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南向北》斯里兰卡的冰糖葫芦

2、追忆-01

　　我没有收拾自己房间的习惯，到处都是杂乱四散的纸张和堆积如山的书本。我在空虚寂寞的时候，往往会茫然地观望着那片混沌无序的景象，似乎它们就是自己交错无序的思想的体现，我总觉得留着它们就能让自己的思绪想入非非，从中多少找到点儿感觉。

　　对于所有以艺术家自居的人而言，灵感永远是他们生命中最向往的追求，但是，这些热衷的追慕者们却总是在灵感的手上倍受折磨。灵感喜欢唾弃那些苦苦哀求它现身的人们，它总是让希望与绝望在人心中并存，它的到来，使人兴奋欢喜，它一但离去，人心就会被孤立无助的恐惧所笼罩。

　　灵感生于幻想之地，它是个性情残忍的鬼魅幽灵，漂浮不定，若隐若现，善于凌驾和玩弄人类的情感，以与人失之交臂为乐。灵感总是有办法诱逼你向它交出自己内心最隐秘软弱的部分，可是作为交换，却什么都不给你，任凭你徒自白费心力。在艺术的世界中，它是位彻彻底底的暴君，顺它者昌，逆它者亡，胆敢违背它意愿的人们会被它剥夺生活的意义，最终在一蹶不振的阴影下忧郁终生。

　　和灵感相处时，我多次怒不可遏地质问它为何如此贪得无厌，我已经将自己的全部都双手捧上了，它却仍然不为所动。可恨的是，悠然自得的它对我的愤怒完全不屑一顾，因为它知道，过不了多久，如同丧门之犬的我便会狼狈而归，再度拜倒在它的面前，献上新的贡品，乞求它不计前嫌，网开一面。

　　饱受煎熬之后，我决定摆脱自己对于灵感的依赖，不再任由它戏弄我，我认为人的意志力足以与它抗衡。于是，我鼓起勇气，与它势不两立，我要证明不是每个人都需要它的施舍才能够进行创作。

　　结果，我的反叛以失败告终，而我也因此受到了惩罚。失去了创作能力的我，每天都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浑浑噩噩，百无聊赖，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漫不经心，倍感厌烦。

　　那天，我坐在床上怔怔地凝视着周围的那堆废纸，忽然间觉得纸张上的文字似乎变成了活生生的绳索，把自己一筹莫展的灵魂捆得紧紧的，使人喘不过气来。这时，我知道久违的灵感又来了，但是，它不怀好意。

　　为了剥削我的情感，灵感总是能够施展出不同的手段来让我感到刻骨铭心的悲痛，从而迫使我的内心流出不可物状的血。那股鲜血是醒目的，凄烈的，我往往就是依靠观望自己流淌在外的血液来进行创作。我觉得有句老话能够将恰如其分地形容我的创作感悟，那就是：海绵里的水，得挤才能出来。其实，无论使多大劲儿挤都没有关系，可是，就怕这海绵里没有水了。

　　此刻，灵感知道我的心中已经没有盈余的情感了，但它还是故意让我的心灵感到疼痛。它此行的目的只是为了在我面前耀武扬威，嘲弄我的落魄。

　　‘愚蠢的人啊，看到了吗？你的内心已经没有任何感情了，你身边的垃圾也帮不了你。这堆早就应该舍弃的残骸中没有真正值得你去挽留的东西，那团糟乱只能用于充填和掩饰你内心的空虚，再无意义。承认自己的渺小和无能吧，离开了我，你什么都不是。一个没有主人的奴隶，有什么价值呢？’

　　听了它的奚落，我很恼火，反驳道：‘当我失落痛苦的时候，这片乱迹陪伴着我度过了无数个昼夜。而你呢？只知道一味索取，却总是在人们最需要你的时候背弃他们。你走吧，对我而言，一文不值的恰恰是你。’

　　灵感漂浮了起来，冷笑道：‘任何人都永远无法从我身上找到从来就不属于他们的东西，你只是在把自己的无能归咎于我而已。’

　　说罢，它便消失了，不再给我争辩的机会。我站起身，推开窗户，满腔愤慨地冲着天空咒骂扬长而去的它，我痛恨它这种无异于懦夫的行为。

　　就在我心烦意乱之时，一阵怡人的微风轻轻拂过，我恍然抬起头，发现天际蔚蓝，清澈如洗。这时，我环视了一下自己房间里的每个角落，只见白灿灿的纸张和沉甸甸的书本在阳光的照耀下闪如鳞光，栩栩生辉。这副奇特景象使我的心中荡漾起了一片涟漪。

