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莲》伴泉山人

9、相见不见

　　自那日早晨醒来喝药呛到后，每日送药时小和尚便会带来一两颗冰糖。少年看着被油纸包住的两颗冰糖，疑惑：“敢问小师父，哪来的冰糖？”
　　小和尚抿紧嘴巴，一如既往沉默。
　　少年问不出所以然，只好作罢。喝下药连忙捏一块冰糖放进嘴里，甘甜充盈唇齿，冲散药的苦味。
　　转头看小和尚盯着另一块冰糖发呆，少年止不住笑，把冰糖递过去：“小师父也吃一块吧。”
　　小和尚一惊，双手合十弯腰，摇摇头。冰糖又靠近自己几寸，小和尚抬头看。
　　面前的少年笑容灵动：“我吃一颗就够了，两颗太多了。”
　　小和尚迟疑一下，小心翼翼捏起冰糖放到嘴里，立刻甜得眯起了眼。
　　少年看着小和尚生动的样子十分高兴，爬到床边凑近小和尚询问：“小师父，这冰糖是谁让你带过来的？”
　　小和尚咂吧着糖不说话。
　　少年忍不住开始猜测：“可是给我瞧病的师父？”
　　小和尚低下头去。
　　“是厨房里的师父？”
　　小和尚仍然低着头。
　　“那……是方丈？”
　　“……”
　　得不到回答，少年只好百无聊赖地摆弄着垂到腿边的头发，嘟哝了一句：“怎么都不爱说话？”
　　小和尚匆忙收拾东西离开。出了藏经阁的门，小和尚拍着胸脯心有余悸：“阿弥陀佛，不可妄语，不可妄语。”不开口，便不是妄语了。
　　咂着嘴回味冰糖的清甜，小和尚满意地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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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虫鸣如曲，清风阵阵，墨色苍穹素云绕月。无尘心事重重走到藏经阁外，看着梨花木门透出的昏沉灯火出神，似乎隔着木门就可看见藏经阁里那个终日青灯对宿的清秀少年。
　　涩涩相思，丝丝入骨，痛人肺腑，应该就是这滋味。
　　无尘不想推开门，他不敢再面对少年，他害怕自己忍不住靠近少年，他不想再尝一次强忍拥抱少年的冲动逼迫自己逃开的滋味。他怕看到少年陡然变亮的双眼，更怕看到那双眼因为失望落寞而黯淡。
　　干脆靠着门坐下，眼不见则心静。
　　门里忽然传来少年咳嗽的声音，靠得很近，似乎就在背后。
　　无尘心里一动，思及前几日收到经书的那晚来看他，他亦是靠在门边等他的。看来少年又开始日日熬夜守在门边等他了，如此下去病根本不会好。
　　无尘心中酸涩，动弹不得。
　　又是这般，二人隔门靠坐，近在咫尺，却远隔天涯。
　　门里又传来咳嗽，无尘仔细一听，发觉不是单纯的咳嗽，还夹杂着少年抽泣的声音。
　　是哭了。
　　无尘心里揪紧，喘不过气。微微偏过头让一侧的耳朵靠近门，少年低泣的声音更加清晰。无尘很想冲进去抱紧少年哄哄他，可是无尘又动弹不得。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还在哭，声音都有些哑，不知道嗓子痛不痛。
　　无尘迟疑半晌，伸出手在门上轻敲。
　　“叩叩叩。”
　　门里哭泣的声音戛然而止，稍作停顿，立刻传来少年不确定的声音：“无尘？”
　　无尘的心骤然一紧。
　　“无尘是你吗？是不是？无尘？无尘……”少年的声音越发激动。
　　忽然门一响，少年似乎想开门出来，无尘急忙抠住木门的镂刻阻止。他不敢面对少年，他怕抑制不住自己的思念。
　　少年如往常一般缩在门边等无尘，等了好久也不见无尘来，最后忍不住哭出来，带着委屈和失落。
　　忽然听到门外有人敲了几下，他第一个反应便是无尘来了，亟待求证，于是趴在门上一遍遍询问，可是外面的人就是一声不吭。情急之下他鼓起勇气想要开门，想要走出那个他待了五年一步未出的藏经阁。
