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开那朵花》半日妖

4、第四章

　　是说天君遣了九九八十一只七彩神凰，绕了仙界七七四十九日，将胥歌二十万岁寿辰的玉柬撒了遍。

　　太子寿辰每隔五万年便庆一次，天君向来重视，半点马虎不得。是以那制成请柬的玉，自然是品质极佳，硬度极高，加之精雕细琢，棱角分明，再被神凰以风速掷下，堪比满天乱飞的暗器，杀伤力极大。

　　听闻那时常有神仙被砸的满头包，却又不能同天君诉苦，后来经过一番讨论，众仙无论是在自家府里还是出门，皆拿仙气罩着头，这才防止误伤。

　　那四十九日里，众仙的脑袋都缭绕着仙雾，颇有一股朦胧的美感。因彼此看不清脸，哪怕仇家面对面，都客客气气地拱手作礼，仙界一派和谐氛围，天君甚感欣慰。

　　因要布置寿宴席位，宾客的单子早几天就发给了打理事物的仙婢。而那位以秉节持重著称仙婢自看到单子上的第一个名字后，就相当秉节，相当持重地一路扯开嗓子嚎到天门口。

　　自此，尘渊参加寿宴的消息不胫而走。

　　新一辈的小神仙大多未曾瞻仰过尘渊天姿，只在些许仙界史书中拜读过他的事迹。是以他们看尘渊，比如水中望月，雾里看花，越发惹人遐想。

　　这遐想之人，尤以各路待字闺中的仙子神女为甚。

　　听闻早年曾有仙子犯了错，遭天君训斥，正逢尘渊路过，三言两语为其开解。事后，那仙子便口口声声称自己此生非尘渊不嫁，还描了副他的丹青挂在房内日日睹物思人。

　　胥歌知道后，还曾拿这件事揶揄尘渊，却被他一句“不记得”堵了回去。

　　彼时的胥歌闻言笑了笑，只将手中的酒壶同他的杯盏轻碰：“你能记得那朵花的一茎一叶，却记不得那清秀仙子的眉眼。”

　　尘渊捏着茶盖撇开浮沫，没有答话。

　　如今，尘渊赴宴的消息传出，连带着那副丹青也流落出来，引得众仙子纷纷拿法器宝物去换，一时间贵比蟠桃。

　　白芷听闻这件事后，觉得纵然妙笔生花，也未必能描摹出尘渊的半分神韵，便有些好奇这画是何模样。

　　一日尘渊自翠竹下起出一坛酒。

　　白芷趁其转身之时，悄悄将泥封揭开个口子，一时间醇馥幽郁的酒香萦绕鼻翼之间，闻之心醉。

　　白芷不由地将头凑近些，再凑近些。

　　醇甜的酒香弥漫，身后的尘渊似有察觉，转过身来轻轻拍了那埋进坛子里的脑袋，嘱咐道：“这酒烈了些，小芷不可偷喝。”

　　白芷闻言，才将脑袋自酒坛子里拔.出.来，掩饰不住一脸的失落：“玉邵在我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是酒中豪杰了。怎的她可以，我就不行。” 说罢将怀里的酒坛子紧了紧，显然不想撒手。

　　白芷在清宵殿这几天，除了翻窗翻得越发利索以外，也就学会了无理取闹这一样。

　　玉邵曾同她说，女子偶尔无理取闹一番，是一种撒娇的表现。

　　这其中的精髓，首先是要掌握一个度。

　　其次是要拿捏好语气神情。

　　再者，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便是看脸。

　　白芷觉得凭借自己的容貌，这辈子都不指望和“撒娇”二字沾上边。可她每每无理取闹，尘渊都会俯下身来，温言软语地哄劝。

　　白芷十分受用，是以隔三差五便要闹一闹。

　　而尘渊素来纵着她，眼见她又要耍小性子，只是伸手替她顺了顺方才弄乱的头发：“你若真想喝，下回我陪你。这酒就先给胥歌送去，权当他二十万岁生辰的贺礼罢。”末了，他一如往昔俯了俯身，微微牵起嘴角，眼底沉着些许柔光道：“乖。”

