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妖念·红尘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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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后，叶凡仍会常常梦到那个午后。
他梦到自己护着身后的唐小婉，面前是暗蓝衣袍怒火冲天的唐门弟子。
小婉的哥哥，唐无乐。
双方的对峙被闻风而来的霸刀弟子打断，天平因第三方的介入，平衡被打破。
他看到血色狰狞的红花在青年的胸口开放，暗蓝与殷红交融，成了凝褐的深紫；他看到天空慢慢变得昏黄，脚下是漆黑的土地，翻涌着血水的河床将他与唐无乐隔在了两岸，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一个活人。
一朵朵石蒜花从他脚下的土地长出，殷红的瓣，深色的茎，像一只只被鲜血覆满的手伸向天空。隔着河水他隐约看到无数的花朵正同样从唐无乐的尸骨上慢慢开放。
他下意识地想要越过河去，谁知刚踏入河水，足下一空便是跌入水中。不宽的河流却暗流涌动似无底深渊，带有血腥气息的河水灌入他的口鼻，呛得他连咳几声却被更多的河水趁虚而入，身上的力气也渐渐失去，只得任身体不断下沉。
勉强睁开眼，最后的记忆便是渐渐远去的水面，包围而来的黑暗，以及一个向他游来的人影。
谁……
他无声地发问，神智越来越涣散。
那人一点点靠近，一双淡红的眼瞳在水中微微发亮。
“……！”
叶凡猛地惊醒，支起身子，才发现早已是淋淋地留下一身冷汗，整个人宛如刚从水中捞出一般。
身上盖着棉被，面前是唐小婉担忧的脸，头顶是木板铺就的天空，小小的灯火微微跳了跳，一旁的窗外几颗星子仍挂在夜幕上。
“小凡，又做噩梦了吗？你最近总是这样子呢。”
“放心吧小婉，我没事。”
唐小婉叹了口气。
“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了。是前一阵子太累了的缘故么？要不是你师父和师姐说不能强行把你叫醒，我……唉……”唐小婉说着，一边把抱在怀里的外袍放在床上，“刚才你脸上都是汗就帮你简单擦了一下，这几天夜里寒，还是先换件衣服吧。”又走到一旁，在放在桌上的木盆里洗了洗手里的毛巾后递给叶凡，“喏，顺便把汗擦擦。”
叶凡心中涌过一阵暖流。
“谢谢你小婉，这么晚了，你还是去歇息吧，我自己来就好。不过，你是怎么知道……”
唐小婉正在挑灯芯，闻言偏过头一笑：“我害怕你又做噩梦，这几天就睡得很浅，虽然我不会武功，但我就住在你隔壁，有什么动静的话马上就能知道的。”鹅绒黄色的灯光映在她的脸上，忽明忽暗，在叶凡的眼中却渐渐与另一张脸重合。
挑完灯芯，唐小婉便收拾了木盆准备离开房间，临走时又嘱咐了几句，顿了一下又补充道：“虽然小凡你不想让我知道你梦到了什么，我尊重你的想法……但是一定要以身体为重啊。”说完便离开了房间，留下叶凡一个人对着红豆大小的灯火发呆。
几个月前，他和唐小婉被围困在金水，幸得师父王遗风解围，而唐小婉的哥哥唐无乐却殒命于此，几人甚至未来得及将他的尸骨安葬。叶凡至今仍记得唐无乐的眼神，那里面有不舍，有托付，还有一些莫名的情愫……
从那时起他便开始频繁地做梦，内容永远相同而又不相同——唐无乐在他眼前被杀，尸骨中开出鲜艳的花，自己坠入水中，红瞳的人影慢慢靠近，惟一的变化就是人影与自己的距离越来越近，而自己无论如何都握不到他的手，看不清他的脸，他们之间仿佛有一道透明而又不可逾越的天堑，将他们相隔——
而就在刚才唐小婉扭头的一瞬间，他几乎以为坐在那里的是唐无乐而非唐小婉。
是光线的缘故，亦或是……
叶凡揉了揉太阳穴，将目光融进夜色里。
梦。
依旧是梦。
冰冷刺骨的河水，脱力的四肢，充斥着铁锈气息的鼻腔，无法睁开的双眼，以及从心底蔓延到身体每一处的恐惧与无助，都像巨石一样压得他喘不过气，将他拖入无尽的黑暗里。
