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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4章(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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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镜山现在手上要拍的这个本子,是国台文史频道一个诗词评说栏目《人间多情客》的背景片。
栏目不火,国台的导演忙得要死,没时间去拍一个小栏目的背景视频,最后就外包出来了。
说起来唬人,实际上业内都知道,这类视频给钱少事儿还多,有点名气的导演都不乐意拍。
最后就落到了华戏的头上。
对学生来说,是一个很好的锻炼机会,对国台来说,有业内顶尖的专业老师把关,保质保量。双方都很满意。
方镜山于一众竞争者中杀出一条血路,拿到了其中一期的拍摄资格。
他这一期,讲的是陆游。
陆游是南宋著名的爱国诗人,他一生,生在北宋灭亡之际,长在南宋苟安之时。
爱妻却为孝逼迫不得不放妻,爱国却仕途坎坷终生未见国安。
满腔热血,一生疾苦。
这个剧本是国台直接给的,依着评词老师的文案写的,贯穿了陆游的一生。
背景剧情的拍摄也必然会从陆游的少年拍摄到青年再到老年,不仅要拍出陆游的家国情怀,也要拍出他和唐氏的凄婉爱情。
只是必然不会事无巨细都拍,而是依据陆游的诗词择取一些经典的片段和场景。
即使这样,角色的挑战依然不低。
方镜山不愿意将就,挑来挑去,至今没找着合适的人。
但是如今,他觉得,容常可以试一试。
方镜山截住容常,把这个本子的情况详细给人说了,然后极其郑重庄重慎重地对他发出了男主角的邀请。
“师兄是想找我演陆游吗?”容常问。
方镜山吧唧点头。
从方镜山的视角看过去,容常大概有个一米八几的样子,此刻不在戏中,本身的气质便不曾收敛,静静听着,表情寡淡。
很是疏远。
然而脊背挺拔,有种打不断折不弯的隐藏凶性。
那种凶性收敛了爪牙,伏在骨骼深处,只透过容常的眼睛,冷冷淡淡的漏出来一点。
像是威胁,像是警告。
勾得方镜山心痒痒地。
美人气质独特,方镜山盯着容常的脸,脑内无数灵感跑马走灯。
“我演陆游的话,师兄饰演谁呢?”
容常垂下眼问,透出一点审视,这一类短片就是很明显的,只可能有一个主角,可对面这位师兄,他那张脸拎出来,搁哪儿都不会是个无名的小配角。
请自己出演陆游,那他自己呢?图什么?
“嗯?”方镜山还在努力去抓自己脑内一蹦一蹦的灵感,没听进去。
反应过来后,眨巴了下眼睛,直截了当,“我又不演。”
“我导演啊。”
容常遽然抬眼,重新打量了一遍面前这张堪称是仙姿佚貌的脸。
又闭上眼,把情绪收了回去。
顶着这么一张脸,他说他是……导演?
容常又想到方才教室内短暂的对手戏,他说他是……导演?
方镜山被质疑惯了,已经完全无动于衷,摸了一把自己的脸,皱着眉头,“我知道我长得很帅,不去演戏很浪费。”
“可我那么有才华,不去拍电影更浪费的。”
“……”容常一时无言。
这话真直接,可他竟然没感觉对面这位在吹牛,还觉出几分真挚来。
容常无话可说,被方镜山直接拉到宿舍去试戏了。
华戏的宿舍条件不错,是两人间,上面床下面衣柜,边上每人还有一张独立的书桌书架。
推开门方镜山就直接扑到了右边的桌子上。
容常看见那张桌子上布满了散落的稿纸,全都是简笔的速写,一小叠一小叠地堆在一起……是分镜画。
与分镜脚本不同,分镜画代表着导演更高层次的、对视觉画面的掌控。镜头角度、景深、演员站位、画面语言——导演要非常明确自己要的是什么才行。
几乎可以说从如何拍摄到最后的成片,导演已在心中雕琢过千万遍。
而桌上没吃完已经硬了的面包,水杯中残留着的咖啡,座椅上搭着的小毯子……
像是在告诉他,这个容貌出众看起来不像个导演的小导演,是怎样在深夜坐在书桌前,一笔一划,耗尽了心血去构建自己心中的世界。
容常垂下眼睫,沉默不语。
