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长春》逝水莫哀

1、泰和八年

　　金中都。
　　三清宝殿巍峨，殿上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太清道德天尊像并排而立，宝相肃穆，神态悲悯。三柱沉香就着香案烛火上点燃，轻晃灭去明火，举在额前，再交于左手，并排插于案上香炉中。三礼三叩拜毕，道人默祷片刻，待至清香将要燃尽，方才起身退后半步，仍是双手结了太极阴阳印，复又一拜，方是行了“谢师礼”。
　　这是位于中都城北的天长观，平日里香火鼎盛游客如织，达官贵要，雕车宝马，往来不绝。然此时时近年关，兼之这处三清殿非是主殿，又未到晚课时分，殿上竟是颇为寂静，除了当值知客，便只余那道人一人。他参拜祝祷完毕，又再默立片刻，便整衣振袖，大步向殿外行去，只见雪如鹅毛团团散落，一股子清冷寒气直涌而入，直教人一个激灵。他方欲迈步，眼前人影闪过，却是两个十四五岁道童子打扮的少年，一人持抱了柄长剑，另一人拦在殿门口，抖开了件玄青的鹤氅，眼巴巴地望着他。
　　道人仰天长叹道：“志远啊，你师叔且不是拿泥巴合了水捏的，冻上一冻便自要裂了。”抱剑道童抿嘴嘻嘻一笑道：“丘师伯自是仙风道骨，只需待养好了身子，自不惧风雪了。”捧氅道童不如他油滑，只绷着脸干巴巴道：“丘师叔保重。”
　　道人以手扶额，失笑摇头也不再说，从道童子手中接过鹤氅披在道袍外，踏出三清殿，转过藏经阁，却是到了一座颇大的后院中。围廊迂回，假山别致，寒梅老松翠竹各自点缀其间，兼有天公早将这片园子妆点得玉雪晶莹，更增韵味。他立于廊下，几片六出飞花随着朔风飘飘扬扬自眼前过，一时起了玩心，伸手捉了来，眼见掌上一点冰琼化水消隐无踪，忽忖道：“也不知此时这天长观里的雪，却与那时太极宫中的有甚差别？”
　　他心有所感，想得出神，忽听得身后有人轻咳一声，道：“丘师弟。”登时悚然一惊回过神来，只见天色已暗，暮色四合，却已不知道过了多久了。他闭了闭眼，将心神稍作收摄，方才转身，眼见一个道人手持拂麈正立在围廊拐角处，脸色红润，神色慈祥，头梳三髻，肩上雪花已落了薄薄一层。他暗自道了声惭愧，迎上去稽首道：“大师哥。”
　　那三髻道人正是全真教掌教丹阳子马钰，拉了他的手，边走边道：“大伙儿都到了，唯独寻不着你，我听了志远禀报，才知你来了此处……”到转角翼楼却缓下脚步，拉着他细看了一回，又把了脉，见他眼中精华内敛，脉象沉稳有力，再无虚疲之态，方才展颜，竖掌拜道，“无上太乙救苦天尊，你到底是大好啦！”
　　二人边走边说话，走不多远，一个院落遥遥在前，一侧厢房辟成静室，六七个道人或坐或站，分列其间。全真七子分驻各地道观，等闲相互间难见上一面。此刻齐集于此，乃是两月前马钰因事来中都，驻在这天长观，一天半夜，师弟长春子丘处机却忽然出现在观中，浑身鲜血，左肩上五个漆黑指孔从背后直透肩胛骨，身中剧毒神志不清，性命垂危。这下丹阳真人涵养再好，也不禁惊怒交迸，先将便在左近的玉阳子王处一唤来，一齐竭力救治，再差弟子分往各处送信，将诸人尽数请了来。
　　马钰见丘处机脚步忽然微微一顿，心内一叹，只佯作不知，走在前面。须知丘师弟此番虽是终捡得一条性命，到底大病一场，足足躺了两月方能够下地，左肩更是受伤极重，伤愈之后，武功虽不致大损，到底不如从前，兼之寒邪入体，或成顽疾，以后每逢雨雪阴湿天气，只会难熬得紧。以长春子的心高气傲，这番郁结，怕是一时难消了。