　　我坐了下来，细细地端详着身边的一切。

　　皱巴巴的纸张上满是自己潦草的笔迹，敞开的书页间全是自己留下的各种圈圈点点。

　　‘我的老朋友们，’我在心中默默念道，‘由衷地感谢你们的付出和牺牲。纸张，你们原本可以在某位才思泉涌的作家的笔下发挥自己高尚的价值，却决定在庸庸无碌的我身边给予陪伴，对此，我永远心怀感激。书本，我的祖先们依靠着你们才实现了传承，而我将你们带回家之后，却无法继承这份使命，真是惭愧，我对你们的理解，只是浮光掠影，请原谅我没有能力去参悟你们其中的奥妙吧。灵感刚刚怀疑你们的价值，那是极其不公平的，你们今日的低落，责任完全在于我的无所作为，让你们受牵连了，很抱歉。’

　　想到这里，满怀愧疚的我开始动手收拾房间了。事到如今，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这些老伙伴们整理好，珍藏起来，以示尊重。

　　我从未察觉出自己的房间原来是如此的凌乱。如果换做是别人，肯定会将废纸和旧本子全部丢掉，图个省事。但是，我绝对不能这么做。在我还没有电脑的时候，自己就将脑海中所思所想都写在纸上。多年以来，旧本子上的铅笔字迹早已模模糊糊，圆珠笔的痕迹变得浅谈，纸张更是陈旧泛黄，但我仍然把它们带在身边，时不时就拿出来翻阅一遍。这些东西可是我多年以来累积下的心血，弥足珍贵。

　　由于我的经济条件问题，大部分的书我只能够在网上阅读，那些我自己买回家的书全部都是自己省吃俭用换来的典藏品，也是自己唯一值得称赞的财富，它们都是我的伙伴。我将书本有条不紊地放进书柜里，刚开始觉得十分轻松，自己甚至不能理解为什么之前就没有好好地整理一番呢？很快我就想起原因了，我的书柜很小，根本就放不下那么多书。于是，我开始把书塞放一切尽有可能的地方，桌子底下，衣柜里面，电脑机箱上面，抽屉里面，塑料袋里面。即使这样，还是剩下不少书没有地方放。这时候，我想到了在床下已经搁置已久的行李箱。

　　我把行李箱往外拉的时候，发现有些重，估计里面似乎还有些衣物。我打开箱子后惊讶地发现，里面竟然全都是自己小时候在中国穿的衣服，包括校服。我一直以为家里人早就把它们扔掉了。

　　那几件衣服对我而言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尤其是那件带着连衣帽的红色外套，我小时候经常把帽子旁边的两根绳子咬在嘴里，上面的牙印仍然清晰可见。接着，我又看到了一条十分滑稽的秋裤，一想到自己小时候曾经穿着它到处跑来破去，便不禁失声笑了出来。这时，我突然间想起太姥姥曾经对我说过这么一句话：你长大以后会因为穿过这种裤子而笑话自己的。想到这里，我会心一笑，同时默默地祝福太姥姥的在天之灵，不知道在另一端的她是否看到了这一幕。

　　行李箱里塞满了自己童年时的衣物，没有剩余多少空间，我无法将书存放在里面。当我在床底下继续摸索的时候，无意间翻出了一个蓝色的旧旅行包。

　　此时此刻，不断流逝的时间似乎停歇了。

　　我认得这个背包，自己小时候就是背着它出国的。

　　我轻轻地拍掉了上面密布已久的灰尘，小心翼翼地将它打开，似乎自己在回忆的隧道中撕开了一道口子，时间和空间摆脱了距离的隔阂。

　　我掏出了一本小小的旧相册。

　　那是我小学的同班女生们集体送给我的道别礼物。

　　我翻开了相册的第一页。一群小女孩并排站在教室中央，每个人都羞涩地微笑着，照片背面是用已经退了色的水彩笔所留下的幼嫩笔迹：

　　“冰糖葫芦，你就要出国了，我们会很想念你，我们美术小组没有其它要求，就是希望你能够常常给我们写信。邮政编码是…”

　　我一封信都没有写过。

　　猛然间，我感觉海绵中的水又溢出来了，是咸水。

　　我顿时明白了许多。长期以来，由于自己一直在忽略回忆，所以现在的生活才显得有所欠缺。当我在尝试着忘却种种伤痕时，一个不小心就埋没了整个过去，忘记了以往所承受过的痛苦亦是我人生中不可磨灭的烙印，无论好与坏，那些经历都成就了今天的我，如果没有勇气去面对过去的话，那么我便会在不知不觉中丢失真实完整的自己。

