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无常（原名：情结半生恨无常）》清*

2、第 2 章

　　白云楼年届五十，年轻时也是个挂头牌的角儿，后来年纪大了，又受过伤，腿脚不怎么利索，便不再登台，和几个师兄弟搭伙开了个科班，收了十几个父母养不起的穷苦孩子学戏，这种世道中，唱戏也只是为了混饱肚子，有天分唱得好才能出人头地，却并非人人都能企及的。
　　最近这些日子科班经营欠佳，再加上天寒地冻，在天桥打把式卖艺也赚不到什么钱，无奈之下白云楼只好带着伙计，到八大胡同的几个娼馆去给姑娘们教授小曲赚几个钱补科班的亏空。曾经的红角儿心里毕竟是有几分傲气，如今却只落得在花街柳巷卖艺赚钱，白云楼心中也实在不甘。
　　就说今儿晚上，在醉香院教曲，学曲儿的姑娘们不是嬉笑轻薄，就是和过往的嫖客飞眼神调情，各种恶行恶状实在污秽了眼睛，白云楼气不过，甩袖而去。却不想在门口捡到个孩子，或许是有缘，自己心里就偏生对这个苦命的娃儿不胜疼惜，舍不得他在那个禽兽不如的二叔手里被当个东西似的辗转买卖。
　　老鸨倒也给足了面子，还真开了个小小的雅间给白云楼，桌上文房四宝也备得整齐。
　　白云楼提起笔，蘸饱了墨汁，凝神想了一会儿，便在纸上飞快地写了起来。写了几句，他又停了下来，转头对幺儿问道：“你大名叫什么？”
　　“我……叫白小生……”幺儿怯怯的回道，声音不大却咬字清晰。
　　白云楼更是喜出望外，想不到他与自己竟是同宗，怪不得看见第一眼就觉得有缘分，而且他听着这孩子的嗓音清脆悦耳，假以时日好好的培养必定能有所成就。
　　写完了关书，白云楼照规矩便要读给小生的二叔听，以示公正。
　　“……我白富贵自愿将亲侄白小生投于白云楼门下学戏，学期十年，此间一切所得皆归师父白云楼所有……凡偷逃出外，学艺不勤，师父责罚不怠，打伤打死不论……”
　　几百年留下来的老规矩，这是近乎残酷的苛律，每每念到此，白云楼也会看到孩子的父母忍不住背转身抹眼淌泪，可这一回他念的时候，那个二叔却神情泰然，嘴角还隐隐的憋着笑。
　　“口说无凭，立字为据……”忍着一肚子火好歹算是念完了，冷冷地道：“签字画押吧！”
　　白富贵迫不及待的画押摁了手印，将白云楼扔在桌上的十块大洋抓起来，掂了掂，挨着个又咬又吹，对着灯笼照了又照。白云楼看着恨不得一脚把他揣得远远的。
　　钱一拿到手，白富贵拔腿就往外走，却不想身后有人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角，他回头一看，竟是小生，孩子眼睛定定的看着他，瞪得他心里直发毛。
　　“二叔！我姐呢？你把她带哪儿去了？”小生的声音不似方才那样怯生生的，眼中充满企盼。
　　“呵呵，小英啊？我给她找了个好去处！就在这醉香院里做丫头，好吃好穿戴，你甭惦记着，快跟你师父走吧。”白富贵敷衍着，趁小生不备，挣出来一溜烟的逃走了。
　　白云楼心中一阵不忍，他上前拉住小生的手却不知道该跟这孩子说些什么。
　　“太太！”小生忽然挣开白云楼的手，跑了出去，咕噔一下子给门外的老鸨跪下来，把老鸨吓了一跳。“太太！求您让我见见我姐吧！”说着眼泪都快流下来了。
　　“你这孩子……快起来！起来！”老鸨见过的人如过江之鲫，任何样的人她都能应付自如，偏偏这回却被个孩子弄得左右为难。
　　白云楼走上前，难得的给老鸨赔上笑脸：“您可怜这孩子吧，看在我的面子上，让他们见一面……”
　　见白云楼头一回对自己露笑脸，老鸨那张挂着厚厚脂粉的肥脸竟透出些红晕来，她咬着下嘴唇，思忖片刻，将手里的绢帕一甩。“唉！我这好人做起来还没完了！哼！”说着转身一扭一扭的款摆着她那不算窈窕的腰肢上了楼去，接着白云楼便听到那尖而腻的嗓门响了起来：“老六！把那个刚买进来的小丫头领下来！”
　　不大功夫，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半老徐娘便领着女孩子下楼来到白云楼和小生面前。两个孩子一见面就拉住手不肯松开。没说上几句话就眼泪汪汪的。
　　“幺儿弟，二叔骗人，把咱们给卖了……”白小英抽抽嗒嗒的说道，她已经换上了一身粉红的缎面棉袄，皴红的脸颊上隐约可见几道泪痕。
　　小生擒着泪，咬牙道：“姐，我一定好好学艺，多赚钱……赎你出去……”
　　白云楼眼瞧着可怜，转而望着老鸨，欲言又止。
　　老鸨似乎也看出了白云楼的心思，然而，人情归人情，她虽不是铁石心肠，但这世道生存的艰难她是深有体会，所以做好人也就做到这儿为止了吧。
　　“哼，您甭瞧我！这丫头可是花了二十五块大洋买来的，我再怎么菩萨心肠，也不能拿姑娘们的卖身钱白白做了好事。”老鸨重新戴上了她那幅假笑虚情的面具。“得了，得了，说几句差不多了！还不上楼给我伺候姑娘去！”说着硬是拖着小英的手将她拉上楼去。
　　小生并未如白云楼想像中那样追着哭喊，他只是紧紧抿着嘴唇，眼瞧着小英上楼，直至消失在视线中。
　　白云楼带着小生回去的路上，一路无话。小生只是沉默，一味地沉默，仿佛一夜之间他明白了许多事。
　　回到科班，照例是跟祖师爷前面烧香磕头，给白云楼奉茶拜师，算是入了梨园行。跟各位师父拜过礼后，已是深夜，就被带去跟师兄弟们睡觉，一众小小子高矮胖瘦都有，闹哄哄的挤在通铺上睡觉，白天里练功累得很，不一会儿屋里就传出低低的鼾声，小生置身在这陌生的环境里，心里多少有些许的惶恐。他睡不着，就挤到窗户边，看着外面的院子。
　　这是一座普普通通的两进四合院，前院练功，后院住人。小生隔着窗子，望着院中厚厚的积雪出神，雪后的夜空没有一丝云，透彻清澄的深蓝色如一汪深不见底的湖，愈发显得月光皎洁无暇，月色映射在积雪上，那雪就像水晶似的闪闪发亮，连周围黑乎乎的房子都被雪的光芒照得有生气了似的，这闪亮的雪映在小生眼里，醍醐灌顶一般，小生愈发出神的看了半晌，原本愤懑郁郁的心绪也逐渐明朗起来。
　　小生想起今日的经历，他记得自己跟小英承诺的话，好好学艺，一定要赎她出去。他又记起回来之后，师父教训他的话，要想人前显贵，必须人后受罪。总之自己已经下定决心，就算脱上几层皮，也要咬牙坚持下来，终归能守得云开见月明，到那时也就是姐弟俩重聚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