　　白芷觉得十分圆满，这才点了点头，踏着朵小云下了天外天。

　　途径三清天时，却见各路神仙腾云的、御剑的、驾兽的，纷纷眼含热切，面红耳赤地往奉晴畔边去。

　　此等热烈且压抑、期冀且羞涩的神情，白芷再熟悉不过。

　　彼时在仆勾山，每每玉邵说到“辰顷这娃长得实在是……”，还有“奎腾这娃长得实在是……”，以及“陌亦这娃长得实在是……”，彼时的神色都与此刻那群神仙一般无二。

　　白芷好奇心起，将怀里的酒坛子掂了掂，脚步一转就往奉晴畔边飘过去。

　　当她晃荡过去时，那里已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白芷抱了个酒坛颇为艰难地挤进去，正逢一位仙子同个小仙讲价：“三个蟠桃，行不？”

　　那小仙摆了摆手：“五个。”

　　那仙子咬了咬牙，闭眼道：“成交！”

　　一边小仙笑嘻嘻地递上副画卷，慢悠悠在那仙子面前展开。

　　白芷将脑袋往那儿凑了凑，瞥见那上头画的是一位男子。

　　正当她心中疑惑这是哪位尊神时，却见那仙子将画卷往怀里一拢，一边往外跑，一边娇羞地唤了声“天尊”。

　　白芷闻言，身一抖手一滑，差点砸了怀里的酒坛子。

　　她讷讷转头问一旁的小仙：“这天上共几位天尊？”

　　那小仙将白芷自上而下打量了一番，答道：“你是才飞升上来的吧？这天尊还能有几位，左不过一位清宵天尊。话说，你买是不买？不买让开些。”

　　白芷被挤到人群外时，犹自顾自震惊着。她同尘渊避居清宵殿，竟不知三清天里的小神仙将他遐想成了这副模样，不由得有些感慨如今仙子神女口味独特，独特至此。

　　毕竟，她至今都未能将画中那头顶圣光，回眸一笑，两指拈花的娘炮，同自己日日面对的尘渊联系在一起。莫说是神韵，就连身形都没有半分尘渊的影子。

　　正当她觉得自己耽搁得有些久，转身欲走时，却见两匹紫翼雪灵马拖着黑楠木描金马车，施施然停在了人群之后。

　　驾车的仙婢不知从何处变出跟铁链，隔空划了个圈便往地上重重一挥，顿时犹如平地一声惊雷，引得众人纷纷回头侧目。

　　那铁链在她手中宛如一条灵蛇，穿过人群将那小仙手中的画轴缚住，一提一拎间，那画卷稳稳已落到那仙婢手上。

　　白芷在心中赞了句好身法，却见自牡丹金丝帘后伸出青葱般的手指，将画卷取了过去。片刻后，车厢内传来一串笑声：“天尊若是知道自己被描摹成这样，可是要生气的。”

　　下面的小仙们面上虽不敢言，彼此间的眼风却刮得厉害，大抵都是一个想法：这车里坐着的女子，似与那位天尊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众仙集体眼皮抽筋的场景十分微妙，所幸白芷跟在尘渊身边这么些天，也能装模作样端出个沉稳的架子，没加入他们之间的眼神交流。然而她面子上端的一派平和，心中却把头摇成个拨浪鼓，她觉得以尘渊的性子，大抵不会为了这种事而生气。

　　车厢内的女子轻咳了几声，转而换上一副严肃的口吻：“我父君听闻，近来时而有仙友在奉晴畔集聚，有违仙界秩序，特遣我来看看。若是没有旁的事，各位且散了罢。”