　　或许这就是自己倍感迷失的原因。我的背后藏有一个永远无法弥补的空洞，使我成为有虚无实的空壳。惨痛的回忆固然使人悲伤，但没有回忆的人，如同从未存在过。我想，每个真正的艺术家应该都做到了一件事：与自己妥协。在他人承认自己的存在之前，艺术家已经做到了自我肯定，肯定自己的追寻，肯定自己的价值，肯定自己的痛苦，总之，将自己的一切皆视为无与伦比的珍贵。当艺术家做到这一点的时候，特立独行的自我风格则由此显现，最终，总会有人为自己的精神世界喝彩，哪怕只是场自我陶醉的独角戏而已。

　　我轻轻地翻动着那本相册，视如珍宝，爱不释手，它使我欣然地发现自己的过去并不是一片枯燥无味的空白，我做过许多事情，真不敢相信那片色彩缤纷的天地也曾经属于过自己，我的生命中也曾经享有过这般灿烂的活力。

　　我继续在旅行包中翻弄，当我从包里掏出一本红色的新华字典的时候，一股浓厚的怀念之情油然而生，我翻开了字典的第一页，殷老师整洁端正的字迹依然清晰：

　　“送-葫芦–分别留念–殷老师 1998年3月”

　　这么多年过去了，殷老师早就已经退休了吧？她老人家身体可好？当年小学四年级的那篇获奖作文，她还有印象吗？她是否仍然记得那个反应迟钝，羞涩胆小，在她特有的鼓励下才第一次获得了自信的小男孩？她能否想象到，往年那个连拼音都无法顺利掌握的傻孩子，如今已经成为了一位依靠文字谋生的翻译？我敬爱的启蒙教师，现在的我，是多么希望能够再见您一面，向您鞠一个躬，说一声老师好。可是，就是这么简单的愿望，对于此刻的我却是如此地遥不可及，我只能在心中默默请求您原谅学生多年以来的不闻不问吧。我将字典上的灰清理干净，把它放在了书架上最显目的地方。
　　下一件令我怦然心跳的东西，是一本破旧不堪的日记，上面仍然挂着那把被撬开的小锁，而它的钥匙已经不知去向。

　　小时候我特别钟爱一部以拇指女孩为故事原型的日本动画片，片名叫做‘玛雅历险记’。我对漂亮的玛雅和她的伙伴儿比路十分着迷，我经常把自己想象成他们团队中的一员，和他们一起在奇幻之地历经艰险，同甘共苦，勇往直前地寻找着回家的路。

　　每天看完动画片之后，我都会迫不及待地打开自己的日记本，将心有所想的一切都记录下来。我时常会添加些自己幻想出来的新冒险情节，每一次都是因为我的出现，玛雅才会化险为夷。那时候我甚至希望动画片能够早些结束，这样的话，玛雅就不会再是一个拇指大小的女孩了，她将变回一个能够陪伴我一起玩耍的漂亮小女孩。

　　我把自己对玛雅的所有感情都写进那本日记里了，这件事情，除了我母亲以外，没有人知道。这本日记我总是带在身边。

　　某天放学之后，我向往常那样把日记放在桌子底下之后就回家了，第二天回到学校的时候，我发现一群男同学围在我的座位旁哈哈大笑，我走过去一看，原来他们把锁给撬开了。他们一见到我，马上笑嘻嘻地问：你爱玛雅？接下来就剩下我一个人开始哭鼻子了。老师发现这件事情之后，批评了那几位擅自乱动我东西的同学，但是，她也十分严厉地对我说，闲的没事不要把乱七八糟的东西带到学校里来，现在给别人看了也是自己活该。

　　那天晚上，我自己把日记带回了家，将那副绑着金丝带的小钥匙扔进了垃圾箱，它已经对我没有用处了。我当时真的觉得自己很委屈，明明就是我的同学不对，为什么也要批评我？我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孩子没有隐私的权利？
　　接下来我找到了一样不属于我的东西，那是一条红领巾。

　　二年级的时候，班主任亲自筛选了第一批少先队员，班上只有少数几位受宠的同学有幸入选，那个时候，我倍感羡慕，十分渴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带上鲜艳的红领巾，在早操时高举五星红旗，唱着少先队歌，骄傲地成为共产主义的接班人，这是件多么荣誉的事情啊。

