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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擒受计(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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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慧寺乃四大名寺之一,与帝都兴国寺、庄严寺、慈恩寺齐名。出都城十里,乃霍灵山,一年四季风光迷人。相传有名霍灵的仙女在此出没,世人闻之则进山寻访,有幸能得仙缘者,或求仙子授一二神技,或求仙子解一时苦难。传闻时日长了,人们也难辨真假,遂就以仙女之名来唤此山。
当初修建灵慧寺时,开凿了一条宽阔的进山道路。一路往里,蜿蜒盘绕,两边不时悬崖险峰齐出,河流奔腾,沟涧纵横,吸引了不少爱好山水的文人墨客沿此路游玩,除此之外,入山去寺里进香的信民四时不绝,因此沿途开了不少供行人歇脚的茶肆酒肆。
此时山道上有一对怪异的组合引得路人纷纷投以视线——一个身着灰缁衣的僧人与一只半人高、穿了衣裤的猿猴。
僧人面貌年轻,肤色微黑,背负硕大行囊,离近了能看清此僧眉目慈和,五官极好。有路人不禁想入非非:倘或此僧还俗,留长了发,不再经风吹日晒,白了皮肤,穿上华服,就凭那通身难以描述的吸引人气质,这世间又不知有多少痴男怨女被其魅惑。
那猿猴也十分神奇,竟能类人一般直立行走多时,臂长过膝,几乎及地,若不看头,倒像个人。被路人多看了几眼,走在前面的僧人忽然停下,将一个斗笠戴在猿猴头上。
“长老,这些人好没见识,一直看看的,乡野村夫果然没礼貌。”甄迩有些烦躁,隐在斗笠中的双眼狠狠地瞪着周围对他指指点点的行人。
如寂脚上的僧鞋已经破了,行囊沉重,背带几乎勒进肉里,可他仍旧腰背挺直,步履稳当从容,眸含喜悦,似乎脚下不是越走越陡的山道,而是通往菩提树下祗树给孤独园的求佛大道。
“小甄,你莫要说话,吓到路人,倒是你我的罪过。”如寂的嗓音不急不缓,有一种能瞬间安抚人心的奇异力量。
甄迩压低嗓音道:“长老,把行囊给我吧,你看这日头那么毒,再走下去会把你累坏的。”
“不用。”
甄迩见如寂这般坚持,挠了挠后脑勺,抬头瞧见不远处有茶肆,大喜道:“长老,不如我们去喝碗茶,解解渴,歇息后再走吧!”
眼见如寂有些犹豫,甄迩快嘴道:“灵慧寺就在那里,多去一刻少去一刻它又不会长腿跑了,而且我们走了大半日,我又渴又累,想喝点热热的汤……”
如寂瞥了一眼甄迩佯装出来的疲惫,好笑道:“好,我们去歇歇。”
佛寺周边,僧人在百姓中十分受尊重。这不,如寂还没走到,老茶房已殷勤的迎了上来:“长老,赶路辛苦了吧,请往里坐。”说着冲送茶的小子喊,“快上好茶——”
山野之中,当然不会有什么装潢精美的茶肆。大石为桌,布篷为顶,十多张粗制杌子,烧茶,端茶,迎送客人全靠父子二人。
两人一进入,周围人人纷纷起身行礼。如寂一一还礼后,坐定,老茶房去端他的茶水,甄迩趁机问:“长老,他们是认得你吗?怎么你一到,跟个大人物到了一样。”
如寂将行囊放在脚边,闻言答道:“我这也是第一次来帝都,他们并不曾见过我,这些香客行人这般待我,一是因为从前朝推崇释教,到如今信仰者众多,二是因为官府不仅赐予土地给寺庙,还给正规出家的僧人分田。虔诚信佛者不乏高门权贵,他们施舍给寺庙的除了银钱衣物,还有大量土地。你想想一个寺庙若兴盛七八年,乃至更长的时间,会不会积攒大量的土地与钱财?”
