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妖念·红尘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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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后，唐无乐仍会常常梦到那个午后。
他梦到自己躺在青石铺就的小路上，淡色的阳光透过树枝被切割成无数细碎的光斑洒在他的脸上。
周围的一切似乎都静止了。霸刀弟子的喝声，小婉的惊呼，所有声音都在他的耳边回响，传入耳中却成了混乱的杂音，交织在一起，刺得他的耳鼓生疼。
真的疼吗？他望着自己胸口那个汩汩流血的伤口，笑了。
“妹子……别怕……哥会保护你……”
他的世界渐渐变得模糊，身边的一切都开始被黑暗慢慢吞噬，黑暗中他看到身边慢慢长出两朵三朵的石蒜花，直至开成一片赤红的花海；他听到胸口传来植物破物而出的轻响，有什么东西正从他的心脏中慢慢生根发芽。那是他视线的最后所及。
一朵殷红的石蒜花。
梦境在这里中断。
唐无乐睁开眼，望着或碧蓝或漆黑的天空发呆。
右手慢慢抚上前胸。温凉的指尖触上柔软的布料，在那个本应有着鲜活器官跳动的所在，却是半点颤动也无。
唐无乐的嘴角爬上一丝苦笑。
现在，盘踞在那里的，只有一道狰狞的刀疤，以及——
一缕红芒掠过他的双眸。
唐无乐几年前在唐门外发现了一座隐秘的山谷，谷中漫山遍野地开着殷红的石蒜花。他在那里发现了一枚种子，形似纺锤，却只有成人一指关节长，较之普通的石蒜花种却是小了许多；且通体鲜红，光亮得反倒似颗宝石。唐无乐觉得新鲜就顺手带了它去，本想着回唐门后送给唐小婉，谁知却收到派他去各大门派偷习武艺的任务，这枚种子也就一直带在了身上。等他好不容易有机会回到唐门，得到的却是自家小妹跟着藏剑的叶五少私逃的消息。气机的他亲自率领弟子前去追杀，半路途经那座山谷，抱着故地重游的心态他进去转了转，却意外地发现谷中的石蒜花早已枯萎殆尽，这时的唐无乐才隐约觉得自己取走的那枚种子并非凡物。
之后的事情便是简单得多——叶凡和唐小婉被他们堵在了金水镇，却意外遭遇霸刀弟子，他唐无乐为救二人身中数刀，虽然之后赶到的王遗风击退了来敌，却没能来得及救回唐无乐的性命。几人随王遗风离开，留下他躺在温凉的青石板上，感受着周围的一切渐渐变冷，变暗，只剩一片虚无，直至意识也被吞噬得一丝不剩。
唐无乐本以为自己定是逃不过这个死劫，然而七天后，他的意识竟意外地再次复苏。
放大了不少的世界，与老树根基本持平的视线，无法移动的身体，淡淡的花草气息——
饶是闯荡江湖多年的唐家二少，也花了整整花了一杯茶的时间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自己，变成了一朵花。
在恢复意识后，唐无乐又花了整整三天时间凝聚出了人形。
重塑的身体依旧是过去的样貌，只不过肤色较之从前更透出些病态的苍白，身体也不似以前那般温热，像一块白玉，总是透着淡淡的冷漠。相对的，这具身体的各项能力也比以前强了不止一星半点。
毕竟，他唐无乐此时已不能算作是“人”而存在了。
唐无乐发现这具身体的任何部位都可以随着他的意愿“创造”出各种各样的“痕迹”，也可以让任何“痕迹”消失——除了左胸前一朵殷色的石蒜花纹印，栩栩如生地烙在他的胸口，仿佛那里真的盛开着一朵石蒜花。那是他不再是人类的证明。
于是，一道贯穿心口的刀疤也如愿出现在那里。起伏的伤疤宛如嗜血的虬龙盘踞，纹印与凸起重叠，更似一朵鲜活的石蒜花在龙喉中绽放。