　　到了三年级的时候，老师说第二批少先队员名单已经列好了，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一方面我急切地盼望自己能够入选，另一方面我又知道自己的表现可能还达不到标准。当我出乎意料地听到自己的名字的时候，即刻高兴地跳了起来。我看着眼下班上其他几个没有被点名的学生，真心觉得他们很可怜，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够享获这般至高无上的荣幸呢？

　　他们很快就获得了。到了四年级的时候，老师突然间要求班上所有没有红领巾的人全部起立，然后告诉他们明天去教导处领取红领巾之后去参加宣誓仪式。一时间我对此感到惊愕不已，不过已经略懂人事的我立刻就明白了，原来大家早晚都要入队，不管是谁。

　　那段时间，因为父母外出工作的缘故，中午我自己就经常在家附近的一家路边摊吃兰州拉面。有一天，我正吃到一半的时候，忽然间发现红领巾找不到了。我马上陷入恐慌了，每天下午归校的时候，进校门之前一定要先向国旗敬礼，之后再经过少先队委员检查红领巾，忘带红领巾的孩子，一律不准进入校门，而那些胆敢把红领巾弄丢了的人，下场不堪设想。

　　雪上加霜的是，那天下午我刚好要考试，这可把我急坏了，面条都顾不得吃了。这时，我的好朋友白子键突然出现了，我立刻冲过去一把拉住他，求他跟我一起想办法。他给我出了许多主意，从学校后门翻墙，直到趁着人多直接混过关，听上去好像都行不通。两个人说着说着，他突然间有了个办法。白子键说只要他先进校门，然后绕道操场的另一端，把红领巾扔给我就可以了。

　　我们两个人说的正欢，白子键的眼神忽然间越过我的肩膀，然后就僵住了。我回头一看，原来少先队委员就在我们后面，我们的计划被他听得清清楚楚，我认识他，他就住在我家那栋楼的六层，我妈妈和她妈妈是朋友，有时候晚上会去串门，我见过他写作业，当天回家之后我就对我妈说不想上六年级，作业实在是太多了。我当时急的都快要哭了，而他慢悠悠地站了起来，向我们走来，从口袋里掏出来了一条红领巾塞进我手里，他说他有两条，让我用完之后还给他。

　　然后我就给忘了，他也没跟我要。

　　我继续翻弄着旅行包，当我掏出下一件东西的时候，内心不禁震颤了一下，儿时最珍贵的记忆被唤醒了。

　　我和冷涛的合影。

　　那一刻，那个眼睛大大的，身体瘦瘦的，皮肤黑黑的男孩子似乎就站在我面前。

　　我将那张已经泛黄的照片举了起来，认真地端详着每个细节，这张照片的背景是奶奶家小区的几栋红楼房，我们两个人为了照相，一起站在原本不该被践踏的草坪上，照片是冷涛的父亲为我们拍摄的。

　　我回想起了刚刚出国不久的某个夜晚。

　　我和父亲走在回家的路上，经过一家露天酒吧的时候，突然间听到一声响亮的惊呼。

　　我转过头去一看，发现两个男人的脸上洋溢着激动的笑容，他们使劲地握了一下手，然后紧紧相拥，放声大笑，互相拍打着对方的后背。即便作为旁观者，我也能够真切地感受到他们的喜悦。

　　这时，父亲对我说：“你以后和冷涛再次见面的时候，也肯定会像他们那样。”

　　“不会，我们肯定比他们还要高兴，他们两个都是大人了，我们两个再见面的时候肯定还是小孩。”我笑嘻嘻地说。

　　“那可不一定。”父亲苦笑了一下。

　　“啊？”我顿时感到很失望，“为什么？”

　　“说不定你们下次再见面的时候，两个人都已经长大了。”

　　“我们不可能那么快就长大吧？”

　　我和冷涛再也没有见过面。

　　自从出国之后，我只给冷涛打过一通短暂的电话，因为当时家里实在无法承担长途电话费用。我尝试过给他写信，但是，所有的信，最终总是因为各种原因而无法完成，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们之间逐渐失去了联系。

　　更加可悲的是，我失去联系的密友，绝对不仅仅是冷涛一人而已，还有视我如同亲生兄弟般的白子键，和互相之间承诺过永远做朋友的解少辉。我们童年时所结下的友谊，经过十几年时间的隔阂，是否还在？如今的他们，人在何方，是否还安好？

　　“葫芦！接电话！”

　　父亲在客厅里的喊声吓了我一跳。

　　我放下了手中的东西，拿起了我房间里的无线电话。
　　“葫芦？明天早上六点半在皇上皇门口集合，我跟你确认一下，是这个时间吧？”

