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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王见王(下) ...

  •   “——少侠若要除妖尽可自便。我却想看看,在我面前,你待如何动她。”

      太子长琴沉声敛气,一字一字道得极慢却也极是铿锵,语气虽还轻柔和缓,听在人耳中却不啻惊雷。

      吐字的同时弦动,这回真是如一道落雷从九天劈下,琴音虽无色无形却似带了华光艳艳,磅礴浩荡,能绝四野声息。

      若单论这般气魄,凭玄霄的天资和他那股玩命劲儿,花上个十几二十年也不是锤炼不出。但他毕竟年少缺乏根底,纵然运足了真气全力相抗,在那琴音当头一激之下,仍是被震荡得堪堪后退了一步。

      “师弟?!”

      夙沧没想到琴始皇爹力冲天,说打就打丝毫不商量,险些给吓闪了腰。匆忙间转头看去,只见玄霄以长剑支地强自站稳,腰脊依旧挺直,但面色发白内息凌乱,方才那股子凌厉无匹的锐气已被生生挫了一节。

      长琴出手只为示威,一击之后旋即收势,暗叹了声小子定力尚可,怎奈性格太差。他很为小姑娘不值得,认为看上玄霄是浪费了夙沧菩萨一般圆融通达的好脾气——也只有菩萨脾气才能容得下他。长琴千年来阅人无数,一眼认定了玄霄是个孤独终老的模板,不过天下之大,总有人瞎。譬如他眼前这个。

      想当初他与夙沧天南地北地杂谈,早便看出小姑娘字里行间心心念念惦着一个“他”,谈及“他”时神情欢快,声音都会宛转几分。长琴一面感慨这年头傻鸟都要谈恋爱,一面就漫不经心地猜想着哪家小子这么倒霉,又这样的有福气。

      及至今日一见,玄霄年轻无畏意气张扬,三言两语就勾出个骄傲固执的模子,这形象令文艺青年长琴大失所望,情不自禁地想要撕逼。

      他便是不明白,夙沧只是断个胳膊,怎么这一残就把眼睛和脑子都连累了呢?

      “呵……”
      长逸出一声无人能懂的叹息,长琴重整姿态向玄霄发问,文雅依然但字字坚不可摧:

      “如何,少侠可还要赐教?”

      “阁下不必揶揄。”

      玄霄却没他那般淡定,一把锈剑般的声音冷厉微哑,透了锋芒毕露的敌意。
      “阁下修为精深亦无妖气,何以执意回护妖物?凡事总要有个道理。”

      “道理?少侠想问,那自然是有。”

      长琴轻笑不答,只低垂着眼睫信手拨弄琴弦。好整以暇地将人晾了片刻,他方才如吟诗一般曼声开口,清晰念道:

      “——凤来凤来,有凤来兮,吾心欣悦。却又为何不能护她?”

      “有凤来兮……”
      夙沧喃喃重复,眼角又快感动得流出了翔。这话分明是对“鬼车”之名弃如敝履,仍将她当做是上古时万人信奉的神鸟九凤。

      这犊子护的,必须是亲爹啊。

      “笑话!”
      可惜玄霄的思路与长琴不在一条线上,当即拔高了嗓子直斥荒谬,“鬼车凶戾残忍,布下邪阵取人性命,皆是我亲眼所见。顾沧隅与鬼车岭关系匪浅,又要我如何相信,她就真与那操纵活尸的妖兽不同?”

      (……这倒是真的,据说那妖兽还是我亲娘。)
      夙沧百口莫辩,所以无话可说。

      说他错了吧,玄霄好像也没什么错处。他不过是遵照太清为他量身规划的路线成长,坚定不移地践行着太清教导他的“正确”。自古师恩最难负,她没法指责他什么,只能怪自己十六年活得太糊涂,连自个儿是人是鸟都分不清楚。

      但她依然觉得难过,超难过。

      黑白两立,旧友成仇,说给小学生听都嫌俗套的故事,不成想会落在自己身上。经过百十代人的预演,依旧重逾千斤,沉痛不减分毫。

      “师……”
      心知分别在即,夙沧硬撑着不肯死心,还想再跟他说点什么。师弟一生注定多艰,叮嘱之词是说多少都不为过的。

      “罢了,不必多言。”

      她大半句话还吊在喉头,却见玄霄手一扬剑锋挑起,寒光过处已割下了一段衣袖。他用那片衣角包起了夙沧送他的穗子,有心要往地下摔去,抬手时又觉不妥,便转变了方向一把掷到她怀中。