唐无乐对这条伤疤这么执着的原因他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起初他认为还是自己对小婉的亲近使然，想要在自己身上留下些自己为她做过什么的印记。然而随着他将过往一一细细咀嚼品尝之后才发现，在自己二十余载的人生中，一个人的名字总是占据着他的大半回忆。
叶凡。
不管是幼时初见的总角小童，亦或是及冠后的丰神俊朗，那个明黄色的身影总是这样张扬地闯入他的生活，像一团鎏金的火焰，明亮的让他睁不开眼，又移不开视线。
他曾经一度认为自己对叶凡的感情除了讨厌就是比起，就连一路追杀似的处处留手也只是为了不让小婉难过，直到金水镇自己为他二人挡下兵刃之后，他才忆起在自己有关那日的破碎记忆中，漫漫地映着的是叶凡的身影。
不知从何时起，一颗禁忌的种子已在他的心中种下，而当他意识到它的存在时，它已长成了盘曲错节的滕蔓牢牢地将他的心缠绕包裹，上面开出的墨色荼蘼的花朵刻着的皆是叶凡二字。
唐无乐知道，自己再无可能将它拔除。
那么，就让它继续生长吧，以心为壤以情为食继续生长吧……
直至那一天，我的躯体归为黄土，我的魂魄化为虚无……
离开金水镇后，唐无乐又回到了唐门。
戴着斗笠和面纱，唐无乐自信绝不会被任何人认出。
此番前来只为一件事。
参加自己的葬礼。
身为密房一脉血亲，唐无乐的葬礼自然要隆重得多。四堂堂主齐聚幽冥渊，长居龙门荒漠的大哥唐无寻难得露了面，镇守唐门密室的唐无言也在场，在枫华谷调查枫华谷之役的唐无影也拖着个狗皮膏药般粘人的丐帮弟子赶了回来。唐子衣搀扶着年迈的唐老太太，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门主唐傲天也出现在此，长长的黑发遮住了他的表情。唐怀义轻轻拍着唐傲侠的肩膀，后者的脊梁弯了下去，仿佛一瞬间老了几十岁。也只有在这时，他才不是那个位高权重的密堂执事，只是一个失去了儿子的父亲。
除了仍出逃在外的唐小婉，平时间都见不到面的血亲今日齐聚于此，却没想到是在这样的场景下，唐无乐自嘲地想到。
唐门的刺客死后大多无法寻回尸身，便只在后山立一座衣冠冢；能带回遗体的便葬在竹林中，次年又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木在风中沙沙作响；唯有地位较高之人才可葬在幽冥渊之地。渊下是万年不化的寒冰，素色的冰莲在冰中生长，宛如鬼界的使者，幽寂而诡秘。冰中的尸身不会腐败，永久的沉眠而不会为人所扰。黝黑的棺木慢慢沉入水中，善于凫水的弟子会将它送入深渊。惨白的纸钱飘飞，一瞬间晃花了他的眼。
低低切切的哭声不知从何处响起，很快便如同瘟疫般扩散开来。
是啊。
那个逍遥江湖的唐无乐，宠爱妹妹的唐无乐，毒手公子唐无乐，已经死了。
望着怮哭的众人，唐无乐一瞬间觉得眼眼眶有些发酸，伸手摸摸却是干干的一片。
此时的他连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都不知道，又怎么会有眼泪呢。
抬头望向西北。那是恶人谷的方向。
唐无乐将斗笠向下压了压，转身没入幽寂的竹林中。
之后的事情便是简单得多。叶凡二人接下来的奔波途中，明枪暗箭皆是让唐无乐挡下。就连破解唐门密室一役，那引走叶凡的黑衣人亦是他。开玩笑，唐门密室的机关有多凶险他比谁都清楚，有这么多的免费苦力不用白不用。唐无乐一边同叶凡周旋一边望着被天雷阵炸得焦头烂额的江湖侠士们，嘴角挂上了得逞的笑容。
直到最后唐简出面将几人带走，唐无乐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光阴荏苒，中原江湖几经变数，唐无乐没兴趣管也无余力再管。这具依靠灵力凝聚成的身体似是已快到了极限，不时到来的眩晕和体内的阵阵空乏不断地提醒着他的时日已是无多。胸前的石蒜花纹印一日比一日鲜红，等到它完全变红的那天，自己的生命，也就结束了吧？
明明已经死过一次理应不再惧抗拒死亡，此时为何，却有些不舍……