　　电话的另一边是飞老大的声音。

　　我这时候才恍然想起，明天我和飞老大要跟随佛堂一同外出旅游，到现在我还没有收拾好行李。

　　“还好你来了个电话，我差点忘了今天都要出发了。”

　　“真是服了你了。那你赶紧准备一下，早点休息吧。六点半没错吧？”

　　“对，就是这个时间。”

　　“好，那我先挂了啊，明天见。”

　　“成。”

　　挂了电话后，我将承载童年记忆的小旅行包悄悄地塞回了床底下。

　　收拾好行李之后，躺在床上的我仍然无意合眼。

　　现在的我不再喜欢出远门了，和小时候那个因为第二天要春游而兴奋的睡不着觉的孩子比较起来大相径庭。
　　以前，每当春游来临时，即便父母已经为我准备好了一切，我仍然要把书包中的东西全部都取出来，然后自己再亲手把东西一件一件地放进去才能安心。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我再次戴上了小黄帽，拍好了队，在殷老师的带领下穿过了马路。

　　第二天清晨，当我到达集合地点的时候，飞老大竟然还没有到，他是个十分守时的人，即便是游山玩水也绝对不会拖拉一分钟，现在连我都来了，他却还没有出现，这让我感到非常意外。没过多久我就发现他原来早就已经坐在大巴上等着我了，而且还给我买了一杯咖啡。

　　我在飞老大身边坐了下来，喝了一口咖啡，说：

　　“没加糖。”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飞老笑了笑，将几包甘蔗糖和一把塑料小勺子递给了我。

　　“有段时间，我每天早上都不喝咖啡，只和橙子味儿的芬达。”

　　“为什么？”

　　“那是好几年以前的事情了。我表姐曾经对我说，爱喝橘子味儿的芬达的人都特别有桃花运，然后我就信了，从此以后我只要能喝芬达就绝对不喝其他饮料。有一天我和表姐在外面吃饭，我举起芬达的易拉罐，跟她说自己爱喝橙子味儿的芬达就是因为她所说的桃花运，结果你猜怎么着？她看上去很困惑，完全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儿，经过一番努力回想之后，她才想起来自己确实这么说过，只不过那是她一时间瞎编出来的话而已，根本就不存在这种说法。哎，头脑简单的我竟然当真了，害我白白喝了么多芬达。更扯的是，习惯成自然，我到现在为止还是觉得喝点芬达，桃花运就会源源不断。我还编了首芬达之歌呢，要不要听？”

　　飞老大听后笑得前仰后合，就在他顾着笑的时候，表姐上车来了，她冲我挥了挥手，走了过来。飞老大见状赶快克制住自己的笑，连忙摆出一副文质彬彬的表情，以免失态。

　　“这位就是表姐，佳佳。”我介绍道，表姐冲飞老大笑着点了点头。

　　我拍了拍飞老大的肩膀，说：“这位就是喜欢喝芬达的飞老大。”

　　“哈哈哈哈哈哈！”原本在努力维持形象的飞老大又喷笑了出来，把我表姐吓了一跳。

　　“对不起，真是不好意思，他刚才跟我讲了个笑话，我实在是是没忍住…”飞老大满脸歉意地说。

　　“没关系，葫芦老是爱开那些让人无语的玩笑。”表姐也被逗笑了，“我以前经常听葫芦提起你的名字，今天总算见面了，很高兴你这次能来。”

　　“添麻烦了。”飞老大微笑着说。

　　“有事你们只管找我就行。现在我要过去忙了，马上就要出发了，咱们到了之后再聊。”说完，表姐便下了车，开始接应陆续到来的其他佛堂同门。

　　大巴上路了，我在路途间开始跟飞老大讲笑话，把他逗得够呛，我发觉坐在我们前面的一些人的嘴角也开始往上翘，但是没人好意思回头看我们。我讲了几个特别无聊的笑话，可是我越说飞老大笑的越是厉害，结果就是我们两个人在路上如同鬼哭狼嚎般地狂笑不止。车上的人估计都没有想到我带来的这位沉着稳健的男子汉竟然有着如此神经兮兮的一面。

　　最后，我们两个人都笑累了，开始闭目养神，醒来后，却还没有到达目的地。我们两个对视了一下，又想笑，但双方都已经没有力气了，只好作罢。

　　过了一小会儿，飞老大先开口了：“你是怎么开始接触密教的？”

　　“你竟然知道佛宗有显教与密教之分？”

