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无常（原名：情结半生恨无常）》清*

1、第 1 章

　　年根底下的北京总是出奇的寒冷，今年也不例外，不过月余时间就已经连下了两场大雪，碗口粗的槐树枝条都被积雪压断了好几根，路上行人寥寥，个个都瑟缩着脖子，双手揣在袖管里，口鼻中呼出的那点热气瞬间便在脸上结下霜雾。
　　淡淡的雾中，一个黑瘦男人穿着半旧的薄棉袍，佝偻着腰，匆匆的走在街上。在他身后跟着两个孩子，高一点的是个女孩儿，十一二岁的样子，梳着两只羊角辫，穿的红底兰花的棉袄，大概是身体长得太快，棉袄显得短了些，几乎遮不住腰。另一个是男孩子，八九岁，身上那件灰蓝色的棉袍大概是用大人的旧衣服改的，肩膀和肘部都缝了补丁。
　　两个孩子小跑着跟在那男人的后面，小脸冻得通红，不时地吸着鼻子。
　　那男人偶尔回头看他们一眼，骂骂咧咧的呵斥几句：“快着点儿！两个讨债鬼，想冻死老子啊？”
　　两个孩子忙紧跑几步，走了一会，女孩儿壮着胆子问道：“二叔，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那男人闻听，忽然咧嘴一笑，露出几颗焦黄的牙齿，两只眼睛里放射出异样的光芒。“丫头，甭问那么多，到那儿就知道了！反正是个好去处，有鱼有肉吃！呵呵！”
　　俩孩子信以为真，便忍着饿，加快了步伐，厚厚的积雪上落下歪歪扭扭的两对脚印。
　　七扭八拐不知不觉便到了个热闹的地方，两个孩子不谙世事，睁大了好奇的眼睛望着四周来来往往的人群。
　　俩人心想，二叔说的果然没错，这地方可真是漂亮热闹得很，亭台楼阁，雕栏画栋，数不清的大红色灯笼将已近黄昏的天空照得明如白昼。一对对男女衣饰丽都，勾肩搭背，光是那手上戴的一枚宝石戒指怕不是要值几十块大洋。
　　走在前面的二叔斜聍着眼睛，贼溜溜的盯着来往女人的丰乳肥臀，他咽了一下唾沫，抬头看去，蓝底金字的大招牌，醉香院。就是这儿了。
　　他回头蹲下身，将两个孩子召唤到身边来。
　　“幺儿，你在这儿等着二叔，别乱走，听见吗？”他嘱咐着男孩儿，“我带你英子姐进去，一会儿就出来。”
　　男孩儿眨巴着大眼睛，点点头。眼瞧着二叔拽着女孩儿的手跨进那道高高的门槛。
　　等了半晌也不见二叔出来，天色渐晚，男孩儿觉得越发的寒冷，又不敢自己进去找人，只得在原地跺着脚取暖。自大门里每每有人走出来，他都要探身过去看看。
　　过了许久，大门半开，打里面走出来一位先生，看岁数已经年过半百，身板挺拔硬朗，他身后跟着两个伙计，一人手提着胡琴，一人背着包袱。送客的仆役还没来得及关门，就听得楼上一个娇滴滴的声音说道：“呦！白老板，这么急着走啊！才教了两段小曲儿，是不是嫌我们伺候的不好啊，啊呵呵……”
　　这浪荡的笑声听起来格外刺耳，白云楼也不抬头看，鼻子里“哼”了一声，正待拂袖而去，但目光却落在墙角处一个单薄瘦小的身影上，不知是什么驱使着，白云楼朝那个身影走过去，来到那孩子面前，他慢慢蹲下身，看到一双纯净无垢的大眼睛，隐含着微微的惶恐望着自己。
　　“你在这儿做什么？你爹娘呢？”
　　男孩儿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怯生生的回答道：“我爹娘死了……我是跟我二叔来的……”
　　“那你二叔呢？”
　　男孩儿没有作声，目光越过白云楼的肩头投向了那扇朱红色的大门，白云楼会意，不由得紧锁眉头，用力的叹了口气。
　　正在此时，大门“咿呀”一声大开，二叔佝偻着腰走出来，眉眼带笑，满脸的皱纹都舒展了开来。而在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三十开外的女人，体态丰腴，穿戴得桃红柳绿，肥厚的红嘴唇泛着油光。
　　只见这老鸨一迈出门槛就撅嘴皱眉的拉紧了翻毛领，但仍然被扑面而来的冷风吹得打了个寒战。二叔陪着笑脸，想伸手扶一把，却被她满脸厌恶的闪避开，紧紧箍在身上的大红缎面棉袄随着她猛地一扭身也几乎要扯裂开线似的。
