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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擒受计(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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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乃当今圣上李世遗的寿辰。早有官员安排宴会的一应事宜。宫内跟民间一般,寿辰前一日,与寿星关系亲近的人会给其上寿。
小小的家宴开在御花园中。皇后、贵妃并一干皇子大大小小皆在场,连丞相楼云堔亦在席——他和天子的关系,于世人眼中,一向是被看作知己好友,能享此殊荣,并不奇怪。
有外男在,皇后和贵妃跟前都立了屏风。一群人不冷不热地享用美酒佳肴,众人献礼,李世遗兴致缺缺,待到尾声,他率先离席后,宣告宴会结束。
那会儿天色已朦朦,楼云堔正要离开,却被高公公派人挽留了下来。天子召见。多日不曾得闲小聚片刻的两人,先聊了一些近事,然后在内侍应圣上所令,捧来两坛将军醉,楼云堔强装的淡然,终于有了一丝裂痕。
他提到当年:“陛下还在定国公府里做世家公子时,这将军醉在京中可谓有价无市,千金难得,这世上眼下怕只有微臣能享此幸运。”
李世遗笑道:“他要在,能享受这美酒的,还能再添一个。”
楼云堔沉默。李世遗见此,劝慰道:“人死不能复生,你又何必一直念念不忘?既然你已娶妻,早放开了皆大欢喜。”
“曾经沧海难为水。”楼云堔苦笑,“陛下且放心,微臣并非愚昧之人——轻易能被妖邪迷惑。”
李世遗啜了一口将军醉,淡淡道:“近日京中鬼怪作祟传得沸沸扬扬,朕与你也算是亲眼所见,临渊,你如何看?”
楼云堔:“世人耳目所闻所见,并非尽是真实。微臣认为此事有蹊跷。”
之后两人又聊了些朝中事宜,待天色已晚,李世遗派内侍卫护送丞相出宫,他则在高俊雅的服侍下,一回寝宫便躺到龙床里。
这一夜月明风清,李世遗依稀又听见丝丝缥缥缈缈的箫声,昏昏沉沉中他本想挣扎起来,唤人去追缉,可抵抗不住睡意,很快又更近一步的沉入梦乡——
这一次,没有入山拜访碧虚朗时,所梦见的破水而出将他拉入水中一同赴死的男子,而是他晃晃悠悠似乎游荡到宫内身处,见到一处萧索的宫殿,那殿门前有一花池,枯叶并烂根或浸或浮于水,一派凋敝景象,没甚趣味,却有两个身材高大,面容模糊,宽袖长袍的人,正往池子里撒网。
他听其中一人道:“那女的真在这里面?”
另外一人道:“不在这里,还去哪儿?你别忘了,当年她受不住折磨自溺于此,尸骨都没人给她捞出来入土呢。”
李世遗看得奇怪。他瞥了一眼殿前牌匾——藏娇殿,正似有所悟,便听那撒网的两人大叫起来——
“抓住了。”
二人奋力将网拖起。里面有一被水泡涨,形容可怖,十分丑陋的东西正挣扎尖叫。
李世遗忍不住蹙眉。那东西的凄厉惨叫尖利得让人控制不住想捂耳。
“今天是他生辰,他活着时见惯了好东西,死了在下面一样混得风生水起,我跟你穷光蛋,拿不出像样的礼物,姑且把这东西的头颅砍了送去博他一笑——”
其中一人说着说着,另外一人忽然扯了扯他的袖子,转头指着李世遗,冷笑道:“或许我俩的礼物还可以更丰盛一些——把他的脑袋送去,或许那人会更高心呢!”
李世遗心中一凛,眼见那两人脚不沾地的冲他飘来,忽然虚空中传来一声熟悉的轻笑,他的肩膀被拍了一下,有个声音在他耳边呢喃一句:“你害我相思多年,该如何还我?”
*****
“陛下!陛下!”
李世遗还未睁眼,耳边便传来高俊雅焦急的呼唤。他醒来,高公公一副谢天谢地的模样,欢喜道:“陛下你终于醒了,可吓死老奴了。”
天知道他看到圣上在睡梦中痛苦万分的双手掐住脖子,嗬嗬喘粗气的时候,心中有多慌乱。
帝王集龙气在身,本来就可以震慑妖鬼。可之前李世遗分明是被魇住了。高俊雅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恭敬又体贴的问:“陛下,需要沐浴吗?”
李世遗出了一身冷汗。他点了点头。高俊雅下去张罗。他披衣而起,眉头紧皱。
梦中的时候,还未反应过来,现在他倒想起藏娇殿早先是何人所住——
荣贵妃,荣靳言的一母同胞的大姐,上个皇帝的宠妃——荣琳。
****
深宫中的宫女太监,若没幸运的伺候一位享有荣宠的主子,大多会被分到一些毫不起眼的职位上做事。
被派去清扫宫内荒废落尘的宫殿,对小太监小宫女来说,不亚于去乱葬岗游荡——
不幸得了这份差事的宫女握着扫帚,战战兢兢站在宫殿门口——蛛网肆意乱结,朱红漆已剥落许多的殿前匾额上,‘藏娇殿’三字由上一代帝王御笔亲题,铁画银钩的利落,龙飞凤舞的飘逸,足见当年殿中主人是如何的受宠。
不过此时此刻,荒败的光景,让人看了都心生惊怕。宫女叫了一声:“有人吗?”