　　“虽然你说这次只是外出旅游，但是我毕竟在跟一个宗教团体接触，我想自己还是预先了解一些相关知识比较好，所以在来之前我查了一些资料，以免无意间冒犯别人。”

　　“你想的还真周到啊。”

　　“礼多人不怪。”

　　“是我表姐把我带进佛门的。”

　　“芬达表姐？”

　　“嗯。”

　　“说来听听啊。”

　　“十岁那年，我刚来到国外的时候曾经在我三姑家暂住过一段时间，我表姐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是一位虔诚的佛家弟子了，她在后院的工人房里建立了一座放置佛像和法器的坛城，每天都会按时修法，我经常能听到从里面传出来的很多神奇的声音。我当时什么都不懂，只知道表姐经常会钻进那间屋子里，一进去就会在里面待上很长时间，我虽然充满好奇心，但是那里看上去像是表姐的一片圣地，我不敢越雷池半步。”

　　“有一天，喜欢刨根问底的我决定一探究竟。我跑去问表姐她每天都在小屋里做些什么，她对我的好奇心感到十分高兴，问我要不要进去看看，我满口答应。房间比我想象中的要小，却别有洞天，里面阵阵幽香扑鼻，墙壁上挂着几幅色彩艳丽的唐卡，地上整齐有序地摆放着木鱼，铜磬，佛珠和许多经书。房间中央是主坛城，上面放置着有许多尊佛像，佛像前面全都是琳琅满目的法器，表姐耐心地为我一一解释它们的名字和用途，我却没有听进去太多，一心只想着能不能去敲几下木鱼。后来表姐说法器是不能乱动的，我只好作罢。”

　　“当时我在坛城的角落看到了一尊关公像，我惊讶地问为什么关羽会出现在这里？表姐说那不是关羽，而是金刚大护法迦蓝尊者，神威广大，号令三界，有他守护的坛城，妖魔鬼怪皆不敢犯。这个消息对于从小就怕黑的我而言实在是太好不过了，我总是认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潜伏着可怕的怪物，时刻都在伺机将我抓走，我晚上不敢一个人待在家里，不敢一个人睡觉，不敢一个人经过黑暗的地方，夜里起床上洗手间一定要把所有的灯都打开，即便这样仍然提心吊胆。现在我知道家里有了顶天立地的大护法的时候，我立刻感觉自己所向无敌了，如果遇到什么危险，只要往坛城里跑就行。我问表姐，在出现妖魔鬼怪的时候，如果我单独进入坛城，护法也会保护我吗？表姐说当然会，我自己随时都可以进入坛城，只要我不乱碰坛城上的物品，内心别对诸位佛菩萨怀有不敬就行。”

　　“不久之后，在某个雷雨交加的下午，我午睡醒来时发现家中除了自己之外空无一人，糟糕的是家里正好停电了，我感觉墙壁中似乎有无数只眼睛正在盯着我看，吓得我惊慌失措地钻进了被窝里瑟瑟发抖，这时候我想起了坛城。坛城里面虽然没有灯，但是有许多支蜡烛，比外面光亮多了，再加上表姐说坛城四周有结界保护，我的心里顿时踏实了许多，我趟在坛城中央，看着天花板，等着雨过天晴。”

　　“还没过几分钟我就闲的不耐烦了，我身边虽然有许多看上去很有趣的东西，但是我却一样都不能碰。当我的目光落在了角落中的那堆经书上的时候，我才想起表姐没说过我不能碰经书。我翻了翻好几本名字不一样的经书，却失望地发自己完全看不懂里面写的内容，就在我垂头丧气之际，我发现那些经书的最下面压着一本名为‘佛陀的故事’的书。书中有许多漂亮的彩色插图，里面的语句也均为我能理解其含义的白话文，我决定用本书来打发时间。那次偶然的阅读给我带来了巨大的改变。”

　　“那本书讲述了释迦摩尼觉悟成佛的经历。在释迦摩尼诞生的那一天，国王请来了智慧出众的阿私托尊者来观望太子，尊者见了太子后，又喜又泣，而众人却不明其因。尊者解释道，喜是因为他看到了太子必定觉悟成佛的光辉未来，所以喜悦，可是人寿已近的他将无法亲耳听到太子的教诲，所以悲哀。这件事情让国王十分困扰，他不希望自己的孩子离开王国去追求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几经思虑之后，他建立了春，夏，冬三座宫殿，希望养尊处优的生活能够消除太子修行的念头。但是，随着王子年龄的增长，他执意要求外出看看外面的世界，他的三次出行，分别遇见了老人，病人，和死人。释迦摩尼遇到死人时所说的话让我深深地感到震惊和不安：我遇到的所有人，每天都沉浸在短暂而虚伪的快乐之中，难道大家从来都没有想过，最终等待他们的将是一条白布遮身吗？”