甄迩不明觉厉,为自己的没见识讪笑了两下,又听如寂道:“佛寺周边的农户想要过好日子,就需要多种土地,可自家仅有一点土地怎么办?当然只有去耕种别人的,从中抽取部分果实作为酬劳,僧人的修行千百种,耕地种粮虽算一种,但一则僧人就是僧人,二则庙大僧少地又多,无法耕种的土地,自然就租给了周围的农户。”
“我明白了!”甄迩抢说道,“我佛慈悲,不会像其他地主苛刻农户,所以受了寺庙恩惠的农户自然就对僧人敬重无比了。”
如寂点点头,表示赞许,不过,他面上浮上一丝担忧,似自言自语:“太过兴盛或许也是一把双刃剑。”
“茶来了咯!”老茶房送来茶,瞅见跟人一般坐在杌子上的猿猴,一乐:“长老,你这是要去灵慧寺吗?怎么还带了…….一只——”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甄迩的品种,只得勉强吐出一词,“猴子?”
甄迩立马气愤地冲老茶房龇牙。
如寂安抚下甄迩,避重就轻的回答:“小僧云游至此,此去灵慧寺挂单求师问佛。”
“原来是个云游僧啊,”老茶房随口问,“不知长老从哪里来啊?”
“小僧来自蜀中——”话说一半,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众人看去,一队上百人的马队,浩浩荡荡地簇拥着一个华服小郎君。
老茶房被转移了注意力,啧啧叹道:“这是那定国公府的小郎君荣靳言,老定国公唯一的曾孙子,含着金汤匙出生,他母亲跟当今天子的生母是双胞胎姐妹,算起来,天子都是他的表哥呢!可惜,如此雄厚的背景,却整日在外就和狐朋狗友混闹,在内就跟姐妹丫鬟们厮混,十足的纨绔样儿!唉,他大哥荣頫若不生病死得早…….想当初那位郎君的风采啊,唉唉,天妒英才呐——”
如寂目送那队人马远离,然后低头饮茶。
休息够了,两人付了差钱,继续往灵慧寺去。
一个小时后,如寂到了灵慧寺的山门。进门有小沙弥问讯,如寂说明来意,便领他去云水堂拜见职事师兄。
按照挂单流程,到云水堂后,会由从众多前来挂单的行脚僧中选出一位熟悉寺中清规的僧人作为‘参头’。
参头将大家引去客司,相见知客。
在知客的禅房外,参头道:“暂到相看——”
知客僧得到招呼,立刻将众多行脚僧迎入屋内,后者则十分谦恭地拜见知客。
待知客揖首后燃起香,众行脚僧亦燃香敬佛,再有小沙弥端上茶汤点心,众人在蒲团上坐定,知客开始一一询问各自的来历,验看度牒。
如寂不骄不躁的等着,甄迩跟在他身边,虽然到哪儿都引人注目,但在场的僧人只多看了两眼便置于心外。
轮到如寂,知客看他的度牒,见他乃蜀中大寺空明寺的圆乘大师的弟子,唬了一跳,道:“从蜀中到帝都一路行来,这可不容易啊!”
再见对方才二十岁,不由又问:“师弟什么时候开始离寺云游的?”
如寂答道:“十五。”
知客僧倒吸一口凉气,然后在心内想这如寂一定在空明寺里不受待见,否则也不会小小年纪,就被赶出寺去云游,遂态度比待其他人,略有怠慢。
一个年级轻轻的僧人,就算受了具足戒,有资格出门云游,那张嫩脸也会让他吃亏。
知客僧指着甄迩:“寺内不许养猴。”
甄迩当下直立起身,龇牙一咄,怒道:“你才是猴!你全家都是猴子!”
在场的人原都把甄迩当猴子看,根本没想到这穿衣服的猴子能够说人话!此刻,骇得一群人纷纷四散开去,有人甚至大叫着‘有妖怪’,然后夺门而出!
如寂止住还要逞凶吓唬人的甄迩,对两股战战的知客僧歉疚道:“师兄,他是小僧的朋友,是人而非猴子。”
知客高声惊道:“那他怎么披着猴皮?师弟莫糊弄我!”
如寂上前扶住知客僧,解释道:“小僧从蜀山出来,曾路过一个村镇,见一只猿猴在耍猴手里被打得可怜,所以用一路化缘所得的银两买下了他,不想这猿猴竟然能开口说人话,他告诉小僧,他并非什么妖怪,而是年幼时被人剥了人皮,披上新剥的猴皮,用特殊的手段使猿猴皮替代了他原来的人皮,然后训练好他,把他卖给马戏班子赚钱,他从马戏班逃了出来,又落入耍猴人手里,他也是个苦命人。”
周围听了这一番说辞,既惊且骇,都道这世上竟然有如此丧心病狂之辈,为了钱财,这般恶毒之事都能做出。
知客僧长呼一口气,问:“他叫什么名字?”