连续几声,勉强壮胆后,她才鼓足勇气靠近,正要推开殿门,岂料那门忽然从内打开,一颗白发苍苍的头伸了出来——
宫女啊的一声大叫,跌落石阶上。
“别怕。”苍老的嗓音,那人伸手作势要扶人。宫女怯怯的抬头,这才看清眼前人的真面目——蓬乱的发,鸡皮的脸,眼眶深陷的眸,瑟缩的身躯,一身破旧的低等宫女的装扮,看样子这像是一个到了年龄没有被放出的老宫女。
大白天的,小宫女冷静下来后,也就不自己吓自己。没一会儿就和老宫女聊了起来。毕竟是天真活泼的年龄,她总是缠着人好奇的问这问那——
“这殿是谁的呀?”
老宫女坐在门前石阶上,迎着暖洋洋的日光,眯着眼道:“贵妃娘娘的——”
“诶,你老记错了吧!贵妃娘娘现在好好的,怎么会住这破屋子!”
老宫女摇头,颤悠悠道:“这屋子可不破。你知道什么叫金屋藏娇吗?这屋子当初可谓名副其实的金屋,华丽精致,住在这里面的主儿,那可是倾国倾城,身份非同凡响——”
小宫女更好奇了,连忙追问:“快说是谁?”
老宫女道:“当今极受圣上看重的定国公府,有位当年名动京城,如今无人再提的大小姐,细细算起来,她与当今圣上可算是表姐弟,只不过出生早,早懂事,刚及笄便选入宫中作女官,随侍皇子公主读书。这位千金小姐不知是幸或不幸,她伺候的是当时的太子爷,哦,其实,那时那位还不是太子,比较受宠罢了。不过啊,这人一朝要化龙,谁也挡不住,皇子成了太子,最后成了圣上,便对这个美貌又善解人意的女官施了许多荣宠——立为贵妃,居藏娇殿,一时风光无限,那时,这满院满池的春|色,不知有多漂亮。”
小宫女扫了一眼跟前冷落萧瑟的景物,又追问:“那为何这里现在是这副鬼样子?”
老宫女叹息道:“花无百日红。那位大小姐没有倒在后宫勾心斗角中,反倒是娘家人拖了她后腿。”
小宫女瞪大眼,惊奇道:“不是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吗?难不成是她娘家给她惹祸了?诶,不对,你刚才也说了现在定国公府也是圣宠不绝,她娘家惹事了,怎么她没了,她家里人还能安然无恙?”
老宫女低声道:“当今圣上乃明德帝的皇孙,其父惊才绝绝,乃明德帝亲立的太子,只不过祸福天定,这位太子遭遇两次废黜,甚至第二次被废后,再无复立的可能,余生被囚在深宫,至死未得自由。当今圣上,出生时其母产后大出血而死,暗中把他秘密交给定国公府养育,对外称是荣氏的大少爷,瞒天过海将旧太子的孩子养大,搏得如今的荣华富贵,你看那荣大小姐,是谁的宠妃?定国公府若保了她的地位,岂不断了定国公府的从龙之功?”
小宫女听得迷迷糊糊。她曾听过当今圣上之前的两任帝王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在位时间不长,许是因此遭了天谴。
老宫女絮叨了许多,却不提那帝位的争夺,只道这藏娇宫内往日繁华。两人聊得热切,根本不知有人在一旁偷听。
一个蓬头垢面的半大孩子藏在角落,认真地听老宫女讲述在这藏娇殿里宠妃与帝王之间的风花雪月。
他身上的衣物十分破旧,甚至比不上身份低贱的小太监的穿戴。脚上的鞋早已破洞,脚丫子在洞中探头探脑,可怜兮兮的像一只没人要的小狗。
突然他听到一旁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便身形灵活的躲了起来。
一个嘴下无须的吊眼太监满脸急躁,来到藏娇殿前,往四周一扫,见小宫女正坐在阶前陪着一个老婆子偷懒,便上前喝道:“吃闲饭的小蹄子,让你来打扫,你见没人就陪这疯婆子偷懒!”
小宫女吓得战战兢兢的。那太监冷冷问:“咱问你,有没有看到一个小孩子?”
“回,回公公,奴未曾,未曾见到。”小宫女低头颤声道。
太监眉头一挑,猛然一脚揣在小宫女肚子上。那边的老宫女见此,出声劝解:“这位公公,这地方日夜阴森,小孩子胆儿小,怎么会跑这里来呢?”
太监冷哼一声道:“你知道这孩子是谁吗?这藏娇殿昔日的主人可就是他的生母,若当初那人不败,这孩子前途不可限量,如今嘛——你这老东西,听说以前在藏娇殿当差,见过这孩子,今儿胆儿肥,把他藏起来了?”