方镜山过去在满桌的纸张中扒拉出了《陆游》的剧本,抽出两页扔给容常:“先看看,这幕是陆游老后闲居绍兴,几度眺望沈园,写下悼亡名篇的场景,你试试,看能不能酝酿出几分情感。”
方镜山挑的这一幕很是刁钻,容常年轻,少年情衷和家国热血这些情绪都好酝酿,可悼念亡人的情感,非历尽千帆之人不能表现完满,于容常来说,应该算是全部剧本里对他最大的挑战。
容常低头看剧本,这一幕中所有的情感,几乎可以用陆游在这幕中所作的悼亡诗来概括: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这是悼亡诗中拔地而起的一座高峰,一句“曾是惊鸿照影来”诗出即成千古名篇,后人几乎难以超越。
细细去体会的时候,诗中复杂而充沛的感情能直接击中你。
容常闭上眼睛酝酿情感,仿佛看到满头白发的陆游,徘徊在绍兴的城墙边,隔着大半座城,看到了破败的沈园。
看到当年草木繁盛,尚且安定时,沈园人影绰落,唐婉挽着赵士程的手从小径走出,看见他却神色一变,脸上笑意隐去。
看到更早之前,他们初成婚之时,唐婉坐在紫藤花架下翻书泡茶,见他回来,便提裙小跑而出,道一声“夫君”,笑靥如花。
容常睁开眼,眼神怅惘。
方镜山见他入戏,接了这一页剧本上唯一的一句台词。
那是陆游幻念中的唐婉,盈盈对他笑着,说,“夫君,你回来了。”
曾是惊鸿照影来。
曾是惊鸿照影来……
容常一瞬间仿佛进入了陆游的情感,又仿佛脱出了陆游本身。
内心骤然涌出巨大的恍然、悔恨与思念。
有什么被封锁的东西,从记忆深处挣脱束缚,汹涌而来。
脑海中争相浮现着许多闪闪烁烁的幻影,仿佛凭空多出了一大段的记忆。
他好像看到在一个陈旧的小屋中,红木的椅子一摇一晃,阳光透过木质窗格照射进来,落在铺着碎花布垫的桌子上。
桌上的相框一层不染,相框里的青年眉目缱绻,笑意安然。
有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开门走进来,五官容貌像是老了的他自己。
灰尘在光线下漂浮飞舞,渐渐组合成相片中人的样子,青年从吧台后转过身,对着老人粲然一笑,“你回来了。”
容常怔然伸手,像是陷入了什么情绪中,嗫喏到说不出话。
他看着方镜山,像看到自己失而复得的珍宝。
方镜山看到他薄唇轻动,像是想喊什么名字。
却也最终没有喊出来。
方镜山被他震住了。
“咣”地一声,门被推开砸到了墙。
方镜山的室友周柏站在门口呆若木鸡。
“你们这是在干,干什么……”
方镜山转头看过去,还处在被容常震住的余韵中。
也木木的,“在,在试戏……”
“那,那,那,那你们继续……”
“不必了。”
容常站起了身,方才的情绪已经全部消失无踪。
现在浑身冷冽地吓人。
“试戏算不算过,师兄之后再通知我把。我先离开了。”
周柏侧身让他离开,瞥见他眉目凛然,唯独眼角的红还没压下去。
“山儿,他好强啊!”
“我也觉得……”
方镜山整个人红红火火恍恍惚惚,至今还有点没回过神儿。
周柏还算是旁观,他可是被容常的眼神正面直击的!
他只是想让人酝酿酝酿,试一试,有个三分情感便可了!其实并没有抱很大期望。
本来这类节目背景片也没有电影那样苛刻的要求,过于苛求也不现实。
哪成想,容常真给他演出来了!
…… ……
容常一路沉着脸,飞快地离开。
他已经意识到了不对劲,刚才的对戏,按理来说,他即便入戏,心里念的嘴上喊的,也应该是“唐婉”才对,可那凭空浮现的一段场景真切地不像话,像是本就扎根在他脑海深处的记忆。
更遑论他那一刻感情翻涌,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就是“镜山”两个字。
可在今日之前,他确认自己与方镜山这个人,毫不相识。
出租车后座上,容常闭着眼睛,那些闪烁浮现的幻象,在他脑海中一幕一幕,争先恐后地播放起来。
一幕一幕,真实确切,像是亲身经历过的现实。
大脑逐渐感受到细密的疼痛,像针扎过一般,容常紧咬着牙,撑到了酒店。
疼痛像浪潮般一波一波翻覆涌来,各种各样的记忆画面覆盖了脑海。
容常一打开酒店的房门,就踉跄着捂着头倒在了床上。
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