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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南浦遇 ...

  •   天,黯淡无光。风,刺人心魄。城内,惨淡凄凉压的人将要窒息。城外,硝烟橫尸让人胆颤心寒。
      我站在城外的战车上,紧握着悬于腰间的宝剑,注视着我大明将士与皇太极军的战况。猛然间,一支羽箭穿过激战的人群朝我直直射來,突如其来的这一箭令我反应不及,却听“嗖”的一声另有一支箭垂直射向这支箭,将它带离我面前。我惊得向后退了两步,心仍“砰砰”直跳,此时,那位救我之人已来到我跟前,他金盔金甲、手握雕弓,说道:“臣救驾来迟,陛下受惊了。”我定睛看他,只瞧不清他的容貌,心下疑惑,正要说什么时,却见他一袭金甲变成了破烂囚衣,头发蓬乱不堪,身负重枷,被两个锦衣卫带离战场。混乱中我依晰看到他嘴唇动了动,偏是听不见他说了些什么,从他渐行渐远的眸中传出遗憾幽怨的眼神,一时间令我心慌。
      战场上此种情形惊碎我的梦境,他的眼神反反复复出现在我脑海中,我渐渐由心慌转为害怕,再也睡不着了,随即披衣起床,在房内来回踱步。不一时,田贵妃也起来了,说道:“如今才三更,时候还早,陛下再睡会儿吧。”我摆手,在桌旁坐下,想到了四年前的某一日。
      那日,我应召入宫,奄奄一息的皇兄拉着我的手,说道:“来,吾弟当为尧舜!”那一刻,我大惊失色,连忙跪下说道:“臣死罪。”我仍记得那时我说完话,他却不语,抬头看时,发现他望着我,笑的凄然。他是我的同母兄长朱由校——天启皇帝,他在龙椅上坐了七年,没日没夜地做了七年木匠,除了木工活,没有什么事能让他开心的了,如今在生死之间说出这样的话,他的亲弟弟却不能信任他,那是多么悲哀!就在这时,张皇后从锦屏后走出,对我说道:“此乃陛下之意。为你哥哥,为我大明二百余年基业,为千千万万百姓,请信王万毋推辞。”我看了看她,又瞧瞧病榻上的皇兄,见他轻轻点头。我终是信了,也同意了。他紧紧握着我的手,表情满足、坦然。
      忆及此,我心中感慨万千,又想到那个梦,不禁喟叹道:“皇兄将这二百年基业交予朕,若当真亡于朕手,九泉之下如何见列祖列宗?”田贵妃听罢吓了一跳,忙说道:“陛下怎可说这样的话?陛下贵为天子,自有万灵庇佑,即便不能开创盛世,亦能守住江山,何以将‘亡国’之话都说了出来?”我看着她,苦笑道:“‘万灵庇佑’不过自我安慰罢了。若真能如此,怎会有朝代更迭?那些末代君主的万灵都到了哪里?”她轻叹一声,悄悄垂眸。我拍拍她的肩膀,说道:“朕到乾清宫看折子了,你再睡会儿吧。”
      一份份折子批阅下来,天光也渐亮了。王承恩对我说道:“陛下,该上早朝了。”我点点头,手中的笔却不曾停下,批完这一份之后又随手拿了一份奏折,说道:“走吧。”坐在御辇上,我打开手中的折子,看到纸上清俊灵动的字体,笑道:“大概,人也如此吧。”当我看“臣嗣昌言”这些字,不由得眉头一皱,暗道:“杨鹤之子?!”同时想到西北流寇被杨鹤出的馊主意弄得更难以对付,便有些不高兴,一把将奏疏合上。杨鹤所犯之罪决不能赦,否则难解朕心头之恨!迟了片刻,我又看了看奏疏,猛然想到一个词:忠臣孝子。他父亲身犯重罪,他敢冒死上疏,足可见此人之孝心。事父孝者,事君必忠。我复看奏折,全篇字字诚恳、句句真情,看罢,文中一些字句仍留在我脑海中:臣愚惟有一死,仰乞圣恩,代赎父罪耳。臣系独子,方寸尽乱,魂魄飞腾,无一刻苟安视息之理。请乞皇上特恩,将臣父罢斥,选贤任事。如有不尽之罪,立逮微臣,或幽囚囹圄,或效死封疆,凡可代父赎罪万一者,臣愚视死如归也。
      我看了看折子,嘴角轻扬,心中有了主意。
      退朝后,我即刻宣杨嗣昌御书房见驾,屏退侍者,向跪于地的杨嗣昌问道:“杨嗣昌,为杨鹤代罪奏疏是你写的?”
      “正是微臣。”
      “你不知父之罪?”