      为什么不妥呢,他也说不明白。

      “此物还你。妖兽的交情,玄霄消受不起。”

      “……哦。”
      夙沧木木捏着他那片割下的袍,恍如听见少女心破碎的声响,那是她逝去的青春。

      她突然很想笑,想要敞开了肚子放声爆笑,最好能就着笑声把所有心酸郁结都嚼碎了吞下腹中,再吐出来喷这高傲的年轻人一脸。

      她以为自己是不怕的。不怕一夜天地颠倒,不怕自己从二八年华变成高龄老妖,最多是有点点怕亲爸妈成了干爸妈后见面尴尬。以为天不怕地不怕,以为万事都能看得开,原来听玄霄如此形容自己,她终究还会难过。

      以为以为,以为他能明白,以为此生能得一人,共他喜悲,同她爱恨。

      最后才知全是以为。她最不在乎的东西,他不可能不在乎。

      说的没错,真是个笑话。

      痛悟的一霎间心魔崛起,天地昏暗有如万念俱灰。待她回过神来,才发现四周窸窸窣窣尽是蛇鼠出洞般的声响,近处地面已被覆上了一层焦黑——分明是那夜的鬼手又从地下钻出了!!

      “……咦?!”

      夙沧对这触手阴影不浅,当下惊骇失色,一个箭步蹿出了枯骨乱舞的包围圈子。她下意识地转向长琴,却见对方以手支颐似笑非笑,分明一副事不关己的围观架势。

      “有一事我忘记告诉沧隅,”他温吞吞地道,“小姐死时悲伤绝望,化作厉鬼后怨愤难消,最容易受人心魔吸引。眼下鬼魂是被沧隅引出,此事便须你自行解决,恕我爱莫能助。”

      (可这鬼不是你放的嘛?!)

      夙沧咬牙懊悔,在内心对着三秒前的自己噼噼啪啪抽了十来个大耳刮子。她觉得自己真是半点儿志气没有,天下就没谁离了谁不能活的,为个男人神伤什么劲儿呢?这下倒好,郁卒得把鬼都惊着了,丢人丢出阴阳两界啊。

      那鬼手倒很贴心,张牙舞爪就奔着玄霄去了,仿佛是对尝过一次味道的夙沧不感兴趣。这场面无异于火上浇油,玄霄立刻帮她找着了新罪状:
      “这也是你——”

      “我你个头啊!就是这东西把我翅膀都啃了!!”

      “……”
      玄霄头一回闭嘴了。
      但他也不认为这足以作为夙沧清白的证据,顶多算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真没见过这么傻的,”夙沧还觉得不解气,又胡乱对着脚边鬼手一蹬,“去,咬我这糊涂师弟!”

      他傻,可你不是瞎么。
      长琴看着这两个犟头犟脑的小辈只觉好笑,边摇头边出声提醒她道:“沧隅方才不是说过,要超度了这位小姐?”

      “我是这么打算的。”夙沧跳起来躲过了一根横掠而过的手臂,“然而我不会!先生,你说嘴炮有用吗?”

      “——何须多此一举,将其烧尽便是。”
      玄霄不自觉地脱口而出,言毕方觉可笑:此地根本没有与他配合的同伴,这话又是要说给谁听。

      夙沧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很配合地眨了眨眼:“那好啊,你烧,我看。”

      “…………”
      看来她无论做人做妖,嘴贱的品性总是改不了。

      玄霄不再与她纠缠,提剑当胸专心施起了炎咒。他命格至阳又在术法上有所精修,剑一横便是炽浪翻腾,熊熊大火舔着明烈的舌席卷了整座庭院。烈火所到之处势如破竹,直将那些本就焦枯的鬼手烧做了一团团黑炭,如同丧失水分的枝叶一般枯萎卷曲起来。

      然而鬼手虽是畏缩退避,却始终不曾彻底消失。无论地上火焰何等肆虐,它们都能从黑暗的地底源源不断滋长出来,仿佛地下盖了个效率奇高的加工厂。

      一面生一面死,生而又死死而复生,那场景当真是妖异凄绝,远远地只见玄霄于烈火间抱剑独立,肤发都被映出了灼灼红光。

      夙沧发觉情形不对,左转右闪绕出庭中火海,抢先一步跳回了太子长琴身边:“先生,我看这样还不行。”

      “不错。”
      长琴手扶额头答得意兴阑珊,很是心疼院中无辜遭殃的花草。
      “小姐逝世已久却能保神魂不散,可见执念颇深,并非轻易便能消去。他虽有利器在手,但修炼时日尚短,引不出剑中灵力,要送魂也是力不从心。”

      “那……”
      夙沧眯缝着眼四下里仔细打量,忽然瞥见庭院一角的鬼手正如浪翻涌,蠕动着缓缓托出个人形。再细看,只见那人影与鬼手一般焦黑枯槁炭包骨头,活像一具蒸干了又烤坏了的木乃伊。

      她脑中莫名地灵光一现,随即隔着火海向那木乃伊扬声大叫:“喂——妹子!妹——先生,这小姐叫什么你知道吗?”

