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别来春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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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寅年四月初八这日，紫禁城四方的天空如同被蘸水研磨后的徽墨染上了色一般，漫天晕开浓浓的墨意。此刻铅云沉沉，重叠交错，仿佛酝酿着一场瓢泼大雨。
琉璃碧瓦暗沉无光，附着在阁楼殿宇之上。在这片阴翳低沉中，凤阁龙楼宛如一只只恓惶的巨兽，俯身而卧。忽而，一声凄厉的哀嚎与阵阵啼哭从宫闱的某个角落爆发而出，犹如一道闪电惊雷，划破整个天幕。原本的压抑与沉郁顷刻间被撕破，接踵而至的，是一场积攒已久的倾盆大雨。
慈宁宫后殿的长廊下，锦初为金笼中的葵花鹦鹉添好了食水，此刻正欲转入后殿，却见大雨忽至，雨水落下，叩击着檐下石阶，激起一阵阵水汽。
京中四月，已是暮春时节，芳菲将尽。一场暴雨，冲刷着紫禁皇城殿宇屋角的尘埃。锦初望着庭院，一丛丛美人蕉在风雨中摇摆不定，满地尽是折断的枝叶与被雨水打落的花瓣。看着一地残红，锦初不觉叹了口气，声音旋即淹没在暴风雨之中。
锦初打帘进了后殿，殿中本是一片寂静。因着太皇太后不喜人多，便只留了苏麻喇姑和锦初等几名宫女在殿中伺候。殿内焚着上好的紫檀香，因逢雨天，空气潮湿，和着香气，甫一入鼻，便能感觉到微微的苦涩之感。
锦初捧了一盏热茶，正欲送进，才走了两步，听得里边有说话之声，忙停了脚步，立于一侧，只听得太皇太后一把低沉的嗓音，缓缓念道“贼吴三桂，值明季闯贼之变，委身从贼，寻以父死贼手，穷窜来归。”太皇太后略一沉吟，复又向身侧的苏麻喇姑问道：“这可是皇帝所拟上谕？”苏麻答道：“正是。”
太皇太后双眉紧蹙，拨弄着手中的沉香木团寿纹佛珠，颗颗浑圆的沉香木珠与红珊瑚珠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回荡在寂静的殿内。片刻，苏麻轻声道“太皇太后且放宽心，前朝的事总有皇上，您别费神，以免伤了身子。”
太皇太后叹了一声，复又苦笑道“朝堂之事哀家又怎能使得上力，皇帝已亲政七年之久，这七年他将国事处理得井井有条，哀家很是放心。不过······”太皇太后顿了顿，又道“皇帝毕竟年轻，许多事情无暇顾及，眼下前朝有吴三桂等逆贼叛乱，后宫有皇后临盆在即，这诸多琐事一起，哀家只怕皇帝的身子会吃不消。”
苏麻莞尔，为太皇太后揉着肩膀，道“您多虑了，皇上身边有索额图、明珠等重臣辅佐，朝堂之事定能应付自如。皇后娘娘临盆在即，承恩公夫人已入坤宁宫陪伴左右，内务府也备好了易产石和潞绸被、褥等，一切均已安排妥当，您无须担心。”
太皇太后笑颜渐渐舒展，轻拍苏麻的手背，苏麻见太皇太后心情稍稍好转，忙向不远处立着的锦初招了招手，锦初会意，端了茶进来，奉与太皇太后。苏麻接过茶盏递到太皇太后手中，青花茶盏中茶香袅袅，氤氲水汽扑面而来，太皇太后轻啜一口杯中龙井，又问道“荣贵人今日生产，钟粹宫可有什么消息？”
锦初一听“荣贵人”三字，心中一紧，面色倒依旧平静，只听苏麻道：“晌午钟粹宫的宫女曾来报，说荣贵人腹痛不止，怕是要生了，太医院忙派了太医前去守着，至于现下怎样，奴婢也不是十分清楚。”
太皇太后闻言，搁下了手中茶盏，看着几案上供奉着的玉观音佛像，双手合十，平静道“自承瑞和赛音察浑这两个孩子夭折，荣贵人已经饱受打击，眼下好不容易又得子息，望上苍垂怜，保佑她们母子平安。”
苏麻忙道“奴婢记得今日是佛祖显世的降生之日，称作‘浴佛节’，相传佛母摩耶夫人在此日诞下佛陀。民间有很多家百姓在今日拜观音求子，以此观之，今日乃是大吉之日。”太皇太后抬眸，渐渐笑道“若真如此，荣贵人当真是福泽深厚，此胎必定平安无恙。”
锦初闻言，自然欢喜，她与荣贵人马佳氏书兰情同姐妹，当年一齐被选入宫中为宫女，后来书兰被皇帝看中，获封贵人，书兰所得恩宠仅次于皇后，在短短四年内接连诞下两子，可两位小皇子因胎里不足都早早夭折，这使得书兰倍受打击，身子也渐渐差了起来。今番再度有孕，自然是欢愉不已，连皇帝和皇后也对其关怀备至，只期盼这一胎能顺顺利利。锦初私下里不知已经拜了多少次菩萨，乞求书兰能平安生产，一举得男。