老宫女道:“老婆子苟活了些念头,很惜命,怎么敢藏匿皇子。”
太监道:“今儿是圣上大寿,这孩子要去御前过过场,老东西可别跟咱玩花样!出了事,你吃不了兜着走!”
老宫女道:“委实不曾见什么孩子,老婆子老眼昏花,耳朵也不好使,孩子要往这儿跑了,着急的话,不如多找几个人来找找,能用得上老婆子的,尽管说,老婆子一定竭尽全力。”
太监鄙夷的扫了一眼老宫女,发泄完胸中的火气,转身又往他处去了。小宫女受了这一唬,也不敢偷懒了,拾了扫帚,转眼就不知跑哪儿去了。
隐在暗处的孩子,偷偷地观察半晌,磨磨蹭蹭走到老宫女身边,低着头轻轻的道了一声:“对不起。”
老宫女从怀中摸出一个干净的窝窝头,慈爱地道:“傻孩子,跟奴婢道什么歉,一切都是应该的。世子爷还没吃东西吧?奴婢给留了个窝窝头,爷要不嫌弃就先垫垫底吧——”
孩子接过窝窝头,狼吞虎咽吃完。老宫女见他这样,叹口气道:“那位太刻薄了,竟然这般对待一个孩子。”
老宫女垂头想了一会儿,伸手拉住孩子的手,认真道:“爷不能一直这样被卑贱的奴才欺负。今儿是那位的寿辰,按道理,爷应该出席,可这些年那些奴才小人总以爷生病卧床不宜出席上报那位,这深宫内院,吃人不吐骨头,爷再这么默默无闻下去,可非好事,所以爷今日一定要混到宴会上,然后找到一个身份特别的人。”
孩子扯了扯衣角:“我穿这一身,怕是才靠近,就会被侍卫打出来——”
“爷您跟奴婢来——”老宫女拉着孩子慢腾腾的步入殿深处,从一个破旧的箱子中捧出一套华丽的衣裤鞋袜并配饰。
孩子有些诧异,老宫女道:“这是奴婢亲手改的,爷待会儿穿上,混入宴会一定不要忘了找人。”
孩子疑惑的问:“嬷嬷还没告诉我该找谁。”
老宫女道:“他叫李敏润,那位的孪生弟弟,被封永乐王,深受那位偏宠,按照辈分,爷叫他一声堂叔父。”
孩子皱眉:“嬷嬷也清楚那位不待见我,那他的孪生弟弟怎么会帮我呢?”
老宫女微微一笑:“爷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孩子一愣,低头道:“我记得。李曌。”
他的父亲曾经是这个昌盛大国的帝王,因一些缘故,自愿传位于当今圣上,然后被封为安定王。
老宫女道:“永乐王是个特别的人。昔年,那位对他多有亏欠,所以一直纵容他肆意享乐,翩翩这位王爷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和那位的心意反着来——那位偏好的,他非要厌恶,那位不喜的,他非要当成宝贝供起来膈应人——”
李曌似有所悟。
老宫女道:“你找到他,让他知道你是谁,你如今过的日子,想来他非常愿意让那位掉面子,会为了恶心他的皇兄,给爷求一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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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李曌一出生是养在他父王身边,贵族的礼仪他没荒废,通身的贵气,稍稍整理一下仪容,便由内而外的散发出来。
只要他不露怯,碰上一些不常见宫中皇子公主的太监宫女和侍卫,倒能成功的蒙混过关。
宴会开在福泽殿。
李曌今年已十二岁,因为十岁的时候安定王逝,他被当今圣上领入宫中,说是和皇子公主一起好好照顾,实则是仍在一角不闻不问。正当长身体的年龄,碰上饱一顿饥一顿,上顿不接下顿的日子,现在他反而看起来比同龄人瘦弱许多。
年纪小的皇子和世子,出席皇宴,身边必定跟着一众仆人。
李曌这个光杆司令,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人凑数。他躲在入殿的必经之路的旁边,打算守株待兔。
据老宫女说,永乐王的容貌长得跟当今身上十分相似,因为喜奢华,性格张扬,所以衣着配饰绝对是万中挑一的好,身后的仆人,包括巴结他的官员,在他出现的地方,一定会围他一圈。
牡丹花一般被蜂围蝶绕的永乐王应该是极容易辨认的。
李曌等得直到双腿酸硬发麻,显然,相比其他王公大臣不敢迟到,这位深受圣宠的永乐王有恃无恐。
他施施然,姗姗而来,吊尾的人,却派头不小,侍从和陪伴他的美娇娘前呼后拥,一出现,所有太监宫女皆退避三舍,侍卫下跪行礼不敢对他的仆从有丝毫阻拦。
李曌躲在角落里,一时间竟被这人狂肆的气势所怔住,等人都快走过了,他才后知后觉自己今日的意图。眼看机会就将溜走,他一咬牙,急冲而出,并高喊:“皇叔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