      “臣知道。”他说完话我正要说话时,不料他接着说道:“流寇复起罪在臣父。但恳请陛下念在臣父一介文臣,与军政之事一窍不通,且年迈体弱,请陛下苟存臣父之命,臣愿代父之罪,求陛下成全!”我听完他这一番话,半天没应他。过了一时,他轻轻抬头看我,此刻我方说道:“你既已知道还敢上书求情?朕若不准,你是否还要以死相逼?”“臣……”他明显惊住了,愣了一时,说道:“臣……臣不惜一死,只求陛下成全!”他坚毅的神情深深打动了我,赤子孝心亦令我动容。我望着他笑了笑,说道:“你退下吧。”“臣父之事还请陛下细思!”他忙说出这句话,声音也大了些,生怕我听不见、记不住。我只是摆手意示他出去。见此状,他也不敢再言语,怏怏而出。
      晚上,我在乾清宫批奏折,子时过半,眼已经有些睁不开了,头亦是昏昏沉沉的,我强撑着不让自己睡着。终是没能撑住,直接伏在龙案上紧阖双眼,手中还握着玉笔。
      这一觉睡得真足啊。我站起来看向殿外,天色阴暗,凉风飒来,我不知怎的想到宫外看一看,总觉得不出去会错失什么。到宫外,天大地大,我却偏偏跑到了法场。百姓围在场外,不住的谩骂着跪在刑场上的男人。他静静的跪着,身被桎梏似不知,充耳谩骂若不闻,神情淡然,双目轻闭。我依然只是看到他模糊的脸庞。良久,监斩官说道:“时辰已到,行刑!”他听到声音猛然睁开眼睛,目光穿过人群直直朝我射来,遗憾幽怨的眸色似曾相识,他看着我,大呼道:“陛下,臣不曾负你!”声音悲怆冲透天宇,又如一把利刃刺在我心头,恍惚间,我看清了他的容貌,他竟是——袁崇焕!但见他峻毅的脸留下风霜痕迹,曾经的书生意气存留不多,目光如炬,神色凄绝,且透着不甘心。刀在他身上割下一块块肉,鲜血映红了天空,他在一片血光中渐渐离我远去,脚下的砖路不知何时已变成了长城,低头看时轰然倒塌,我被重重摔在残砖碎石之间,痛感尚未袭来,猛然间被惊醒。定了定神,我缓缓坐起,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手撑着头,双眼迷离。
      不一时,侍者到我身边,说道:“已到丑时,陛下该歇息了。”我问道:“今天什么日子?”侍者答:“九月二十……五日。”“嗯。”我点点头,坐着没动。我记得去年,也就是崇祯三年八月十六日,袁崇焕被我下旨凌迟处决,如今算来已有一年之久,方才梦中的男人……是他吗?怎会是他?我仔细回想他的面容、他的目光,夹杂其间的是最后倒下的长城,一遍遍冲击我灵魂,偏是我如何也想不起“长城”之典。一旁的侍者见我没动,又小声说了一句。“你先下去吧。”我说着握笔继续批奏折。
      接下来几日的奏折全是关于战事的。在堆积如山的奏折中,我再次看到了杨嗣昌的笔迹,他又上疏要求替父之罪,“臣欲自困于狱,狱中料理文书,敕印在身,不敢将入不祥之地,欲封敕印于官舍,苦无妻子看守,臣又不敢入狱也。臣一念之间,仰戴天恩,恨不为严关守御固万世金汤,俯思臣父,辛苦累困,则又不紧顿足椎心,号呼欲死。赐臣离任赴阙,代受臣父万千之罪”,我苦笑着看完他的奏疏,一时间竟拿他没办法,他爹把西北弄成那个样子,我满腹委屈尚不知找何人说,他倒好,三天两头上书求情,我若不同意,倒辜负他孝子之心,若成全他,朕心中也实有不甘。百姓遇到不顺心之事还可以向人诉说,臣子亦能上疏求情,枉我身为帝王,连一个诉苦的人都找不来,高处不胜寒的滋味,果然不好受。
      当日,我再次召见杨嗣昌,问他道:“你三日连上两道奏疏,你考虑过朕的感受吗?为臣,与君分忧是为忠;为子,与父分忧是孝,你只想到父亲,你将朕这君,置于何地?!你说苦无妻子看守敕印而不敢入狱,那好,朕今日为你赐婚,遂了你的愿!”我说到最后,已怒火满腔。他听到最后,突然抬头看我,满脸错愕,半响才喃喃答道:“臣……臣……不敢蒙陛下如此盛恩。”我冷笑道:“朕赐婚于你你不允,你欲代父之罪偏要朕允了!你不知来而无往非礼也?”
      “陛下突然提赐婚之事,臣惶恐,不敢应。且臣父尚戴罪之身,臣方寸尽失,实无暇顾儿女情长。陛下,还请成全臣一番私心。”
      “杨嗣昌!在你眼中,岂非只有父、并无君?!若是这般,还求朕做什么?!”
      “臣万万不敢!” 他伏地答道,声音平静如水。
      我听罢,紧握拳头。良久才说道:“你回山海关吧。”语色毫无感情,脸亦偏向一边不看他。一时间乾清宫陷入沉寂。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起身退出大殿。
      几日后,朕下旨将杨鹤发配袁州。一切,皆因孝子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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