“甄迩。”如寂招手让甄迩来向知客僧为刚才的莽撞道歉。
甄迩梗着脖子不去,知客僧不好跟个受了大苦难的人计较,说了几句话解了这个尴尬,接着问询其他行脚僧。
一切完毕,行脚僧起身施礼谢茶。
回到云水堂,众人静候。等知客将写有行脚僧姓名、籍贯的‘单票’送交住持,获得住持依允后,方可去礼拜住持。
今日恰巧是行脚僧数目比较多的一日,‘大相看’很快得到同意。
如寂挂单多次,这套流程到此,心知不出意外必然是参头率众人见过住持,住持送出众人两三步,再由参头僧率游方僧们回身,禀告道:“某等生死事大,无常迅速,以闻道风,特来依附,伏望慈悲收录。”
禀告后不等住持应允,先施礼一拜道:“谢和尚挂单。”
待住持应允,还要施礼再拜,向住持乞求“帖子”。所谓帖子,实际就是就是挂单的“单”,才能正式办理挂单手续。
只是今日大家才走到住持的禅房外,突然有个小沙弥满头大汗的跑来,进院门就大喊:“不好了!不好了!”
住持慧云闻言从禅房里缓步而出,问:“出什么事了,这么慌张?”
小沙弥大喘气道:“那个,那个,贵客,就是碧施主和跟他一起来的客人,在后山塔林石窟,撞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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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时辰前。
李世遗和碧虚郎来到灵慧寺里,受到了主持的热情接待。
从踏入山门起,行过天王殿,大雄宝殿,沿路瞧见钟楼,鼓楼等等气势宏大森严的殿堂佛塔,可谓看不尽的风光,佛家兴盛气象在此展露无遗。
住持慧云先将人引到居室方丈饮茶,几人说了一会儿子话,大多时候是碧虚郎跟慧云谈佛论法,李世遗一旁兴致缺缺的附和。
之后是丰盛的斋饭。灵慧寺的掌勺和尚手艺不错,李世遗尝着那道道素菜,吃惯了美味佳肴早把嘴养叼的他,也不得不赞一声好。
用完斋饭,稍作休息后,趁着天色还早,住持便陪着碧虚郎、李世遗、萧田辛三人在寺中随喜。
魏唐王朝传至李世遗,已历经十代,数百年风雨起伏,他的先辈们虽不说似前朝那般推崇佛教,但也不曾恶意打压,甚至时不时还带着重臣去寺里进香。
独独轮到李世遗这一代,他在位二十年,却不信佛,不信道,不信鬼,竟然从没正儿八经的去过寺里拜佛。
按他的意思,他身为天子,跪天跪地足矣,那些个虚无缥缈的神佛,不值得他看重与信仰。
不过,他也不禁别人信佛。
言归正传,李世遗还未登位那时,曾游览名山大川,访过古刹,遇过高僧,不论那些修行者的僧人身份,就凭他们跳出红尘后的超然与腹中积累的万卷书,也能得李世遗高看一分。
而今日观灵慧寺的住持,博学有余,俗心偏重。
李世遗不耐听老和尚聒噪,寻了个理由将住持打发掉,然后领了萧田辛和碧虚郎,优哉游哉细细的游玩。
灵慧寺的中轴上,由南向北,乃山门殿、天王殿、大雄宝殿、法堂、藏经阁、后山佛塔林,东西两侧有配殿,往东去是僧人生活区,大多是僧房、香积厨、斋堂、茶堂、职事堂等等。因依山而建,从低处往高看去,层层叠叠错落铺陈开去的殿堂房屋,在西斜日头的光辉中,好不壮观。
后山塔林的峭壁上,凿有大佛像和石窟,抬头几乎望不到佛顶,低头更难见佛脚。另外,由一座高塔上拉出悬空铁索桥连接了石窟。
李世遗站在塔上最高层,眯眼凝视这山间雾气中堪称鬼斧神工的佛像,忽然道:“二十年前,我来过灵慧寺,当时不曾有这尊释迦牟尼像。”
萧田辛道:“爷,你说在这么险峻的山壁上,能造出这么一个佛像,这花费的钱财劳力想来难以估量。”
碧虚郎道:“也有传言说,这尊巨佛像,非人力所凿,乃寺中僧人与香客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上天赐之。”
“碧郎君,你是灵慧寺的俗家弟子,常年居于此,这佛像是人为还是神迹,难道你不清楚?”萧田辛问。
碧虚郎笑道:“我云游过几年,回来就见已有此佛像,究竟是不是神迹,我不敢妄言。只是听说,五年前,霍灵山巨震,塌了这山壁表面的岩石,遂露出这巨佛像。”
李世遗走上悬空桥,打算去石窟里看看。余下两人跟上,伴着桥晃悠悠的,至洞口,忽地一阵阴风扑面而来。
萧田辛急道:“爷小心!”
