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子都》许棠

2、[二]

　　赵罕从王宫离开时，太阳刚刚落山。鄄国都城下都位于西地的睦水之北，每到秋冬时节，一到傍晚就会生雾。湿寒之气来势汹汹，片刻就抹去了最后一点阳光的痕迹。道路模糊不清，树木在雾气中只剩下轮廓；更远一点的什么都看不到，视线所及都是茫茫。
　　离开皇宫的道路需要经过鄄国三司任职的公宫，大概因为时候已经不早，此处显得格外静谧。大雾中，土石砖块砌成的笔直高耸的墙壁若隐若现，没来由的生出一种肃穆的感觉。头顶的苍穹不知何时已经变成蓝墨色，把雾也涂抹成浅蓝色，四周更是看不清了。
　　空气愈发沁凉了，理应快点往家中赶路，赵罕冷不防来了一句：“停一下。”
　　车夫依命在路旁停住车，回头小心翼翼的看着这位容貌和脾气一样了不得的公子，道：“恐怕三公子已经回家，不再公宫了……”
　　“我知道。”赵罕冷冷一句。
　　公宫是鄄国中央官署，即是三司办公处。大夫没有资格在此地办公，而在宫外的官署，虽说离王宫也近，但远不如公宫这样地处要害。它设在王宫左门进门处，直接连接了外臣和甄王——自古以来，总是最接近天子诸侯的官员掌握大权，做官至三司之首，此生也别无所求了。
　　车夫不敢言语，默默等着，时间久了，葛布织就的衣服湿润起来，软绵绵的贴在身上，就好像。车夫心说你要等到什么时候呢，结果嶙嶙车轮声在后面不远处忽然响起。待那车走近之后车夫仔细一看，不由得大喜：“四公子，是三公子的车。要不要过去跟三公子招呼？”
　　“那倒不必了，让他先走，”赵罕沉思，“跟在他后面，回家再说。”
　　回到府邸时雾全散了，但夜也全黑了。马车前方安置了薪木火把，用打火石点上，噼哩啪啦的烧起来，跟马蹄声倒是相得益彰。
　　家中管家早已等在大门旁，看到前后两辆马车陆续过来，很是惊奇，随后他看到两位公子一前一后的下了车，互视一眼，同时笑了起来。兄弟两人容貌颇有相似之处，笑起来尤其相似，有那么一会，他分不清谁是谁了。
　　管家迎了上去：“二位公子一起回来的？今日天寒，刚刚夫人说若二位公子还不归来就让我进宫送御寒衣物去呢。”
　　“嫂子费心了，”赵罕笑，“兄长快我一步呢。”
　　大司马赵幾此时身上再不见白天的严肃，他拍拍赵罕，完全是一幅标准的长兄模样：“叔季跟在我身后很久了，起初听到车轮声还想是谁跟我同归呢，原来是叔季。”
　　因为他们的归来，诺大一座庭院忽然恢复了生机。赵幾夫人蔡邾领着侍女下人们迎接初来，一盏盏油灯亮起来，房间里灯火通明。蔡邾垂手静静站在回廊入口，像正在穿过庭院的赵幾略异欠身，笑道：“难得夫君和小叔一起回来，饭菜热水都备下了。”声音清越悦耳，仿佛春风吹过庭院。
　　赵幾几步走近，一只手轻轻搭在蔡邾肩头，说：“有劳夫人。”怎么看都是琴瑟和谐的夫妻恩爱景象。夫妻二人相伴进屋，赵罕看到嫂子的背影，听到兄嫂的说笑声，觉得心头猛然放松下来。蔡邾是甄国内史蔡偃之女，也是当今有名的美人，皮肤白皙，墨色头发如瀑。甄国三岁小孩就知道对这她念“硕人其颀，衣锦褧衣”。据说蔡邾未及笄时就已经和当时的公子子臧定下婚约，但后因为子臧要娶晋侯之女，此婚事终究没有成功，数年之后，她最终嫁入赵氏门庭。数年下来，跟赵幾相处融洽。
　　赵罕一边换着常服一边用不经意的口吻跟在另一个房间更衣的赵幾说：“兄长，子展一事，你是如何想的？”
　　赵幾负手从内室从来，火烛通明，他换了衣服洗了脸，看上去神清气爽，说话也是掷地有声：“我想什么不重要，大王自有判断，”他看着细心的把他深衣上细小的褶皱展平的蔡邾，摁住她白皙的手，“夫人你先去休息。”
　　蔡邾闻言，仰起对盈盈一笑，又侧了身对赵罕略一点头，方才领着侍女下人依言而去。屋子顿时空了。
　　赵罕看着她从外带上了门，才笑：“这话似乎不对。兄长居大司马一职，当为大王出谋划策，怎么能说不重要呢。”
　　赵幾答：“这是大王家事，为臣者不该多言。”
　　“兄长你没有亲眼见到那时的情形吧。子展身首异处，死状何等惨烈！”赵罕瞥一眼赵幾，在心里仔细的措辞，继续说，“兄弟手足相残，这是大奸大恶。兄长如此冷静，看来对此类事情并不在意吗。”
　　赵幾在案几旁坐下，示意赵罕也坐下，他伸手慢慢抚平腿上的深衣的褶皱，抬起头来，目光炯炯：“此事的对错姑且不论，你可知大王王位如何得来？”
　　“大王乃先王穆公之子，诸侯之位世袭，这里面还会有什么内情？”
　　赵幾不以为然摆手，声音猛然一低，“大王夺其兄公子子百之位一事你总该有所耳闻吧。”
　　赵罕愕然。
　　“你不知道也不足为怪，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你尚在学习道义。何况此事又密不外传，”赵幾叹了口气，“而当时，子郕子方曾助大王一臂之力，大王对他们二人还留有情面。大王轼兄于前，怎好苛责后来效仿之人？”
　　赵罕眉头紧锁。他从来不知道此事。
　　“你尚年轻，又为官不久，与大王素来亲厚，这已是尽人皆知。自然也不会有人告诉你这些陈年旧事，”赵幾说，“言多必失，叔季，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好。”
　　赵罕静了静，又问：“兄长你又怎么知道的？”
　　火烛一动，赵幾脸上的表情顿时模糊起来。赵罕听到他叹了口气：“当时为大王谋者，正是我。”
　　赵罕彻底没了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