      “仿佛是叫绿萝。”长琴犹如一本最妥帖的百科全书。

      “好,绿萝妹子!你听着,我——我叫沧隅,我有话同你说!”

      非洲木乃伊浑身一颤,竟似真对她的喊声有所感应。

      便是在“她”受声音吸引而停止动作的一霎,夙沧出其不意地飞身掠起,如同只雪白的大鸟一般飘飘越过庭院,稳步落在木乃伊跟前。

      木乃伊的五官都已模糊不清了,只跟层剪纸似的薄薄贴在扁平面孔上,丑陋得让人想要为之哀叹。

      在不到半秒的对视之间,夙沧弯起眼笑了。
      那是她最拿手的天真笑容,灿烂明媚毫无保留,流光溢彩像能将黑夜照透。

      “妹子,对不住啦。”
      她笑着说。

      然后——只听“咔嚓”一声朽木折断的脆响,夙沧拧腰蓄力高抬腿,飞起一脚就将那木乃伊的脑袋整个儿踢了下来。

      这还不算完,那头颅与躯干之间似有无形的绳索相牵,可能还是根橡皮筋,头颅飞出没多远就刷地180度拐弯,回旋镖一般直勾勾朝夙沧撞来。

      “师、你……?!”
      玄霄与她距离甚近,看在眼中却一时踌躇,回过神来已是救援不及。

      而夙沧胸有成竹,站在原处不移不避,只待那头颅逼近眼前方才出手如电,竖起两指快稳准狠地扎入了人头眼窝:
      “——吃我一招大防狼术!!”

      “…………!!!”
      人头虽已没了神经血肉,遭此突袭仍是苦状万分,大张着嘴嘶声尖叫起来。眼看它煤屑似的漆黑牙齿就要咬上夙沧手腕,夙沧倏然神色微凛,眼中和指端同时闪过一抹红光。

      “多谢你师弟。”她小声道,“刚才这么一崩溃,我好像想起些什么来了。”

      指尖那道红光摇曳着不断扩大,最终猛然腾起,将整颗嘶吼反抗的人头都裹入其中。

      ——是火。

      不同于玄霄阳刚霸道横扫一切的火焰,夙沧手上那团火苗更深、更艳,也燃烧得更为安静,宛如一滴跳动的烛泪。

      就在那深艳的烈火灼烧之下,人头不住地挣扎、扭动,最后精疲力竭,自下而上一点点失却形状碎成齑粉,一见风就被吹做了一捧青灰。

      “…………果然啊。”

      夙沧仍是小声呢喃。她像个回到了童年故地的游子,神色无限寥落,却又满带着痛并快乐的眷恋温柔。

      “我果然……是鬼车啊。”

      下一秒,火光自她身后冲天而起,艳烈张狂锐不可当,教青空都改换颜色。

      “凤凰火。”
      太子长琴语调低柔,眼里有幽深怀念的笑,“她果真是……想不到还有缘得见。”

      那本不是什么难以得出的结论。鬼车之骨至阳,只因鬼车原属上古凤鸟一脉,性主刚烈,最擅长的便是御火。

      凤凰火聚了天地灵气,可比炼狱之炎。灵火过处,残魂不留。

      结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在双重的烈焰炙烤之下,地底鬼怪很快便被榨干了生命力,一时间满庭皆是鬼手燃尽后的残灰,纷扬明灭,恍若下了场夹带雾霾的大雪。

      风起而后风停,唯见簌簌飞灰如雪散落,湮灭一切声息。尘归了尘土也归了土,亡者在命魂引导下再入轮回。

      疯狂诡谲的地狱绘卷不复存在,须臾已是天地清明。

      满地劫灰之中,玄霄看见夙沧张开手臂迎向那些飞舞的细粉,仿佛还是个为落雪而欢欣雀跃的小孩。
      但天上落下的不是雪,她脸上也不再是孩子气的稚嫩表情。

      分明还是那个夙沧,还是那样十五六的身量,那样青涩秀丽的未长开的眉眼。她看上去还那么小,可突然又像是很老很老了。

      “你走吧。”她开口,却不是向着玄霄,“妹子你走吧,下辈子活得明白些,别再稀里糊涂就死了。不想死为什么要死?你该活给他们看。如果还觉得活不下去就来找我,我叫沧隅,我一定会帮你。”