碧虚郎皱眉,道:“先让我去看看。”
“不必。”李世遗伸手拦人,先一步进去,入目一片黑暗,他先找到引燃石窟内灯盏的机关,可未启动,一阵轻轻的脚步传来,紧接着一盏油灯飘飘的现出,一张年轻幽冷的脸浮在昏黄灯光中。
油灯的照明范围有限,那人又把油灯提高,不能看清他的身躯,猛一瞧,只觉这人仅有一颗头颅。
小沙弥另外一只手里,拎着扫帚一类的打扫用具。见到李世遗等人,遂放下手中物件,双手合十道:“施主,这洞里的照明机关刚刚坏了,你们想要进里面去看看,改日吧。”
于是三人也不多说什么,转身就要往外走。
小沙弥走在最后。洞外西斜的日头已无法照耀到洞口,李世遗顶着一片阴暗,刚站定,身后冷不丁的传来一阵桀桀怪笑。
三人立即转身,只见那刚刚清俊的小沙弥此刻满面狰狞,眼眸里似有红光。
油灯已灭,置身幽暗,小沙弥一阵癫狂大笑后身形如电,目标直指李世遗。
三四步距离,异变虽快,萧田辛也不慢,拔刀出招,电光火石之间格挡住一双爪子,小沙弥的脸贴近刀锋,陡然扩大的眼眸里,漆黑一片,他见萧田辛被两相冲撞的力道挣得往后退了半步,又咯咯磨牙般发出声响,斜眼死死盯着李世遗,嘴巴裂开老大,不住的怪叫。
李世遗冷然的瞧着这一幕,右手上的扇子在左手心敲了两下,从他背后倏忽冒出三道影子,在石窟逼仄的甬道中,三道影子却灵活无比的袭向正相持的两人。
“我们先到塔上去。”李世遗瞥了一眼碧虚郎的面色,见对方眼里不似作假的惊恐,心底冷笑一声,随后施施然往桥上走。
碧虚郎站在洞口看悬空桥上的李世遗步履从容,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皱了皱眉。
石窟中的缠斗很快打到悬空桥上。李世遗倚在高塔围栏上,悠闲得像在看戏。
禁军大统领萧田辛本就身手不凡,再加上三个影卫,那个诡异的小沙弥竟然能抵挡住,李世遗心中快速的筛选想要他死的对手中谁有这样的势力。
琢磨了一会儿,没得出结果。李世遗扭头见碧虚郎垂头站在一旁,就道:“不论我是谁,子虚兄待我一如从前即可。”
碧虚郎道:“第一次见怀玉,我只道是帝都里哪个皇亲贵胄。”
“是吗?”李世遗的笑容有些漫然。
那边的争斗终于结束。悬空桥塌了一半,小沙弥被影卫押到李世遗跟前跪下。
“你是谁的人?”李世遗打量这个被捕了仍旧不停挣扎的小沙弥。
小沙弥‘嗬嗬’了好几声,随即发出的声音十分奇怪,像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沧桑粗嘎:“吾来自地狱,乃阎王使者,今有死于汝之手鬼魂成千山万,难以转世投胎,聚于阎罗殿前,怨气冲天,其领头冤鬼荣頫——噗——”
萧田辛震惊无比。李世遗曾征战沙场,功夫好他是知道的,可是,他完全没料到这位帝王的出剑速度竟然如此之快!
