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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番外篇 · 帝城天涯客 ...

  •   室内烛火摇曳,纸上暗影遽动。我知道,这道奏疏无论写的多好,都不能服众,与蛮夷议和此等耻辱之事,没人会同意,更不会去做。
      写罢奏疏,我已浑身疼痛难忍,额头直冒冷汗,趴伏于案上。这时,我的儿子楊山松进到书房,见我这般模样,赶紧过来将药喂到我口中,甜到几乎尝不出药味,想来他又在药中加了许多蜂蜜,这孩子,只因我无意间提到我闻不惯药汤酸苦味,他每次为我熬药都不忘加蜂蜜掩盖浓浓药味。他扶住我,心疼地说道:“爹,都说了不让您劳累过度,您怎么就不听呢?”我小声说道:“有人,比爹更苦、更累。”他似乎没听到,又叫道:“爹?爹?”他心急不已。“扶我回房。”“好。好。”他声音还有颤抖。
      我蜷缩在床榻上,难以入眠,山松一直在房中不曾离去。天蒙蒙亮时,我强撑着起身,对山松说道:“该上朝了,替为父更衣。”他却先将药递到我面前,说道:“爹,孩儿看您昨晚眉头一直皱着,定是病又加重了。先吃了药再上朝吧。”我笑道:“其实病也无大碍。”说着话我拿起碗将药服下。他接过空碗,又捧了一碗药给我,说道:“爹,这补药也吃了吧。”“补药?前些日子不是已经吃完了吗?”我疑惑问道。
      “以前的是吃完了,这是陛下又派人送来的。”
      “什么?他……陛下……”我又惊又喜。最终轻叹息,大口大口喝完这补药,舌尖余下淡淡甜涩。
      近来战事不断,而皇太极那边还很安静。我暗找了一个算命的让他代表我大明朝到皇太极大营中议和。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议和之事也无人察觉。崇祯十年十一月,我受命正式提出议和之事,毫无悬念地引来群臣辱骂。这样也好,所有矛头都指向我,陛下的压力也不至于那么大。我来做挡箭牌,他才能过两天安稳日子。
      几日后,我的病情又加重了,整夜整夜睡不着。没想到陛下会亲自来看我,而且带了最好的太医,随行的还有首辅刘宇亮。看到他,我已隐约猜到朝堂上发生了什么。太医看了病,陛下又与我闲话一回,我旁敲侧击地让他走,再多留一刻,朝臣们又该上疏说三道四。看到他离去,我反而心安了许多。
      我在养病同时还关注着议和之事,皇太极对议和也很有诚意,这让我稍稍欣慰。
      十一年七月,平台召对。议和完全被黄道周打乱,陛下亦被他气的昏死过去,看到他倒下去的那一刻,我大惊,冲过去将他抱起来,同时冲着一旁的侍者喊道:“还不快去传太医!”喊罢,又快步向乾清宫走去。众嫔妃、众皇子和太医都来了。我默默退出。次日,他准时上朝,且面色甚好,我这时才放心些。
      经平台召对一事,议和谁也没再提起。皇太极兵临城下。陛下召卢象升等人入京勤王。卢象升定下夜袭之计因高起潜的暗中捣鬼而失败,他从战场上回来立刻找到我。他怒气冲冲的看着我,眼里直冒火。我把他按坐下,倒了茶递在他手中,说道:“建斗,这事你听我慢慢解释。高公公调走了你的兵,这是他不对,明日我陪你到陛下处说此事,定还你个公道。”
      “此事我自会说,不劳你杨大人操心!我只问你一句,议和之事可是你撺掇陛下的?”
      “啧……你看你……你好好想想,议和会暂时解决外患,待将来国力充盈,一举消灭满洲,那还不是举手之事?再者说,汉唐时与外邦和亲者也不在少数,我们又没送公主,只是议和,这只是权宜之计。”
      “好一个权宜之计!”他拍案起身,死死盯着我,冷笑道,“杨大人真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我有陛下亲赐的尚方宝剑,身负救国重任,若要议和,我将成为笫二个袁崇焕!日后被压赴刑场,你杨嗣昌会不会代我受刑?”
      我竟不知该如何对答,也不敢妄自回他。静默长久,我轻声说道:“没你说的那么严重。”我尽量把气氛控制在平和状态。
      “那些人骂的是我不是你!再者说陛下也舍不得杀你!”
      “若你这般说,现在就用尚方剑杀了我!”不知怎的他最后一句话未说完我已急的不行,大喝反驳他。
      “要杀也是杀我,你凑什么热闹?!”他亦喝道。说罢,他又紧握拳头,目光坚毅,说道:“现如今,只求以身报国!”
      我沉默不语,静静地看着他,我面前这位悲壮英雄。
      崇祯十一年十二月,卢象升战死沙场!