叶凡想喊却喊不出声，无数的白色气泡裹夹着肺中的空气一三二处，缺氧带来的窒息感比往日来得更加强烈。
叶凡几乎以为自己就要死在这里，死在这场梦里。
冰凉的指尖触到了另一片冰凉的肌肤，手上传来的拉力止住了下坠的趋势。
叶凡猛地睁开眼。
披散的长发随着水的流动花瓣似的展开，苍白的肤色因处于光线微弱的深水中像笼罩了一层黑色的雾霭，墨蓝的紧身衣装折射着金属的质感，淡红的瞳孔，一切都是那样清晰地映入他的眼底——
包括那张脸，那张在梦境里在幻觉中在心深处被自己勾勒了无数次的脸——
唐无乐……
“梦由心生，念深化梦，皆为虚幻，惑汝心者，听吾号令，退——！”
耳边突然响起炸雷般的一声暴喝，叶凡只觉身心一震，面前的场景便如同坠地的水晶般尽数碎去，他的意识也从梦境中被生生震醒。胸口剧烈起伏，发间皆是汗水，再加上未退去的窒息感，此时的他却如一条被钓上岸的鱼一般。
“小凡——！”
见叶凡转醒，唐小婉再按捺不住心中的担忧，急急扑到叶凡身侧，美目中已是泪水盈盈。
“没事的小婉，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轻轻打断唐小婉的话，叶凡微微一笑以让对方放心，目光落向她身后。在距离床铺两三尺的地方立着一个身着蚩灵道袍的清秀少年，手中执一把桃木剑，却是稚气未脱，一副尚未及冠的样貌。见叶凡看向他，便收了木剑关切地问道：“公子身体可有不适？方才公子为梦所魇，这位姑娘便托在下前来一观，索性并非妖物所惑，在下这里有些宁神香，睡前燃上一柱可安神定志，应当对公子有所帮助。”
叶凡拱手拜道：“多谢道长出手相助。”唐小婉也扭回头来问道：“请问道长，小凡这是……”
那小道士闻得二人一人一口道长竟有些红了脸，连忙摆摆手道：“道长不敢当，在下商承远，两位唤我名字便可。梦由心生，这位公子所中之梦魇乃是他心中未解之‘念’所化，出现次数越多，则代表这‘念’越强。先前听这位姑娘所言，公子常常为此物所扰，怕是公子心中的‘念’太深，燃宁神香也只是权宜之计。若要根除，还是要请公子解开自己的心结方可。”说罢便从袖中取出一把木香置于桌上，又交代几句后便向二人告辞离开了房间。这时叶凡注意到他出腰间一把佩剑外，背上仍负着一剑形物体，用布带层层包裹，不知是何物件。
唐小婉关爱年夜饭，便立刻去向店家借了火石燃起一炷香，又嘱咐叶凡好生休息后也离开了房间。香烟袅袅，淡淡的香气宛如一只轻柔的手，慢慢拂去叶凡心中的悸动，渐渐地又生了睡意。
未结……之念……
我的念……竟是他么……
眼皮渐渐沉重，叶凡带着纷乱的思绪慢慢陷入沉眠。
再过些须时日，便要到唐门了。
阴冷幽暗的水底，隐隐有光透入。
叶凡抬起头，望着面前的身影有些发怔。
唐无乐安静地看着他，淡红的瞳孔中映出的是自己的身影。
两人一上一下，默默地在水中对视着。
恍如隔世。
叶凡下意识地伸出右手，颤抖地抚上唐无乐的左脸。对方没有躲，沉默了一下，轻轻侧了侧头，左手覆上他的右手，微微用力，使它与自己的脸贴的更近了些，闭上眼睛。
时间仿佛静止于此。
嘴角慢慢晕开一个满足却蕴满了忧伤的微笑，仿佛他一生的希冀、期盼、等待，全都凝在了这里，顺着弯起的嘴角，流动的水波，相触的双手，慢慢地融入，浸透，直至叶凡的心深处。
随后，将叶凡的手轻轻拨开。
从手腕到手背再到手指被冰凉的指尖依次滑过，苍白的右手慢慢松开对方的左手，缓慢而坚决。
叶凡蓦地瞪大双眼，身体又开始不由自主地下沉。
猛地伸手想抓住对方，却在与那双红瞳对上的一瞬间停了下来。慢慢睁开的双眼，仿佛将所有情绪糅杂，透到心底的依然是彻骨的哀伤。
水色的薄唇开合，似有几个字音吐出，带着浓到化不开的寂寥，在水中慢慢散成轻微的咕咚声。
叶凡无法辨清唐无乐到底说了什么，四周仅有的一点光线在不断减弱，就连他自己也一点点被包进黑暗里。
然而视线，却是依旧牢牢定在唐无乐身上，半点舍不得移开。
他知道，唐无乐流泪了——
那滴眼泪甫一出现便融进了水里，消弭无形。
但叶凡知道，唐无乐知道，水也知道。
因为——
叶凡闭上双眼。
因为他们，都在水里……