　　听到此处，众人方知这厢内那位女子，乃是掌管仙界秩序、手握三万天将的武德星君膝下幼女，唤作若涵，居神女之位。

　　当然，这“众人”中并不包括才飞升几天的白芷。是以当别人整齐划一地双膝一屈，俯首跪拜时，她正一脸茫然地抱着酒坛子，站得那叫一个端正笔直。

　　众人行礼时，那仙婢一眼望到了站在角落的白芷，脸上有些不悦，当即手腕一扬，铁链应声而去，直直袭向她的脚踝。

　　一道银光削过，白芷俯伏在地，疼得倒吸一口气，幸而酒坛稳稳地抱在怀里，丝毫未损。

　　待那仙婢驾着马车踏着金光而去，白芷才随着众人缓缓起身。

　　她微微挪了挪脚。只见方才还皮开肉绽伤口，眨眼睛已愈合无恙。

　　这多亏于她与生俱来的一个本事。

　　玉邵曾说她这本事忒无用，忒被动，只有受伤后才能稍作弥补。

　　白芷不以为然。

　　她觉得自己若是一刀削不死别人，就要保证别人一刀也削不死她。相比起那些用来打打杀杀的本事，她这个本事可谓是相当温吞，相当友善，是以她给它起了个温吞且友善的名字，唤作沁盈诀。

　　此刻，脚踝处的伤有沁盈诀加持，她并不在意，令她身形一顿的，是擦肩而过一小仙的话语。

　　那小仙拂了拂织锦团花的红袍，摇头叹道：“抢这些画卷有什么用呢？这仙界配得上天尊的，怕也只有若涵神女了。”

　　白芷闻言，少不得要拿玉邵灌输给她的观念辩上一辩：“这世上哪有配不配，只有喜不喜欢罢了。”

　　那小仙抬头，一双眼角微微下垂，眼下是两圈青紫，像是许久没睡过一个好觉。他轻飘飘地瞥了白芷两眼，最后视线停留在她足间道：“这伤倒不碍事，可你的红线松了，可要我再为你系一系？”

　　白芷没料到他忽然这么一说。愣了片刻后，她盯着自己脚踝处左看右看，红线没看到，红印子倒是有一条。于是秉着客气的意思，她摆了摆手：“不劳烦了。”

　　许久之后，白芷才知道那红袍小仙供职于红喜殿，唤作锦池。

　　因他万年间不曾牵错一桩姻缘，不曾搅乱一丝红线，是以颇得月老器重，还将尘渊的红鸾星托给他照料。

　　他自是不敢怠慢，日也盯夜也盯，可那天尊的红鸾星一直毫无动静。天君每每问起此事，他都十分忧愁。万般无奈之下，他只能出殿打听打听，看看这位天尊近来可有和哪位女仙有着异常而密切的联系。

　　结果却听闻这问天尊不爱美人也并非断袖。

　　却是个恋花癖。

　　当真叫他一口老血喷涌。

　　他无法想象自己跪在天君面前毕恭毕敬地说：“天尊与那朵花的红线缠得甚紧，我为那朵花批了八字，与天尊甚是般配，不如择个良辰吉日……”他觉得自己下一刻就会被压往谪仙台。

　　原本他日日夜夜忧心尘渊的红鸾星太过沉寂，怕是有所偏差。如今看来，何止是偏差，真是偏到姥姥家了。

　　锦池为了这件事操碎了心，某一夜，他跪在月老跟前：“锦池不才，有一事请教。若是这红线它、它牵错了地方，该当如何？”

　　月老对着月光，眯眼整理着四个凡人搅在一块的红线结：“解。”

　　锦池觉得就算借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去天尊的脚踝处解他的红线。于是他又拜了拜，语气更是谦卑：“若是，不可解呢？”

　　月老面前的四根红线依旧缠夹不清，他捋了捋白须，自广袖中掏出一把剪子。

　　一刀而下，干净利落，四根红线丝丝分明，月老满意地笑了笑：“剪断了再连罢。”

　　他拿布满沟壑的眼尾瞥了眼断落的红丝，嗓音带着历世沧桑，轻声道：“大抵会有些疼。”

　　锦池茅塞顿开，深以为然。

　　他听闻近来天尊会赴太子的寿宴，正是个将他那偏得八丈远的红鸾星牵回来的好机会。

　　只是断了的红线需再寻个合适的女子来连上，锦池连日来在这三清天兜兜转转，终于在奉晴畔边遇见了让他颇为满意的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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