　　白云楼见状，便不动声色的避让到一边，但是他没有就此走开，而是站在房檐的暗处静观其变。
　　那个叫幺儿的男孩儿被二叔招呼过来，领到老鸨的面前，老鸨只是斜着眼睛看了看，“哼”了一声。拖着长长的胶腻的鼻音说：“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这醉香院只要女孩子……”说着她伸手捏住幺儿的下巴颏一抬，尖利的红指甲抠着肉，孩子立时疼得倒抽几口冷气。
　　“这模样再怎么好，也是个男孩儿！我又不做相公生意！”
　　二叔还是一如既往的低头哈腰，黄板牙呲在外面：“就让他留在您这儿……做个伙计也成啊……您好歹再多给我俩子儿……”
　　老鸨给他纠缠的不耐烦起来，尖着嗓门嚷嚷道：“我肯买你那个丫头就不错了！她那个年纪一时半刻还接不了客，我得赔上多少时候银钱来养她！你还没接没完了还……”
　　白云楼在一旁听着，心里已经猜出个□□，再一看此时情景，他想了想，便迈步上前，抱拳招呼道：“您二位先别吵，白某这厢有礼了！”
　　二叔并不认识眼前这位白先生，一时愣在那儿没出声。老鸨倒是立马换上一脸的笑容，虽是虚情假意，倒也来得快。
　　“白老板，我见您早就出来了，原来还在这儿啊！您这是……”
　　白云楼本来也想绕个弯子最后再讲自己的意图，可惜自己一直就是性情中人，对拐弯抹角的说话方式历来是不堪忍受，他低头想了想，索性直截了当说明白罢。
　　“我方才看见这孩子，打心眼里喜欢，我想收他为徒，让他跟我学艺，不知您能否应允？”
　　老鸨一听，只在旁边冷冷的笑，反正这么一来就没自己什么事了，便也不插嘴多说什么。
　　二叔原本为了这个卖不出去的累赘正在发愁，不想忽然冒出来一个什么白老板，他的建议正好合了自己的心意，不过自己又怎会这么轻易地让他把人带走，若是不把这到手的肥肉揩下几层油下来，那自己对兄嫂做出的这等遭天打雷劈的事情岂不是太不值得。
　　想至此，他转了转眼珠，呲牙一乐。“哎呀，这幺儿可是我们家的独苗苗啊！我可是疼得很，怎么舍得……”
　　白云楼一听，就气不打一处来，将自家的孩子卖入娼门这等禽兽不如的事情都做得出来还假惺惺的装什么好人，傻子也看得出来，他不过是想多讹些钱，自己倒不是吝惜钱财，只是让这种人得了钱去自己享乐，心里始终不甘。白云楼想了想，冷笑道：“你不舍得？你舍得把他卖进醉香院当跑堂的，也不肯给我当徒弟？也罢，我不过是说说而已，您既然不愿意那就请自便吧！”说完转身就走。
　　果然不出所料，身后的人急急忙忙的喊住了他。“别……别……您等会儿……好商量……好商量……”
　　白云楼浅浅的一笑，旋即扭过身来：“怎么个好商量法？”
　　二叔心下里一合计，这位白老板看来也不会白当冤大头，不过好歹将这个小累赘撇干净，自己也能落得个清闲自在。“这样吧……您好歹给这个数！孩子您立马领走！十块大洋怎么样？”
　　白云楼眉头微微一皱，隐在袖管里的手慢慢攥紧。身后一个伙计低声嘟哝道：“这不是狮子大开口吗？还不如明抢呢……”
　　白云楼咳嗽了一声。他低头看看幺儿，于周遭的腌臜污秽中，只见幺儿那双水般的眸子在闪闪的发亮。
　　“好！十块大洋定了！”白云楼决定了下来，他又转而对老鸨说道：“我家离这里太远，所以还想叨扰一下，借您这里的笔墨写一份关书，为免以后节外生枝。”说着白云楼用眼角余光扫了那个二叔一下，这等贪财的卑劣小人还需多长份心眼提防着点儿，不留下点凭据，谁也保不准以后他不会赖账找碴。
　　老鸨闻言哼哼的笑了两声：“甭客气！这不是小事一桩吗？您二位请！”
　　幺儿跟在后面，也迈进这朱红大门的门槛，他抬头看了看那个招牌，醉香院。早年间爹娘还在的时候也曾经让他学了两年私塾，这三个字他还都认得，虽然不懂得什么意思，但是他牢牢记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