　　马钰走了几步，却微微摇头，面露微笑。方才他去寻着师弟之时，远远见他立在廊下。他素知丘处机文采隽妙，这场雪又下的好，便站在远处，并不相扰，不料过了多时，天色将黯，朔风渐起，他仍是一动不动，马钰终是担忧，方才上前去，但见他手扶廊柱，正自寂然凝虑。丘处机本生得眉目俊朗，虽是大病初愈，清癯消减，不复往日飞扬神采，然这般迎风而立，衣袂飘飘，当真好个神仙，竟与这雪照云光浑然一体，不似他本人了。马钰微微摇头，暗忖丘师弟虽遭此一难，然若能就此稍去戾气，收收性子，于修道未必没有好处……
　　丹阳真人自是不知，他那番感怀虽不中亦不远矣，此时他身后，丘处机想的却是：“如今已是泰和八年，全真七子却尚是春秋鼎盛，便是大师哥，也不过鬓边微霜而已。只是恩师，仍是无缘相见了……”

　　却原来长春子丘处机与江南七怪定下赌约后，便四处探访郭杨两家的后人下落，数年之后，在临安府牛家村见了大金赵王府派来搬家什的亲兵，登时生疑，跟着他们来到中都，夜探赵王府，欲要看一看他们究竟是何用意。不料丘处机一探之下，竟在赵王府后花园里与黑风双煞中的铁尸梅超风撞上。
　　他二人武功原在伯仲之间，但那日碰巧乃是朔月，王府后花园内甚为黑暗，梅超风蓄意灭口，又偷袭在先，丘处机匍然一照面便重伤在她手里，虽也拼死反击伤了对手，但勉力逃出赵王府后不久，便不支倒地，魂归冥府，登了鬼域。再一睁眼，肉身中的便已是那位曾以七十四高龄远赴西域，一言止杀，被成吉思汗奉为神仙，掌管天下道教的长春真人了。丁亥年六月那日，天上雷雨大作，冲毁太液池，鱼鳖尽去，他知晓寿数已到，将全真掌教之位传与弟子尹志平，于长春宫葆荣堂坐化。岂料他一闭眼一睁眼，竟自又活转了过来，气息奄奄，全身无处不痛，一摸肩膀便是摸到五个指孔。
　　丘处机暗忖也不知是何人如此衰星照命，教他这新鬼这般便附了体，稍一探查便知现下身中剧毒，命在顷刻。他精通岐黄，当下边以真气截堵，边劲透指尖连点几处穴道，心道：“人死为鬼，鬼死为魙，再死一次可不知要到何处去了。”勉力拄着剑站起来，头晕眼花，似乎模模糊糊记得此处左近有去处，便向那处跌跌撞撞去了，后面的事便记不分明，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到的那处，只觉得似有人扶着自己，连叫“丘师弟”。
　　这声音好生亲切，叫他一听便放了心，暗道：“果然是大师哥来接引我。”一口真气就此散去，登时昏厥。待到他再醒转过来，已是数日之后，神志混乱，头痛欲裂，又花了足足小半月，才将脑中两份记忆一一对照归整，饶是以他道心坚稳如古井不波，也不由瞠目结舌，叫苦不迭。
　　丘处机心内思忖，脚下不停，随着马钰进到静室内，扫视一匝，全真五子俱都在，那两个先前侍剑捧衣的道童子依旧侍立一旁，其中李志远是他大师哥马钰的弟子，这是见过的，另一个姓赵名志敬的，是师弟玉阳子王处一的大弟子，他却没有印象。至于他自己尚没收过徒弟，前世一枕黄粱大梦，那本该早投在他门下的尹平，现下还不知在何处。
　　纵是长春子通透旷达，思及此处，也不禁暗暗一叹，微哂无语。且不说他明明已寿终正寝，不知如何又重回而立，却竟晚生了足足半个甲子，也不说眼下大势虽与记忆中相差仿若，细致处又似是而非，全真七子共聚一堂，面目俱都未改，却到底不是记忆中人了。只说眼前另有一桩为难事，只叫他辗转反侧，也未曾想出个两全之法。

