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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王见王(上) ...


  •   那一天风和日丽,夙沧一手挽了竹篮子上街买菜,预备在启程回家之前吃顿好的,顺便磨练一下单手剁肉的功夫。

      长琴灰心断念不肯再与人相交,她却是个死活耐不住寂寞的,这些日子便时常大摇大摆地一个人跑出门去。她样貌小巧秀气,神气又是一派娇憨天真,最能讨得那些卖菜的大婶母爱泛滥,连葱都给她多抓了两把。

      大婶们又有个缺点,一旦敞开了心扉便容易饶舌多话。这天夙沧正埋头对着堆水灵桃子挑挑拣拣,忽然耳朵里听得一句:
      “对啦小姑娘,上回我听对门三嫂子讲起,说她见你进了城东的凶宅?小孩子家家的,怎么跑去那种危险地方。”

      “凶宅?”
      夙沧略一怔忡,随即顿悟——那琴师自称并非屋主,又不爱跟人打交道,多半是找了个没人敢靠近的闹鬼废宅住着。不过他还没跑去山沟沟里做山顶洞人,可见对人间烟火总留着一点贪恋。

      “嗯,就这个了。”
      怀着对自闭青年十二万分的理解与包容,夙沧托起个桃子随手一掂,抬头向大婶展颜微笑。
      “凶不凶宅我不知道,倒是看见里头住着位神仙一样的人物。他脾气是很好的,不过有点内向见不得人,所以我才帮他出来买菜。”

      她自以为笑得格外阳光可爱,谁知那大婶听见这话,即刻像是白日见鬼一般扭曲了面容:
      “你……你在那宅子里见了活人?!他是不是……二十四五年纪,身边总带了一把琴?”

      见夙沧茫然点头,大婶脸上的惊骇越发深刻了,几乎把一张慈祥面孔拉成个夜叉似的狰狞模样。左右扫视过两眼,她凑近夙沧耳畔压低了声音:

      “小姑娘,你知不知道那凶宅是怎么回事?最近城里作乱吃人的妖怪,就是打宅子里出来的!”

      (城里的妖怪……不就是拔了我翅膀那只?!)

      这八卦大大出乎了夙沧预期,她只觉右肩伤处一阵过电般的幻肢痛,险些拿不住手上桃子。只听大婶战战兢兢地又道:

      “我也是听人说,那宅子里从前住了位温柔漂亮的小姐,可惜年少不懂事,有一回偷跑出去玩,回来路上遇见歹人遭了奸污。小姐一口气咽不下,竟自投井死了。之后宅子里就接二连三的出人命,渐渐地城里也开始冒出怪手……就像是……小姐在井下寒冷寂寞,要拖人给自己陪葬一样……”

      这故事说来委实森冷,头顶虽有明晃晃暖洋洋的日光倾盆,夙沧仍是打骨子里逼出了一身的寒意。噩梦在脑中复苏,臂上灼痛鲜明,眼前鬼影幢幢像有无数焦黑的枯骨在晃。她脚下打了个趔趄,强自支撑着干笑道:
      “那,依您看……我见到的人是?”

      “妖怪啊!总之不是干净东西!”大婶夸张地瞪圆了眼睛,挥舞着两手声情并茂,“那小姐都是两代之前的人了,鬼魂也被路过的剑仙镇住,几十年都没再作怪。最近有人看见那青年进了废宅,接着城中才又有怪手伤人,你说说,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八成就是他把小姐的鬼魂放了出来!!”

      是啊,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正好她为鬼怪所伤,正好他从旁路过救了她性命,正好又把她带去厉鬼盘踞的凶宅里养伤。

      ——哪有这么巧的事。

      夙沧恍惚失神,也无心再听大婶添油加醋地警告什么,把钱一丢便揣着桃子跌跌撞撞地走了开去。

      背后隐约传来大婶向别人嘀嘀咕咕咬耳朵的杂音,大抵是说看这小姑娘六神无主的模样,多半是给宅子里的妖怪勾去魂了,可怜她还这么小,可怜哦可怜。

      夙沧埋低了头加紧脚步,很快便将市场喧哗远远地抛在身后。这一程路她走得快,脑海中思绪奔流更快,离去前回头一瞥,正好对上大婶口中那位“对门的三嫂子”。这三嫂以往见了夙沧都笑面相迎,如今或许是把她当作长琴同类,看她时目光闪躲,干黄长脸上带了清楚的忌惮嫌恶。

      夙沧皮笑肉不笑地向她点点头,心中不免生出些遗憾——看来以后是不能上这儿买菜了。

      ……

      夙沧踏进院门时日头已上了三竿,太子长琴背对着她临水看花,姿容和往时一般沉静,怀中还是抱了那张古琴。唯一不同的是他肩头多了只啁啾蹦跳的小鸟,明眼人一看便知上面沾着灵力,是个做工细巧的傀儡。

      夙沧挎着菜篮子走上去,内中沉甸甸的颇有分量,坠得她手臂和胸口都有些发酸。

      “沧隅姑娘回来了。”
      和着脚步声他温柔开口,温柔得像蚕丝细密绕紧喉头。

      “姑娘气息紊乱,可是……介意这宅中鬼魂之事?”