他根本不知道李世遗的剑藏于何处,又如何出,眨眼间,那刚刚还鬼嚎的小沙弥就被一剑穿心!
李世遗拔出剑,鲜血滴落在地。
他冷眼睨着正痛苦扭曲抽搐的小沙弥,可突然间塔内狂风,那本已被一剑穿心,再无命可活的小沙弥,咧开嘴大笑一声后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哈哈哈哈——今吾既不能取汝之命,改日必有使者请汝于地狱三曹对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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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云不愧是一寺住持,先客客气气的向众位行脚僧致歉,言事出突然,不能继续他们的挂单流程,请各位下去茶堂稍作休息,末了,他的目光看向众行脚僧中年龄最小的一位,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你就是如寂?”
如寂急忙出列,躬身还礼道:“阿弥陀佛,小僧如寂,见过住持大师。”
慧云微微一笑:“你的师父圆乘法师,与老僧是至交好友,多年未见他,不知他如今可好?”
“师父如今身体康健,多谢大师挂念。”如寂眼见侍者正领着其他行脚僧离去,而观住持之意,似乎要他留下。
“今日有事,或需贤侄一助。”随即,慧云将如寂和来报信的小沙弥引入方丈,坐定后才追问具体情况。
小沙弥说:“海静今儿去打扫石窟,巧遇碧郎君一行人游览至那儿,然后不知怎地他,他,他被其中一位施主杀了!碧郎君让我来找你,说是有鬼附身于海静身上,意图杀害他的同伴,并胡言乱语嚷了不少诛心之论,现在让你速速去塔林,作个解释。”
慧云听完嘱咐小沙弥下去后万不可乱传,随后沉吟一会儿,看向如寂道:“贤侄与老僧一起去,唉,多事时节,千防万防也敌不过世事变幻。”
如寂没问缘由,指着甄迩道:“那小僧的朋友——”
慧云望着披了猴皮的甄迩,道:“也跟着一起。”
路上,沉默一会儿后,慧云率先开口:“贤侄可知,这是去见谁吗?”
如寂摇头:“小僧不知。”
慧云慢慢道:“当今天子。”
如寂面露惊讶,遂皱眉道:“今日这事——”
慧云沉声道:“不论有鬼没鬼,都算是天子在灵慧寺遇刺,纵使另有他因,灵慧寺都有可能被波及。”
如寂安慰道:“天子出行,岂能随便,或许是弄错了呢?”
“不会错。”慧云斩钉截铁道,“二十年前,老僧在灵慧寺,只是一个普通的扫地僧,有幸见过还未登位的当今天子一面。”
如寂道:“时过境迁二十年,世人都会有变化,当年的一面之缘或许——”
“老僧不会认错!”慧云顿住脚步,压低声音道,“蜀中离帝都山高水远,那里的人或许一生一世都不可能见到天子真面目,你从小跟在空明身边,常常伴他云游四方,难道没听说过关于魏唐皇室的一个传闻?”
经这么一提,如寂恍悟,问道:“世间真有那般奇异之事?”
开创魏唐王朝基业的,并非李氏一族,当初作出巨大贡献的还有一个叫魏唐的豪杰。据传此人与高祖皇帝交情莫逆,情同手足,前朝崩溃,江山初定,高祖本欲与之平分天下,岂料魏唐寿短福薄,空有一身撼天动地的本事,一场伤风诱发旧疾,不治身亡,去时年仅三十。
于是,高祖独拥江山,立魏唐之妹为后,以魏唐之姓名为国号。后选三千佳丽,诞下不少子嗣,但唯独皇后,诞下的子嗣尤为特别。
皇后与高祖的孩子,不论男女,长到十八至三十之间的某个年龄,容貌身形就会固定,往后不再随岁月流逝变老。有人言,青春永驻,此乃天赐之福。
之后,高祖立皇后之子成为储君,并立下规矩,往后凡所立储君,必须身负不老之能。偏偏也是奇异,魏唐王朝历经数代,每一代总会出现两三个身负不老之能的皇子皇女。
慧云道:“那位今日微服出访,老僧一见便知其身份——那位的容貌果然如二十年前一般,不改半点。”
如寂还想把事情往好处想,但当今天子膝下子嗣艰难,不像先辈那般子女众多,根本没有已过弱冠的皇子。
他游历这么多年,岂能不知,遂叹气道:“大师,让小僧跟随,不知有何用意?”