窗外的雨愈下愈大，雨丝随风飘进，洒在窗棂上，锦初默然望着窗外，那眸光分明是想要望穿道道宫墙，直探到钟粹宫里去。此刻一宫女打帘进来，向太皇太后福了福，道“禀太皇太后，钟粹宫的宫女有要事禀报，此刻人便在殿外。”太皇太后道“快传。”
锦初静静地立在一侧，瞧着一个小宫女踏入殿内，面带喜色，三步并作两步走至榻前跪下，道“禀太皇太后，钟粹宫的荣贵人生产顺利，现已为万岁爷添了一位小皇子。”
听得这话，太皇太后紧张的神经似乎得到释放，笑颜舒展，抚掌笑着，道“好，好，荣贵人福泽深厚，能为皇帝再诞子嗣，乃立大功。”她忙唤过一旁欢喜得几欲落泪的锦初，吩咐道“快，去叫人备好轿辇，哀家要亲自去钟粹宫探望荣贵人。”
锦初答应着，正欲出殿安排，那宫女忙道：“荣贵人生产时有大出血的迹象，此刻殿中血腥味正浓，怕冲撞了太皇太后，再兼小皇子身子孱弱，太医正在诊治，殿中很是混乱，皇后娘娘已赶到钟粹宫去安排一切。还请太皇太后耐心等待，待一切安排妥当，您再移步钟粹宫也不迟。”
一旁的苏麻亦劝道“太皇太后还是再等等罢。”太皇太后道“也好。”复又问一旁的宫女“皇上可知道了？”那宫女答“万岁爷知道后欣喜不已，已为小皇子取好了名字，叫‘长华’。”
锦初口中犹自念着：“长华···”
太皇太后笑道：“华，有华贵荣光之义，长华，是荣华长久的意思，皇帝有心了。”
锦初欣喜一笑，道“荣主子和小阿哥当真是有福气。”
苏麻亦笑道：“是啊，别的皇子都是洗三后才赐名，公主更是满月后才得封号，荣贵人的小皇子一出生便得皇上赐名，可是莫大的殊荣。”
太皇太后笑意渐浓，此刻已吩咐了宫人，将早已备好的春绸小袄，白纺丝小衫等一应婴儿衣物送去阿哥所，并让锦初和苏麻取了好些赏赐，说是赏给钟粹宫上下，以贺书兰诞育皇嗣之喜。
锦初将那宫女送至慈宁门，道“劳烦姐姐，待我向荣主子道声喜，说锦初得了空便会去钟粹宫探望她。”
那宫女笑着答应道：“锦初姑娘的关心，我家主子是知道的。我定会将姑娘的话带到。”
锦初笑了笑，复又问道：“还不知姐姐芳名？”
那宫女道：“叫我吟霞便可。”
锦初笑着“是，吟霞姐姐。”
送走吟霞，已是日近黄昏，日昃时分，宫门即将下钥。彼时太皇太后用毕典心，正与苏麻说话的工夫，外头的小太监便跌跌撞撞地进了内殿，苏麻见着，忙呵斥道：“太皇太后面前怎可莽撞！”太皇太后正由着锦初伺候着脱下发间的簪子，漫不经心道：“何事这样慌张？你且慢慢说。”
锦初见状，心中莫名地涌动着阵阵不安，紧握篦子的纤纤素手此刻已是汗津津的滑腻不已。
那小太监依旧是上气不接下气，一壁抚着胸口，一壁道：“是···是钟粹宫的荣贵人！”
“荣贵人！”太皇太后惊叫道，“荣贵人出什么事了！”
锦初一惊，手中的篦子“啪”地一声摔落在地。
那小太监急忙叩头，慌张道“荣贵人的小皇子···殁了”
此语一出，太皇太后便是一口气没有上来，斜斜地栽向后面，幸亏苏麻眼疾手快，一把将太皇太后扶住，一旁的锦初早已是惊得目瞪口呆，仿佛凝住一般，还是苏麻喊了一声“太皇太后！”，才将她惊醒。
锦初哆嗦着手，身子瑟缩，仿佛有闷雷直直地轰击在脑后，有阵阵隐痛从心底翻出，撕扯着心肺。霎时便有滚烫的泪水从锦初眼底滑落。
苏麻呵道“快传太医！快传太医！”锦初一怔，看着一旁晕厥过去的太皇太后，忙起身冲向殿门外，“传太医！传太医！”她失声尖叫着。
康熙十三年四月初八，荣贵人诞下皇子长华，当日，皇子因天生体弱，加之荣贵人胎中受惊，母体受损，胎儿一出生便气息微弱，太医几经救治，终究是回天乏术，荣贵人的第三子，便这样早早夭折。
皇帝闻讯悲恸不已，身怀六甲的皇后更是彻夜未眠，与皇太后守在慈宁宫中，等待太皇太后的消息。霎时间紫禁城笼罩在一片阴翳与暗沉之中，似乎宫闱的每一隅，都能听到荣贵人那微弱的抽噎声与宫人们的连连叹息。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别来春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