　　“我看完那本书后，久久不能平静，我三姑回家时没有看见我，还以为我和父母出去了，过了很久才发现我原来一直躲在坛城里发呆。有好几个晚上，我都偷偷地从床上爬起来，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仔细地端详着看父母熟睡的模样，很担心他们会永远睡去，不再次醒来。就这样，因为对死亡所产生的强烈恐惧，当表姐问我愿不愿意正式成为密宗弟子时，我立刻答应了。在一个寒冷的清晨，我按照皈依仪式中的规定沐浴更衣，冲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双手合十，三念三拜，正式皈依密宗。”

　　说完后，我将杯中剩余不多的凉咖啡一饮而尽。

　　“后来呢？”飞老大问。

　　“发生了一件很严重的事情，使我的信心发生了动摇。

　　“什么事情？”

　　“我出国大概四年之后，父母因为欠债累累，打算离开这个国家，他们想带我一起走，但是我已经对这片土地产生了浓厚的感情。在我得知他们的决定的那一晚，我哭醒了不知道多少次，枕头都湿透了，自己也被枕头上的泪水给冻感冒了。我问父亲到底怎么样才能够让一家人继续留在这里？习惯买奖券的父亲敷衍我说除非我们能中一张□□。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他的话让我兴奋不已，我马上破涕为笑，感谢天无绝人之路。为什么呢？因为我们的宗派里有种诵经修行法，经书名为‘高王观世音真经’，只要内心诚恳，发慈悲大愿，诵经千遍者即可心想事成，我对这点深信不疑。如此，所有问题就全部迎刃而解了，只要诵经千遍，中一张彩票，一家人便可以开开心心，幸幸福福地继续生活在这里。”

　　“于是，我开始没日没夜地诵经，将自己的全部愿力都投入在祈求中奖上面。我知道自己的动机过于自私，有背常理，但是我仍然祈求北方多闻天王黄财神能够网开一面，看在我艰苦修行的份儿上，奖励我一张尘世间的彩票，无需千万大奖，能付清债务便可，往后我必定更加发奋精进。我诵经千遍之后，迫不及待地去买了一张彩票，然后兴高采烈地跑回家告诉大家这个惊喜，父母只是苦笑了一下，什么都没说。最后如何，不用说也知道，我没有中奖。总之，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价值观也产生了许多变化。信佛三天，佛在眼前，信佛三年，佛在西天。我越是深入，越是意识到自己心性浮躁，悟性欠缺，尚未入世，谈何出世？我若真的出家，并非超脱，实为逃避。并且，修行即是修心，不拘于形式。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心若无物，何处又不是清净？最终还是择佛祖心中留吧。”

　　“真是不容易啊…你那么时候那么小却要经历这些…”飞老大感叹道，“你表姐知道这件事情吗？”

　　“我没告诉过她，但是即便说了也不会对她那份义无反顾的信念造成任何影响。”

　　“哦？此话怎讲？”

　　“表姐是我三姑的女儿，她大我九岁，是个脾气温和，懂事听话的好孩子，在学习上更是出类拔萃。她出国之后很快就克服了语言障碍，并在极短的时间内超越了同年级的所有学生，在那个华侨大学生还寥寥无几的年代，她打破先例，竟然考上了一所令众人望而却步的公立大学，一时间传为佳话，她是家族中的骄傲。我小时候十分崇拜表姐，她一直都是我的榜样，父亲经常教导我两点，第一，深记我太姥姥的嘱咐：好好学习，长大有本领。第二，一定要向表姐学习。由于我表姐的成功，家人要求我无论如何也要考上公立大学，沿袭书香世家的光荣传统。”

　　“表姐童年时的生活条件很艰苦，三姑离婚后辛辛苦苦地养育她，教导她专心学习，不要把时间花费在无谓的事情上。那个时候，许多人家的孩子为了维持家计，都会外出工作，或者帮助父母做生意，从而荒废了学业，但我三姑坚决不让表姐接触任何类似的工作，她对女儿只有一个要求：拿出好的成绩，考上好大学。母女两个人相依相偎，共同度过了一段拮据的日子，当大学的录取榜发布出来的时候，我三姑肯定觉得所有的努力都值得了。”