慧云道:“空明是老僧此生所见最博学之人,贤侄身为他的徒弟,老僧曾得空明传信,信中赞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机变非常,一会儿贤侄见机行事,一定要将灵慧寺从天子在此遇刺的泥潭中拔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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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山塔林。
如寂跟在慧云身后,进入高塔最高层,发现有四人和一个死人。
其中一个形容潇洒,气质沉稳,风骨如竹,大有隐士风范,如寂猜这人许是碧虚郎。
还有一个武士打扮,腰悬宝刀,目光炯炯,正气凛然的模样,想来是天子身边的护卫。
余下一个随意的倚在栏杆上,姿态闲雅,从侧面看来,那人面容十分年轻,可通身贵气逼人,一举一动皆内敛威严,令人忍不住仰视的修养气度浑然天成,丝毫不显浮夸。
如果不是地上有一具躺在血泊的死尸,那倚栏轻笑的人,倒是极为和蔼可亲。
如寂的打量的目光引起了李世遗的注意,后者轻掀眼皮,递来一眼,转瞬要移开,不知发现了什么,又猛地转回来,定定的凝在如寂身上。
两人的目光隔空相接。如寂先一笑,双手合十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李世遗的目光投向如寂,慧云察言观色,立刻出声介绍:“这是蜀中空明寺圆乘法师的弟子,如寂。”
“如寂。”李世遗把这个新入耳的名字在嘴里嚼了两嚼,看那僧人不卑不亢的,忽地矛头一显,直指慧云:“佛门清净地,青天白日竟然有鬼祟作怪,如此看来,你这灵慧寺里还真不干净。”
慧云道:“李施主,容老僧辩解一番。”遂看向地上的小沙弥尸体——
萧田辛适时道:“法师不用看了,我已经仔细检查了,这人脸上没有面具,骨架也正合他这个年龄,没练过武,偏偏他对我们发动袭击时,力大无穷,十指指甲锐利坚硬。”
慧云道:“海静七岁入灵慧寺,如今十二岁,从未离过寺,亦未教授过他武艺,近日也无异常——”
李世遗截断慧云的话:“那就是说真是鬼魅附身?”
慧云一时语塞。其实,他心里也明白,不论鬼魅所为,还是活人所谋,灵慧寺有无过错,都得依赖当今天子的仁慈。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并非笑谈。
可任凭他如何,也实在捉摸不透这位面皮不衰的帝王。
思来想去,慧云道:“李施主,老僧不敢妄言。此事事发突然,可否容老僧细察一番,到时再给施主一个满意的答复。”
“鬼魅所为,如何查?”李世遗盯着慧云,“难不成住持大师要派人去地狱询问阎罗王。”
慧云道:“李施主,如你所说,这乃朗朗乾坤,佛门清净地。我寺中僧众,日日虔诚黎佛,佛祖保佑,绝无妖鬼可在此兴风作浪。此事其中恐有蹊跷,施主,若怀疑老僧调查中会有欺瞒,可将此事上报官府,当今天子英明神武,善用贤才能人,京兆尹周大人素来清正,有他介入,施主大可放心。”
李世遗见慧云不卑不亢,就笑问道:“照法师所言,是坚信这乃人为?”
慧云一默,道:“是。”
李世遗又问:“法师,相信这世上有鬼吗?”
慧云一愣,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相由心生。”
李世遗顿了顿,又问:“那法师相信这世上有佛吗?”
慧云道:“佛在心中,众生皆为佛。”
李世遗忽然看向如寂,道:“佛教讲普度众生,渡人脱离苦难,相信今生所为,来生必有报,佛与鬼,如叶之两面,如寂法师,你信这世上有佛吗?也信这世上有鬼吗?”
如寂道:“施主,小僧修佛,修的是心。执着有佛无佛,本已着相。至于世间鬼魅,不曾亲眼所见,岂敢妄言?小僧云游时,也曾见过一人大病康复后便性情大变,与之前判若两人,更有伊人白天温和可亲手无缚鸡之力,夜来却暴戾残忍力大无穷,世间奇异之事,数不胜数,世人不解,便乱加揣度,谣传出去,就成了妖鬼,出家人不打诳语,不曾实际验证过的事理,小僧岂可论说?去做那谣传之人,糊弄世人?”