　　马钰、丘处机二人既至，相互见过礼，各自坐下。广宁子郝大通、清静散人孙不二先前在河北传道，早来了些时日，长真子谭处端、长生子刘处玄却是今日方到。谭处端先道：“我与刘师弟自河洛过来，一路多有察访，只未曾发现梅超风的踪迹。”丘处机道：“有劳二位师哥奔波，小弟感激不尽。”谭处端只笑着摆一摆手，示意不必再提，他生性豪爽，全真七子情谊深厚，却不需再说别的甚么话了，又道：“此处有何端的？”马钰、王处一均是摇头。丘处机道：“我受伤虽重，梅超风吃了一剑一掌，也没占到便宜，若是没死，便定是躲在哪处养伤了，一时寻她不着不足为奇。”
　　马钰道：“此事虽不能说这般便了了，然丘师弟已经好了，倒可权且记下，不急于一时。”王处一也笑道：“平日里咱们难得相聚一回，左右便是天腊之辰，几位师哥遮莫不若多留几日。丘师哥可总算是好啦！”他与丘处机年龄接近，平日里最要好，这两月来没少为他丘师哥担惊受怕。丘处机微微一笑，却听刘处玄忽问道：“丘师弟，你与那江南七怪的赌约又是怎么一回事？”
　　全真七子分散于各地，郝大通、孙不二在河北，谭处端与刘处玄二人却是一直传道于河洛。是以丘处机虽已与马钰、王处一详述了此事，其余四人却还未听他亲口说过，只隐约从同门口中得知有此一事，刘处玄寻得机会，便问了出来。丘处机再将如何诛杀王道乾，如何与郭杨二人结识，如何追赶段天德，如何与江南七怪在醉仙楼斗酒，如何在法华寺大打一场的事都说了一遍，乃至说到定下赌约，方住了口。他讲到郭杨两家的惨事，只听得四人扼腕叹息，愤慨不已，马钰、王处一二人虽是已听过一遍，也各自黯然，再说到如何与七怪大战一场定下赌约，广宁子郝大通拍案笑道：“丘师哥，你可狡猾得很哪。”马钰瞪了他一眼，又目视丘处机肃然道：“江南七怪因你一言而担下这等事，十八年辛劳也等闲许了，确是第一等的豪侠，好生令人相敬！”
　　丘处机自是听得出大师哥言下之意，环视一匝，见诸人或是捻须颔首，或是沉思不语，不由莞尔道：“我纵有些争胜之心，然若是诸位师哥一心一意地盼着我输了这场，小弟的赢面怕也不大。”这话一出，人人面色古怪，郝大通率先噗嗤一声，连连摆手笑道：“丘师哥，莫恼！莫恼！我等做师弟的自是一心一意盼着丘师哥胜的！哎，王师哥，你说句话啊！”王处一却捻须只笑不语。
　　马钰被师弟抢白一句，也不作恼色，道：“不该如此么？道家至理，原是舍己从人。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世事殊难逆料。你是修道之人，却处处定要与人争个胜负，怎地历此一劫，还不明白些道理？”这话说得可谓诛心了，丘处机不敢再辩，过得半晌，却仍道：“胜负且不论，小弟曾在郭杨二位的墓前发下心愿，要将他二人的后人调教成英雄人物，这一节总是要竭力以赴，否则他日黄泉之下，岂非无颜与他二人相见？”他这话说得极是诚挚，各人听了，俱都伤感，刘处玄叹道：“大师哥，你莫再说他了。”马钰心下一软，再不忍说出重话来，一拂袖叹道：“罢了，这事由你去，我不管了。”刘处玄道：“丘师弟，那杨家的后人你可是寻到了？”
　　丘处机微微一顿，点头道：“确是寻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