      十二年五月,张献忠再次反叛。九月,在平台召对中我毛遂自荐挂帅出征。那时,我也自知身体病的不行,仍想为他分忧。
      出征前一晚,陛下召我入宫说要为我饯行。我强忍病痛赴宴,席间只喝他为我准备的茶,而他自己却喝了很多酒。我担心不已,遂趴在桌上显出一副苦痛模样,想让他转移注意力不再喝酒。他看我这样子吓得不轻,又是拍我,又是叫我,弄得满头大汗。我正要坐起身时,他猛的将我抱起。那一刻我心惊肉跳,半响没反应过来。
      那一晚,他为我抚了一宿的琴,我躺在龙床上亦看了他一宿。
      他眸中藏着无人知晓的悲凉。
      次日,他亲自为我送行。我离开京城,竟不知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十月到达襄阳。进入襄阳城第一天,我召集了襄阳城内所有高级将领开会。会议第一件事便是请出尚方宝剑,接着又将熊文灿免职并槛送京师,而后处理了在战役中投机耍滑之人。最后,我看了一眼坐在下边低头沉默的左良玉,说道:“左总兵……”我话没说完他立刻起身说道:“杨督师,下官自知身犯重罪,杨督师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闻言笑道:“左总兵不要太激动,我又没说要杀你。况且,我是那种随便杀人的人吗?我是有样东西要送给你。”他稍迟疑,看着我,问道:“不知杨督师要给下官何物?”“你亲自过来拿。”我正色道。他一脸疑惑走过来,接过我手中的紫檀木盒,打开看罢,惊讶不已,当即跪倒说道:“多谢杨督师!下官定生死追随督师左右,决不有负!”我笑道:“左总兵请起。日后用心剿贼便好。”“杨督师仅管放心,下官办事决对不会出差错。”他拍着胸脯向我保证着。我看着他,含笑点头。
      张献忠得知我来到襄阳,立即卷铺盖逃跑。左良玉主动请缨追击。出兵前日我填《西江月》词一首为讨伐张献忠檄文,词曰:不作安安饿殍,效尤奋臂螳螂。往来楚蜀肆猖狂,弄兵潢池无状。云屯雨骤师集,蛇豕奔突奚藏?许尔军民绑来降,爵赏酬功上上。
      几日后,左良玉率军追击张献忠。不到半月,他便带着大量战利品返回襄阳,我高兴万分,说道:“左总兵果然是当世将才!趁如今张献忠士气低落,我军应乘胜追击,彻底消灭张献忠。”他也很兴奋,说道:“好!下次末将定亲自绑缚张献忠献给督师!”
      他再次出兵,过了一个月,却空手而回,我大怒,问道:“张献忠已是残兵败将,你竟没擒住他?你上次如何向本督师保证的?”他面带惭色,说道:“楊督师息怒。并非末将不尽心尽力,只因近日来末将在蜀地水土不服、身染重病,故而让张献忠跑了。请督师治罪。”“病了?”我上下打量他一番,说道,“看你这生龙活虎的样子,不像是有病啊。”
      “楊督师,末将是强忍病痛来向您汇报军情的。”
      “既是病了,那就回去好好养着。下去吧。”我轻叹一声,挥手示意他离去。
      左良玉病了也好、伤了也罢,说到底还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我再勉强又有何用?
      我一人坐在大堂上,腊月寒意侵骨,京城恐比此地更冷吧。不知怎的想起他衣衫单薄在乾清宫龙案前熟睡的情景。他莫不是经常这样?我双眉紧蹙。而年关将近,每逢佳节倍思……呵,这算什么?苦笑着拿起案上的公文翻着转移注意力。
      左良玉这一病打乱了我的计划,本想着他在前出力我在后指挥,如今只能亲自带兵入蜀围剿张献忠。川蜀之地山多林密,谁知道他究竟会钻在哪个山旮旯里。
      剿贼途中唯有风雪与我作伴。然而终究有人记得我。十三年二月,陛下降旨犒师,又赐敕发赏功银万两,赐鞍马二副,并加我太子少保衔。虽然只有物品与头衔,我仍觉暖意无限。
      追着张献忠跑了大半年,于十三年六月在太平县玛瑙山大破贼军。消息传到京城,陛下也异常高兴,亲写手谕送往前线。我捧着这份手谕,读的入神:“卿自昨年九月初六辞朝至今,半载有余,无日不悬朕念。与行间将士劳苦倍尝,而须发尽白,深轸朕怀。又闻卿调度周密,赏罚严明,深慰朕平寇安民之意图。”一滴泪打落纸上,怦然心惊,将“念”字晕染开来。
      他,都记得。
      他赠与我完全信任,我必将以努力、忠诚乃至生命做为回报。黑暗、冰冷的世上,唯有我与他用彼此微弱的光照亮温暖着对方。该庆幸,还是该悲哀?
      此时的我已是病入膏肓,仍不遗余力地追击张献忠,在川蜀之地又跑了大半年,而张献忠在年末时竟失踪了,这消息令我又惊又急。他突然不见踪影,却是一件更为棘手的事,因为我根本就猜不到他会藏在哪里。但是,我自信有两个地方他万万不敢去,一是京城,一是襄阳。这日,我猛然间起了一个可怕的念头,人被逼到山穷水尽之时,定会背水一战,那么最不可能的事往往会变为可能,那么京城和襄阳二地……他若到京城,陛下性命堪忧,他若到襄阳,必然会用襄王朱翊铭的性命要挟我,若襄王死,群臣必定拿此事弹劾我,我的下场……会更惨……而李自成也会毫无顾忌的进攻京城。想到此,我吓出一身冷汗!
      我率军星夜驰往襄阳,仍是迟了一步。崇祯十四年二月,张献忠杀害襄王朱翊铭。闻此噩讯,我已忘了己身病痛,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此生,终是我愧对他的信任……
      坐在襄阳城城楼上,远方夕阳半落,汉水笼着暗橘色,几只飞鸟掠过水面,我抬手握住一缕余晖,魂随风、隐入夜。
      无限山河远,遗恨负相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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