　　可是门外的人却拽住门制止了他。
　　无尘不想见他。
　　少年心中划过失落与凄然，卸下全身力气靠在门上。
　　门外仍旧安安静静，但无尘应该一直都在。
　　少年心中释然，浅浅一笑，干脆隔着门板和无尘背靠背。
　　“无尘，我又以为你不会来了。”
　　“……”
　　“好像我总是会怕，怕你不再来看我。”
　　“……”
　　“那天你跑走以后，我一个人在地上躺了很久，你留给我换的衣服全都湿了，我害怕他们早上看到我的样子，只好一步一步挪回床上躺着。”
　　“……”
　　“衣服又湿又冷，我老是捂不干，冻得直哆嗦，可是冻着冻着，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
　　“第二天的时候，我真的好难受，我好想见你，可是你一天都没有来看我。后来送药的小和尚说你下山了，我那个时候很伤心，我以为你不想管我了。”
　　“……”
　　“无尘，为何我需要你的时候，你总离我那么远？”
　　无尘坐在门外听门里的少年痴痴说着心事，感觉自己愈发难以喘息。
　　少年向他说着病倒的缘由，说着对他的思念和依恋，少年质问他：“为何我需要你的时候，你总离我那么远？”
　　无尘感觉心中被猛地锤了一拳，闷痛不已，他微微启唇想说点什么，却是哑口无言。
　　门里的少年还在倾吐。
　　“无尘，我好想你，很想见你。这是不是就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
　　“无尘，你知不知道我为何那么在乎你？”
　　无尘的眼睛蓦然睁大。他也不知道，不知道少年为何如此执着。
　　门里传来一声轻笑，而后是少年回忆往昔的呢喃感慨：“你还记得我刚来普华寺的时候？那时我只有十一岁。”
　　“……”
　　“那时候，外祖父和母后刚走，我被父皇送到寺里，一夕之间，我由嫡长子变成罪臣余孽，一夕之间一无所有。
　　那时我很害怕，怕父皇的遗诏是要我的命，怕皇兄们随时来杀我以绝后患。我吃不下也睡不着，每日都哭，哄也哄不住。所有的人都束手无策。”
　　“……”
　　“无尘，那时候你就来看我了。你只是把我抱住，紧紧搂在怀里，什么话也没说。但是我忽然就不怕了，忽然觉得很温暖，很安心。我到现在都还记得那时被你抱着的感觉，很幸福。”
　　提及往事，无尘的眼中也闪过温柔。
　　一个落魄失势的皇子，还是个尚在稚龄的孩童。没了母后没了后盾孤苦无依，随时会丧命，比平常百姓还要不如。
　　那样的孩子只身在寺中，无论多少谎言和哄劝都无法让他安心，他最需要的便是安全安心的感觉。不需要任何言语，一个温暖的怀抱就足以撑起他的整片天。
　　无尘也还记得那个哭着鼻子满脸眼泪缩在自己怀里的小皇子，惊慌失措惹人怜爱。
　　“无尘，你还记得我那时的样子吗？我记不大清了，是不是很丢人？呵呵呵……”
　　提到以前，少年放松了许多。无尘的心里也轻松了些，于是闭上眼睛倾听少年诉说往事。
　　“那时候我有没有把你的僧袍弄脏？”少年在门里问，声音回复灵动。
　　无尘闭着眼睛回想，嘴角勾起不易察觉的笑，轻轻点了一下头算作回应，可惜门里的少年看不见。
　　“应该是弄脏了吧？那时候我眼泪鼻涕一大把的……”少年笑出声来，独自回忆他和无尘的相遇。
　　殊不知，门外的无尘也和他一样沉浸在回忆里，默默回应着他。
　　纤云散去，圆月高挂，泼洒银辉，一些月华透过窗纸漏进藏经阁。两个人隔着咫尺近的天涯，共一轮婵娟。
　　风清朗，月西垂。少年的声音渐渐变低，最后消失。无尘直到许久听不到少年说话才起身推开半扇门。少年就乖巧的靠在门边睡着了。
　　轻柔地抱起少年一步一步走到床边，把人放到床上。然后低下头轻轻吻在少年唇上，如蜻蜓点水一般。然后拉过薄被盖在少年身上转身离开。
　　就如此相守而不想见，最好。一辈子如此，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