背对着夕阳的余晖，唐无乐望着藏剑山庄内高悬的红绢与灯笼，脑海中又是一阵眩晕，身形一晃便是一头倒了下去。
一双手稳稳地扶住了他，带着淡淡的檀香气息，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热流，穿过经脉融入他的体内，将他体内的不适感压下。
施主请多留神。
你看得到我？
正是。
有趣，你们少林的和尚不一向以除魔为己任吗，今日怎么不先把我除了？
善恶自有本心，一念成佛，一念成魔。施主虽非人，本心尚在，又是我佛门曼珠沙华所化，贫僧便不应多造杀业。
呵，难得思维不是那么迂腐。罢了罢了，你放心，本少爷明日就离开这里。
唐无乐一声轻笑，几个腾身便不见了踪影，抛下一句话散在风中。
不过刚才，多谢了。
僧人望着他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旋即转向另一个角落。
施主请现身吧。
空气中缓缓现出一个人来。白袍绛边，长剑在手，有淡淡的血气萦绕。
我说，你这秃驴又坏道爷我的好事。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善哉，善哉。
切，他又不是人。你不也知道，就算我不动手他也活不了几天。你们那劳什子曼珠沙华的拿来当固魂物用，如果没什么懂行的帮忙，最多也只能帮他凝魂半年而已。半年之后，不还是要入那轮回。况且看他那副样子，灵力透支，就算现在想帮他也没用了。要是没你刚才那股暗劲，估计他连今天都撑不过去。真是可惜那颗种子几百年的修为。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如能相助，贫僧定将尽力而为。
相助？我看你还是省省罢。你没看出来么？那小子，本来就没打算再活下去了。
翌日，叶凡和唐小婉的婚礼在庄内如期举行。
偌大的广场上挤满了各派弟子和江湖人士，人人脸上洋溢着喜庆的色彩，谁都没有注意到那个身着暗蓝服饰脸色的唐门弟子。
唐无乐的脸色有些苍白。如果不是昨日那个僧人暗渡给自己一股灵力，可能今日他连人形都维持不了。此时他正望着场地中央的两个人影。
唐小婉换上了一身华贵的绛缎金丝嫁衣，叶凡也褪去了那身明黄色的藏剑衣袍，正着一件与唐小婉成对的亮红长袍。那刺目的红色总让唐无乐想起那曾经从自己胸口喷涌而出的鲜血，胸口的伤疤似乎也痛了起来，从身体一直痛到骨髓里，痛到心深处。
唐无乐想闭上眼睛，又舍不得闭上。只希望严重能多留下一些她的身影。
叶凡……
隐去身形，飞至二人上空，慢慢凝聚力量。
一拜天地——
叶凡，虽然不太想承认，但少爷我的确喜欢你。
二拜高堂——
既然你和我小婉妹子两情相悦，那就一定要好好待她。
夫妻对拜——
如果你胆敢负了她，我唐无乐死也不会放过你。
结为夫妻——
那么最后，说再会吧。
唐无乐的嘴角扬起一丝释然的微笑。
力量积攒到顶峰后猛地爆发，胸口的纹印一瞬间开出刺目的红。
小婉。叶凡。
我最亲的人，和我最爱的人。
愿你们一生，幸福，安康。
婚宴结束后，仍有不少人在津津乐道先前发生的奇景。
就在叶凡二人拜完天地之时，无数小小的红色石蒜花自空中纷纷飘落，直似一场花雨一般，在众人身上又染上了一层喜庆的红色。
石蒜花是吉祥、喜庆的象征，又是佛门四吉之一的“摩诃曼珠沙华”，众人便说是上天眷顾，特为这一对璧人贺喜。
因为他们没有看到长发的道士一声嗤笑转身离去，没有看到僧人望向天空某处轻声诵着佛号，眼中满是悲悯。
更没有看到那缓缓破碎的魂魄流下了他第一滴也是最后一滴眼泪，与那蝴蝶一般轻盈的吻，一同印在了华服男子额上。
——小凡，你怎么哭了？
——大概，是风吧。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妖念·红尘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