      和御火之法一同复苏的是身为九凤的自觉,千百岁的时光叠在夙沧身上,蓦然就将她压出了披霜戴雪的疲惫。过去十六年她都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如今却在一瞬间长大然后老去,像夜空里点亮了烧天的烟火,又像一枝仅得刹那芳华的昙花。

      她觉得好累,悲也累喜也累,连再看玄霄一眼都累。

      玄霄不信她,没办法也没关系,他本就不是头一个不信她的人。
      千百年来她有过太多的希望与失望,今日旧事重演,原该波澜不惊。

      而羲和剑似与夙沧灵火感应,剑身轻颤,突然铮地一声清鸣。

      “!!”
      玄霄这才如梦方醒,剑尖一撩直指她眉心,“我不管你是何用意,今日之事我不会承你人情。”

      “随便吧。”夙沧懒洋洋地斜眼看他,“我送她去往生,是为了她,不是为你。”

      四目交错,她注意到了玄霄的眼睛。

      那双眼睛她一向喜欢,如今却不再是黑白分明的干净,隐隐染上了一点发亮的红褐色,同他眉间朱痕交相映照。她知道羲和阳炎已然流遍他四肢百骸,以后还要侵他骨骼蚀他经脉,让人与剑再也分离不开。这一切的一切她都知道,然而他不会听她只字。

      以她和长琴如今能为,要当场败了玄霄夺剑并不困难,但他身负的业障早已不在剑上,而是被那顽固的老道种入了胸膛。过去她和夙琴一心惦记着偷剑,原是关心则乱,钻营出了个本末倒置的主意。

      眼前如送魂之后的天地一般澄明,她已不再盲目。

      “玄霄。”夙沧听见自己的声音,清凌凌如春水流冰,“回去吧,现在的你胜不了我。记得不要为难小青天。”

      玄霄喉头震动久久不能出声,于是她一本正经地继续说:

      “对了,玉姐姐和你同修双剑,望舒剑阴寒伤身,你要多关照她。玉姐姐心思细腻,你同她相处得思量着点儿,不可如待我一般粗心。你们观念有差,也许往后会起争执,你是师兄,要让着她,决不能向她说重话……否则我绝不饶你。”

      玄霄面露不耐,别转头去:“夙玉是我师妹,我们同门如何相处,不用你来指教。”

      “那却未必,”长琴遥遥开口,语中意带讥诮,“少侠刚愎独断不纳善言,今日既负沧隅,来日再负上一人也未可知。”

      “你……!!”

      “先生你少说两句。”
      夙沧皱了皱鼻子,老气横秋的神色间又透出一丝稚气。

      长琴叹声:“好,沧隅心疼情郎,自是嫌我多话了。”果真敛声不再插话。

      他说得轻松自然,玄霄听着却是如坐针毡,握剑之手上指节都已泛白:

      “我……你……当真…………”

      夙沧利落地打断了他:“重要吗?”

      ——我是否真心待你,对你重要吗?

      真心又如何,玄霄所求,从一开始就是她所不能给。

      “是。”最后玄霄也叹声,“不重要了。你我注定不能同道。”

      言罢他拂袖转身,步伐迅疾坚定,再无一线迟疑。远看只见白衣翩飞胜雪,仍是她钟爱的意气风发少年郎。

      只叹她往日玩心太重,不到分离,竟不知自己待他情深至此。

      也曾同仇敌忾,也曾刎颈交心,但那些最适合表明心迹的好时光都被她生生错过了,只因那时她看他什么都好,好到她不敢多想,只想一直同他做对欢喜冤家,常伴不离左右,每日打打闹闹也就到了天荒地老。

      可惜从今而后,只有冤家,不见欢喜。

  • 作者有话要说:  爸爸看透一切,沧沧的百合力已经人鬼通吃了【合掌】
    这章的王见王,其实是夙沧和玄霄。当初取这个“沧”字有“济沧海,上九霄”的对称意思,她的定位一直是不弱给玄霄的,纯种凤傲天嘛。外挂续费的沧沧有没有特别帅!见识一下她的正剧力!
    PS:因为一直有妹子提到,我就问问你们想看谢波波做翅膀吗?正好撕逼写的有点累……【这人是多随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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