说到此处,一旁一直安静的甄迩突然冷嗤道:“少见多怪!我看只有心中有鬼的人,才会——”
“小甄!”如寂听甄迩口气中多有讽刺,怕惹怒李世遗,连忙弥补道,“小僧的朋友幼时被恶人所拐,用特殊方法剥去人皮再裹以猴皮,长和后就成了这般模样,他年纪小,心直口快,还玩施主莫见怪!”
李世遗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甄而,道:“果然世间多怪异之事,今日之事,我既无碍,便罢了,只是这小沙弥,被我防卫所杀,可惜了一条命,住持大师,劳烦多给他念几卷经超度超度。”
*****
回到方丈,慧云一抹额头上的冷汗,吁了一口气道:“总管过关了。”
如寂细细回想了一番李世遗的表现,沉吟道:“大师,此事恐有余波。小僧观今日那位从一开始就无意将此事闹大,他咄咄相逼,怕是在试探你我在此事中有无牵连。”
慧云闻言一怔,回味一番,最后道:“你说那位试探出什么了?”
如寂皱眉,想了想道:“今后行事小心一些即可,身正不怕影子歪,心中无鬼,不必多为此担惊受怕。”
互话到此处,又有小沙弥来报,说是荣二郎上门拜访求取经书,久候住持不至,已直奔方丈而来。
“荣二郎?”如寂一下想到山道上那位飞扬跋扈的小郎君,便问,“可是那定国公府上的郎君?”
慧云道:“对,老定国公唯一的曾孙子。”一顿,忆起过去,皱眉苦脸道,“唉,才走了一个了不得的人物,怎么又来一个魔星?”
说话的功夫,外面传来呼喊:“老和尚!老和尚!”
慧云苦笑摇头,一出房门便被迎面跑来的荣二郎照着脑门拍了一下。
“打你个老和尚,居然让小爷等了那么久!”
慧云也不恼,拿哄小孩的语气,温声道:“方才有些急事走不开,本打算处理完就马上去见荣二爷,没想到你倒自己过来了。”
“有什么事儿能大过小爷?”荣二郎一转身,在院中石凳上坐下,翘起二郎腿,道:“算了,看你一把年纪,小爷这次就饶了你,不过你,你的给点儿什么赔罪——”
环视周遭,荣二郎道:‘“你这破寺,能有什么呢?要宝贝没宝贝,要美人没美——”
如寂站在禅房门口,荣二郎一见他便愣住,走近几步,待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顿时痴了。
慧云一瞧这光景,暗叫糟糕。
这定国公府的荣二郎,据说从胎里带来的一个不治之症——对美人,不论男女,入了眼,就会记在心里,扑上去各种纠缠。今儿被那一遭给吓了好大一跳,小魔星要来这茬儿抛到脑后忘得一干二净。现在如寂就在门边那么一站,不言一语,连他老和尚瞧了,都得赞一声妙,更别说阅遍花花草草的荣二郎。
慧云连忙拉住荣二郎,打个哈哈道:“二爷,老僧听人说你是来找经书的,我想起过几日就该老夫人的寿辰了吧,二爷真是有小心,知道老夫人信佛,这是准备的寿礼吧,既然如此,事不宜迟,老僧立刻陪你去藏经阁——”
“对对对!小爷要去藏经阁找经书!”荣二郎挣脱慧云,笑眯眯地望着如寂,“那就让这位大师陪小爷去!”
慧云道:“恐怕不行,如寂是刚来挂单的云游僧,对寺里不熟——”
“哎,老和尚这就是你错了!”荣二郎把手里的扇子往腰里一插,理了理衣袍上的褶子,道:“他寺里不熟,但不管哪个庙里的和尚,对佛经总熟吧,小爷一看这位法师——”
荣二郎凑到如寂跟前,“就知道对佛法的领悟很深,这正好,可以给我推荐推荐几本经书,顺便也可以给我讲解讲解。佛家讲究普渡世人,法师,我是不是也需要普渡普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