　　“多年以来坚持辛勤工作的三姑也攒下一些积蓄，在生活上逐渐富裕了起来，这个时候，她只希望女儿能够好好享受一下生活，再找个好小伙儿嫁了，过上每个好女人都有权享有的幸福日子。我不太了解表姐的感情历史，但是，我知道她只交过一个男朋友，是个优秀的年轻人，很不幸的是他因病去世了。从那以后，表姐再没有对身边的追求者表现出任何兴趣。大概就在这个时候，表姐在大学中结识了一位中国同学，并带她走入了佛门。刚开始，我三姑没觉得有任何过分之处，认为有信仰是件合情合理的事情，所以没有做出干涉。”

　　“我表姐当时正处于风华正茂的年龄，但是她没有像其他女孩那样尽情尽兴地享受生活，反而经常会因为佛堂的活动改变自己的安排。渐渐地，三姑开始察觉出了一些异相，宗教占据了表姐大部分的时间，她无法理解表姐为何对佛门如此痴迷，觉得其中必有蹊跷。直到有一天，表姐将那位中国同学带回了家，介绍给三姑认识。那位男同学显得风度翩翩，忠厚善良，温和如玉，大方成稳，很是讨人喜欢，而我三姑则从表姐的眼神中读出了什么。男孩离开之后，三姑马上开始追问有关于男孩的详情。”

　　“这个男孩叫吴勇，是清华大学的高材生，来到国外深造是因为家境贫寒的他需要那笔丰厚的奖学金。吴勇天资聪敏，智慧过人，在毕业之际写了一篇有关于机械平衡臂理论的论文，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刊登于全国最大的媒体杂志和科学杂志上，他的才华马上被一家德国企业看中，决定以天文数字的薪资聘请他。可是，他却坚决拒绝了前程似锦的工作机会，因为他已经决定将终生奉献给佛门，发誓要弘扬佛法，广度众生。”

　　“当吴勇决定出家闭关的时候，我初中尚未毕业。他说自己要修炼拙火定，这是种密教师徒之间一脉单传的祖传密法，修成者即可五神通八，成就虹身，密勒日巴祖师就是在修成拙火定之后而开悟的。吴勇发誓，自己一日不修成拙火定，则一日不下山，我知道他是个履行诺言的人，于是我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他了，很难想象表姐当时的心情到底如何。谁知道几年之后我听说他下山了。吴勇修成了拙火定，出关后的他正式出家，被封为金刚上师。”

　　“三姑不愿意自己的女儿为了一个不可能的人在那些毫无意义的事情上白费太多时间。但是，这类涉及隐私之事又不方便完全言明，生怕自己伤了女儿的感情。三姑一方面暗示表姐在信仰上适可而止，另一方面催促着她赶快交个像样的男朋友，可是我表姐依旧我行我素，这一晃就是十年，我表姐到现在为止还是单身。”

　　“我站在家人的立场上对吴勇产生了一些看法。我听说他是个有过去的男人，他给别人的生活造成过伤害，他离开过别人，碎过别人的心，遗留过恨和情，经历过世间百态和羁绊之后，他终于看破了红尘。他不可能对表姐的一片深情毫无察觉，但是，他却始终未做表态，任凭事态发展，不闻不问，完全顺其自然。他这种态度都不太厚道。他在耽误一个人，此事牵扯着一个鲜活的生命，他没权利让其他人成为自己理想的牺牲品。”

　　“长大以后我才逐渐开始理解了这一切。我能明显地感觉到表姐并非在盲目地追随吴勇，吴勇也从未挥霍过表姐对他的爱慕。我们凡人以一生一世作为衡量标准，但是这一切在行者的眼中却只是轮回中微不足道的一粒沙。他们两个人之间，存在着一种卓越的情感，只是，一个已经放下了，一个还放不下。这个放下了的人知道佛教八苦中的爱离别苦是人世间最断人心肠的苦楚，它会使人陷入永无止境的思恋之中，若有人被情欲缠身，想要超越爱离别苦的唯一途径就是通过修行。吴勇知道，表姐越是接近佛门，越能接近超脱，从而放下执着，放下他。如果仅仅以世俗的方式拒绝，只会适得其反，让人越陷越深。我每次见到表姐都能够感到她的生活变得越发开朗，越发欢喜，我深信直至有一天她会真正放下。事实上，吴勇是正确的，他的无所作为，正是大道的无言无为。我的朋友，我告诉你真相，是因为你不会像其他人那样在背后以世俗的眼光对这一切恶言恶语地指指点点，在他们的理解范围内，这似乎是一场充满罪恶和扭曲的不伦之恋。他们可曾想过，这就是人世间最慈悲的爱：度化。”

　　飞老大望着我，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