      “你都知道了。”夙沧定了定神,迟疑望住长琴背影,胸口那股酸意渗入了嗓子里,“……我平常出去,先生都遣了傀儡盯我的梢?”

      “正是。”他爽快承认,又追加一声近乎怜悯的嗤笑,“沧隅是个好姑娘,可惜不够安分,总爱往人多口杂的地方跑。若你在街上听着什么不好听的,再去找了人过来捉鬼,在下岂不是自寻麻烦?总得早做准备。”

      夙沧试探着道:“若我当真带了人回来,先生会怎样?”

      长琴摇头,声音里透着烦倦:“不怎么样。至亲之人一夕惊恐反目,如此结局,在下早已习惯。”说话间移步向前,看方向是要往他平日抚琴的凉亭里走。

      夙沧站在原地踌躇数秒,天人交战之后还是迈步跟上。长琴也不回头看她,只淡淡道:
      “姑娘若不走,可要听在下说个故事?”

      夙沧别无选择,当然是要听。

      于是长琴重又在亭中席地坐下,她也重新攀上了屋顶专用席,低头只见他宽广的衣袂与下摆铺开满地,乌发翻波,像水中盈盈托起了一朵青莲。搁在琴上的双手玉一样修长白净,骨节分明的漂亮。

      这样的漂亮底下掩着何种心肠,过去她从未猜想。

      长琴所讲的故事并不出奇,无非便是那小姐化作厉鬼之前的生平旧事,却同街头巷尾流传的版本有着根本不同。

      依他所说,小姐本是无心自尽,怎奈人言可畏,连父母至亲也责备她不知廉耻,失了清白有何脸面苟活于世。小姐殒命时年未及笄,还在豆蔻枝头却纵身做了春泥,只因生不如死。

      “……之后小姐魂魄被人封印,数十年来不得离开此宅。在下既要借她宝地栖身,便随手予了她自由,要泄愤报复都随她的意,也算一桩公平买卖。”

      “然后她就去城里抓人玩儿了。”
      夙沧从他背后倒挂下来,神情幽幽的很是哀怨,“还抓掉了我的胳膊!先生,这其中曲折你早就知道。”
      这句话语气沉笃,她已不指望长琴否认。

      “是。沧隅是为我放出的鬼魂所伤,我一早便知。”

      一曲奏罢,他终于回首望向她。初时眉眼里还盈着点温润的笑,渐渐淡下去,最后就成了阴冷寒凉。

      “所以我也一早便说过,‘姑娘去留随意’。我纵容厉鬼伤人是一时兴起,救你性命也是一时兴起,难保往后不会改变主意。”

      “但我看你并没改主意,”夙沧抱着菜篮子小声嘟囔,“这些日子你一直对我很好。”

      长琴笑了笑不答,心道那只因为你是个让人无从下手的傻逼。

      “沧隅宽容良善,甚合我心意。”
      斟酌了一下言辞,他终于没有讲出实话,“我不过看你可喜,方容你在身边多留几日。可惜你却收不住心思,若始终一无所知,你我……倒还可以好聚好散。”

      “……?”
      夙沧莫名怔住,“咋的了?怎么现在就不能好聚好散了?”

      话未落地人已扑的落在长琴眼前,她弯下腰来看他,目光明澈而专注。

      “先生,你是不是以为我会记怪你?先前你高看我智商,现在你可真是把我情商看低了。我不是说过,我落到这地步只怪运气太糟,你恰好放了鬼出来,我恰好被派来除妖、恰好大意断了胳膊,这么多的恰好,我实在没法子一一记恨过来。”

      她也不等长琴回话,把篮子往下一放就单手掐上了腰间,又显出点在玄霄面前装腔摆谱的师姐样子来。

      “我知道先生不是好人,我也不是只跟好人做朋友。作为朋友我要劝你一句,人死了就该让她去投胎,留在阳间作怪有什么好玩的,徒损阴德没半点好处。所以那小姐的鬼魂在哪里?吃过饭我就去渡了她。”

