阿一也背过身去。

　　“知道这件事对我没好处。”书痴睡着了。
　　睡下醒来，忙忙碌碌，做豆腐，做点小生意，冬天进山打猎卖野味，夏天开豆花摊。
　　又是两年。

　　阮寻十六了。
　　罗锅要成亲了，阿一正在帮忙张罗。
　　书痴在登记来客，阮寻搬东西，好奇地看书痴写的字。

　　“地……地……”
　　“地灵儿。”来人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