宁神香早已燃尽，仅留一节香尾插在香炉中冒着淡淡的青烟。这些天叶凡一直按照商承远的吩咐在睡前燃一柱宁神香，也就再未陷入过梦魇之中。今日是这香第一次失效。
望着渐渐变淡的青烟，叶凡失神地靠在床头，心绪早不知飘到了何处。
明日，便是他与唐门门主约定，闯唐门密室的日子。
对于唐傲天叶凡可以说是十分反感，但仅这一次，他从心底感谢这个人。
当长剑将黑衣人的面巾挑飞之时，露出的那张有些苍白且与唐小婉有些许相似的面庞令他愣在当场。
“唐无乐……”
手中的重剑轰然落地。
——在看到那张脸的一瞬间，叶凡心中某些一直被迷雾笼罩着的东西终于豁然开朗。
颤抖的双唇好像有无数话语想要吐出，却在唤出那人的名后似被什么封住了一般再无声息。
——不断重复的梦境轮回，盘踞于心的暗色梦魇，蕴满哀伤的熟悉面孔，消融无形的水色泪滴，一切都随着那不断清晰的脉络而渐渐明了。
意识到面巾掉落，淡红的眼瞳中流露出鲜有的慌张，混杂着的还有落寞甚至些微的欣喜。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颗心中已是装下了一个身影。从幼时的捉弄，到数年后的对立，再到舍身相护，尽管两人的关系并不友好，但从心底，终是喜欢这个敢爱敢恨，直率狡黠的男子的。
迅速敛去眼中的情绪波动，见机关骰子已被破去七七八八，不动声色地后退几步，慢慢与叶凡拉开距离。
——然而自己身边的却是他的妹妹而不是他，只因幼时遥远而模糊的记忆和二人过于相似的脸庞，以及暗藏心中的，害怕这种感情不被接受不被承认甚至不被允许存在的恐惧和懦弱的伪装。
轰然巨响中，机关骰子应声而碎，通向下一间密室的大门在齿轮转动的咯吱声中缓缓开启。
——现在，那个本以为离自己远去的再也回不来的人正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或许真的只有在失去过才会真正明白一些东西，至少现在……
前来助阵的江湖人士陆续冲进大门，大厅中只剩下他们二人和后赶来帮忙的三三两两的各门弟子。
——只有在现在才真正意识到的，心中所真正爱着的人是——
“唐无乐——！”
积蓄用来撤走的力量一滞，唐无乐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是被一道阴影笼罩，旋即被大力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他甚至能感受到对方身体微微的颤抖，几乎要将自己全身骨骼压碎揉入身体的力度令他有些喘不过气，正打算给对方一记上勾拳时却硬生生地收了劲。
“你……回来了啊……”
“真好……”
额头上似乎落下了什么冰凉而又滚烫的液体，顺着眉弓一路蜿蜒而下，淌进他的眼角。
“……”
沉默半响，唐无乐放弃了挣扎，干脆任由叶凡这样紧紧地抱着。嘴角慢慢晕开一个浅浅的笑容。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叶凡不信神，也不信命。但望着身侧对着月亮发呆的人，他突然有些感激那些曾经他所不相信的鬼神命数。
如果不是它们的存在，也许，自己就再也没有执起他的手的机会了吧。
这样想着，头上却突然挨了一个爆栗。
瓜娃子又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今晚的月亮挺美的。
切。
顺手接住对方丢过来的兔绒披风。
少了一魂一魄身体本来就不好，干嘛要在这屋顶上吹风。
笑着把披风披上，顺手将对方拉入怀中，用披风裹上。
放心，那个只是为了赋予那个“叶凡”生命必须的媒介而已，对我没什么大影响。商道长和他的剑灵不会害我的。况且我藏剑弟子的体质不比你好么。
笑着看对方扭过头去，耳尖微红。
今晚的月亮，真美啊。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妖念·红尘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