      “……”
      太子长琴半晌无话,只凝了黑玉般的眼目定定看她。眼波里淡了温雅多了冷锐森寒,像要破开皮肉直入脏腑,剜出她一点心尖热血观其成色。

      夙沧就扬起了下巴由着他看,她虽只十六年记忆,三观却是通明磊落坚如磐石,最不怕的便是审视。

      “你要说的……只是这样?”
      良久长琴才慢慢发话,语气中仍有一丝不信,不信她真能把残疾大仇轻易放下。

      “就这样啊!”夙沧受他几次三番的试探,几乎要有些不耐烦了,“哦对了,不管怎么说我是掉了个翅膀,先生虽然救我性命,但一码归一码,想想是该和你算下账。”

      长琴竟是松了口气——他是残魂遭忌之身,在人间辗转千载,无论何等的谨小慎微妥善经营,都无一人能在知晓他原貌后待他如昔。如今他厌了人间也轻了人命,由内而外的冷心冷血狠戾乖张,自是不再指望谁能容他。

      夙沧虽然鸟傻心大,终究也同旁人一般。

      他正暗自哂笑,却见夙沧伸直了胳膊俯身一探,从那菜篮里捞出半只鸡来,提着鸡脖子冲他横眉瞪眼:
      “我原是看先生瘦弱,我走了你又不肯去城里买菜,总在这过云天河似的日子,今天就想炖个鸡给你补一补。既然我丢鸡翅和先生脱不了干系,这鸡我只能自己吃了——喝汤你要不要?”

      “…………”

      于是他彻底无话。

      夙沧还在那儿急吼吼瞪着他,是个催人有屁快放的焦躁模样:“先生,你不吭声我就连汤都喝啦。”

      “沧隅……”
      太子长琴敛目,抿住唇极力地平静了气息,一开口却还是带出心弦微颤。

      “……为何能如此待我?”

      “啊?我不过也看你可喜,不想瞧你这要死不活的样子。”
      夙沧竖起拇指照着自己面门遥遥一戳,白牙闪亮自信十足。
      “有病吃药,多大事儿。可能你觉得自己没药救了,但你不知道有个疑似我妈的鸡架子手笔比你大很多,妈都那德行了,我不介意再找个这德行的爹啊。况且你还有血有肉的,要康复是大大的有希望。”

      太子长琴自然听不懂她在鬼扯个啥,然而眼前一霎间仿佛掠过幻影,是通身雪白的凤鸟振翅清啼,冲天贯日直上云霄。
      那情景——在遥远的过往,他确实曾于某处见过。

      “在下……尚有一事隐瞒姑娘。”

      灰烬中跳起一点火星,他忽然就对她抱了本已不存的希望。

      “在下亦曾有过可供人相称的名姓。……名作,太子长琴。”

      吧唧一声,夙沧拗折了手中的鸡脖子。

      “What the Fxxk?!”
      她再也端不住那副迎风装逼的架子了,想说两句别致粗话却画虎类犬,一张嘴就是流利的印式英语倾泻而出,
      “你??先生?你是太子长琴???就是、就是琴姐说过那个,以前在榣山弹琴让我妈对你念念不忘但你一心和条黑龙搅基后来你为基情手滑忘记弹琴间接引发天柱倾塌于是伏羲把你贬为凡人罚你永世孤独然后你投胎路上在榣山发呆被人抽走命魂四魄铸了一把剑叫焚寂导致你只剩二魂三魄大家都不爱你最后你就发疯了…………的太子长琴??天啦难怪你这么有病!”

      太子长琴:“…………”

      ……你都说完了还TM让我说什么?!
      而且这棒读一点都不悲情!文风都不对了!听上去就是个笑话!!

      ……心好累,感觉自己千年的黑泥被她随手拿去泼了个天女散花。

      而夙沧早已一溜烟滑到了他身边坐下:“搞了半天你真是琴哥嘛!琴姐说你也是她男神,男神你帮我签个名吧,她肯定高兴!”

      长琴觉得自己眉心又开始一跳一跳地疼了。他待要再说什么,却见门口歪歪扭扭飘进来一只纸鹤,正是夙沧与夙琴她们暗中传讯的道具。

      夙沧也捕捉到了那小小一簇鸟影,欢天喜地蹦上前去:“说琴姐琴姐就到,男神我能把遇见你的事跟她分享么——”

      然而她指尖尚未触到纸鹤,但见远处一道凛冽剑光狂奔而来,她急忙收手撤步方才避开,指腹上已被划出了一线血痕。

      “嘶……!”
      夙沧倒抽凉气,伤处如遭火焚般起了热辣辣的灼痛,剑上分明是带着炎浪。

      她方才还在云端飞舞的心瞬间落入冰窟,脸上笑意却还充足:

      “……羲和阳炎,果真名不虚传。”

      “你也果真知道羲和。”

      紧随那剑光而来的是一人一剑,人苍白剑血红,她抬眼迎上他目光,越发感觉到通身彻骨的冷。

      “……”

      玄霄低头向她空垂的袖管投去一瞥,眼底亦是隐隐一痛——却也只是一痛,稍纵即逝难以久长,旋即便换了遭人背弃的愤懑不甘。

      他别过了眼不再看她,沉声质问:“你还有何话可说?顾沧隅……亦或者,这也不是你真实名姓?”

      “我想大约是的。”夙沧的笑意便淡下去,“从几百年前开始就是。”

      玄霄侧目,仿佛有些失望:“所以你不打算辩解什么。”

      “靠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跟你辩解个屁。”
      夙沧觉得这番对话简直胜过严刑拷打,闭了眼恶声恶气也不知骂给谁听,“师弟你是跟着小青天放的纸鹤来的?我不求你给我面子,看在你跟他同床共枕的情分上,你不要为难他不要打小报告。”

      “——休再叫我师弟!!”

      伴着他怒喝长剑已在颈间,夙沧忽然想起这剑里含了鬼车之骨——那夜她特意拾了回去要给他“铸把好剑”,不成想却是作茧自缚搬石头砸脚,讽刺得让人想要大笑三声。她昂头,神色还是淡淡:

      “师弟在气什么?气我没有早告诉你我是妖?可我是不是妖,过去待你都是一样,难道你自己不明白。”

      玄霄双目灼灼:“你是妖,那便带了虚伪算计,不是真好。我说了不要叫我师弟,我不想再说第三次。”

      夙沧叹口气:“我也说过,仙妖神魔,更在人心。在玄霄心中,何为妖,何为仙,何又为人?”

      “杀人作恶是为妖。”
      玄霄斩钉截铁毫不迟疑,一字一句都敲落在她心尖,“顾沧隅,我从来不曾疑你!直至我将你赠我的剑穗与鬼车岭拾得的璎珞一同交给宗炼长老,他说其中——都含了鬼车翎羽。鬼车绝迹已久,你能从何得来?是我痴愚,还将此物视为‘夙沧师姐’一片心意,时刻珍之重之……谁知你在其中藏了什么祸心!”

      “……呵呵。”
      夙沧只能干笑,她藏了什么祸心来着?依稀记得是琴姐所说,在剑穗中编入自己一缕头发,是寄了一段心意,盼那人永世安泰福寿绵长。

      “不错,我的确是有祸心!”
      心知回头无路,夙沧忽然断绝了一切挣扎痴念,抬手狠狠握住他剑锋,“我知道琼华派要用双剑做什么,我绝不会教你们如愿!这就是我的祸心,你若不乐意,从今往后我们各凭本事,看最后得出个什么结果。”

      ——我有什么祸心,我要救你啊。
      ——管你乐不乐意,我他娘的一定要救你啊。

      “师……你,当真……”
      玄霄艰涩地从齿缝间挤出字来,手腕轻抖,剑尖又向她咽喉递进一寸。

      便是在那一刻——

      满庭肃杀,琴音激荡。

      “?!”
      夙沧自然不打算引颈受戮,正想侧身闪避却听见背后声浪急涌,硬生生震得她气海翻腾。

      虽是一月来听惯了的音色,然此刻琴曲间剑气纵横,有如沧海掀涛、云上龙吟,刹那间天地都为之肃敛。

      她错愕回头,只见太子长琴人在案前指在弦上,神色仍是温文,全然看不出曲中那般杀机。

      “这位少侠,”他几乎是和颜悦色地向着玄霄道,“沧隅姑娘是在下贵客,少侠当着主人之面向她动手,未免有失礼数。”

      ……不对啊这房子又不是你家。
      夙沧觉得这个槽实在与气氛不合,于是拼命地咽了回去。

      话说回来……妈啊,我抱上大腿的爸是个琴始皇啊!

      玄霄亦是震惊,但他自问意志坚定,当下不为所动,只向着长琴方向一抱拳道:“我无意冒犯,但此女乃是妖物,为免贻害苍生,还请阁下勿要袒护。”

      “妖物?”
      长琴闻之冷笑,眉峰一耸,语声骤然凌厉,“少侠此言差矣!俗子只看皮囊血肉,却不知最要紧处在心魂。沧隅姑娘待你心意昭然,你流水无情便罢,又何必欺人太甚,逼她至此?”

      话甫落他便按弦起调,夙沧那一通鬼扯让他把千年潦倒间失落的清朗心气都取回来了,举手投足皆是神仙气象。

      “——少侠若要除妖尽可自便。我却想看看,在我面前,你待如何动她。”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王见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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