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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完结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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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我的辞职信对我来说意味着希望。
但对缘子那是绝望。她知道她不再能够阻拦着我,也知道我一定是决定做那些她极力想要避免发生的事情了。当迈出别墅的时候我觉得凯那市真是漂亮极了,收回前言,尽管四季变化确实是相比北边的城市在悬殊上略有逊色,但是大海的波纹四季日日不重而码头上的风是从开阔的天空吹向更加开阔的海洋。温暖的水汽尚还残存冬日的碎片打在皮肤上柔软的几乎融化,脚下的土地坚实可以依靠,凯那市奔涌着向前,所有的人都在追求新的,美好的东西,没什么能够阻拦,就像梦境中的两个女子默默向前,不曾改变方向。
那个女子笑意盈盈的看着我,我们一起坐在凯那市东边的礁岩上,她还没换下黑色斗篷似的囚衣,因而衣角被猛烈的海风吹得直响。这时我才知道千野的释放日早在昨日就到了,她告诉我她是在等待,在典狱长的办公室里面她乐于和所有在最近去过外面的世界的人谈天,不论是诚实的说出同时美好的和不美好的事物的,还是喜欢夸夸其谈炫耀的。她都觉得很高兴。
她说她这两天听着人们给她的祝福也听见了她即将迎接的世界的模样,她说话的语气温柔而和煦,有时候给我生出她并没有在这外面的世界生活过的错觉。
她说她在等待,但我并没有问她她在等什么。我不知道她是希望看见我出现还是缘子出现,我也不想破坏这样的春日,这里树木焕发,远远的飘来第一支桃花的味道。她说很高兴能再次看见我,也很高兴听见我说我离开了那个地方,我想,虽然我们岁数几乎不差多少,在她的面前我却像个小孩——久违的,我回忆起童年时候母亲的体香。
“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回家。”我也模仿她那样的笑了起来,“我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家了。”
“啊,能够想起来就已经太好了。”她双手交叠放在腹前,抬头的时候闭上了眼睛,“那么,就履行我的承诺好了,你想要知道什么部分呢。”
“不,让我先讲吧,缘子自有她的一套说法,有什么没有说出来或者说错的地方,指出来就好了。”
我的背包里面除了钱和最开始来时带的东西之外,只有一件硬邦邦的礼物,我一边说着一边将那个船蛆的贝壳标本取出来,我看见千野有些吃惊的接过那玻璃的展盒,洁白色的贝壳完全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怀念从她的眼中流出伴随着海水一样咸的泪,她请求我将这个船蛆标本送给她,本身它对我而言就毫无意义,而且我那么喜欢这位千野小姐。她感激的收起来然后深吸一口气,不紧不慢的聊起天般开始了叙述。
“大概,我明白缘子和你说了些什么了。不得不说,缘子是个优秀的商人,多少年过去了,她也真是一点也没有变。她说的没有一句话是假的,不过有些信息隐瞒起来了,呐,虽然说的都是大实话,但是真要连在一起容易让人产生误解啊。”
她的目光牢牢的锁住海天交际的白线,怕有人会误以为即将有太阳要从海面跳起呢。
“不过她也是太老了。之前在法院上的时候,似乎用的也是这套说辞。虽然无意推开我自己的责任,但是实话实说,她的确是那样办的。那个品质低劣的药剂是她去采购的,比起说她发现了这药水品质低劣,不如说,她就是去找那样的品质低劣的药水的。当时老板说是合格品的交给她,却被她逮了个正着,我想你知道缘子在钱这方面有多熟稔,一般的商人根本不是她的对手,而至于学校的经费早在最开始的海鲜料理宴席上就被我们花完了。”
“我们?”
“是的。”她点点头,“尽管是缘子的主意,但我的确是帮凶。当时的宴席那个新人并不在场,本身和缘子一起吃宴席的时候就觉得比较奇怪了,但是想到缘子本身是个有钱人家的女孩,所以也没什么……不,实话实说,当时我就是打着去蹭缘子吃顿好饭的想法去那里的,真的是被摆了一道啊!”
万分感慨一般的,我不能理解这样悲伤的事情,她如何能够笑着讲出来,就像那个冬日到来的句子,又一个遗迹的古代书里面记录了类似的语言点破迷津:那些令人最悲伤的事情,最后一定是笑着说出来的。
“所以我就看着缘子将那些低劣的药品免费买来,然后放在船上,当时的我就知道了这些药品肯定会对大海以及大海里面那些伟大的生命产生危害,但是我却熟视无睹了。”她托着腮帮子看向我,“你知道吗,我和你一样,也和那个新人一样,都来自凯那市旁边的小渔村里面。在监狱里时我会怀念家乡的风景和童年的时光,这时候我会发现不可思议的我曾经居然那么善良。一个渔者的心,最基本的,就是对大海的敬畏。我想你应该能够理解的。”
“然而我这样的一颗敬畏的心究竟是为什么在当时,看着缘子做那些事情却没有站起来反对呢。贫穷而支付不起费用?不,学校如果听完叙述的话为了不得罪缘子,肯定也会再发下钱来。那么是害怕麻烦?但是我曾经学习为海洋里的精灵们包扎的时候从来没有嫌弃过麻烦啊。唯一的解释就是我那样的敬畏之情被消损了……谁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消损的,什么时候发生了这样的改变的。就像冬天一日□□近终成严寒,但是却难以摸清具体的时日,谁知道那样的消失寂静无声?”她耸了耸肩膀,“如果是我下水的话,如果发现那只吼鲸王,大概也不会像那个新人一样试图移走它或者用古老的方法除去沉船上的船蛆,大概就像没有看见一般的,我拦起四周的空间然后放上那样低劣品质的药物,然后静候吼鲸王的死亡……说不定到时候缘子还会拍着我的肩膀,说:‘没事,这不是你的错,是药品商的错哩’”
“那么,那个你的巡查……”
“那个啊,是我没有尽到职责,唔,又要说到缘子了,尽管的确是她将我拉出来打牌的,不过错误的直接原因肯定还是在我的头上。”她点了点头,“难以想象吧,是不是听我的形容,当时的千野是个怯懦又阴郁的人呐!”
迟疑的,我赞同了她的说法。
“是的,不敢想象的,现在我也不敢想象自己曾经有过那么一段软弱的岁月,就像那段时间里,死活都想不起来最开始,在小渔村里面我本应当存在的坚强。
“最开始的时候我一定无法料到,我会改变的那么多,不知不觉的,就迎合着他人作出违心的行为,接着,将那样的事情习以为常,最后无动于衷。
“最开始的心,还有真正属于我的心在日复一日狭窄的生活中被磨损了,我的确不再被人嘲笑乡土气了,不再被人嘲笑农村里来的了,不再被人嘲笑蹩脚的口音和一些和他人不同的习惯,年复一年的我溶入他们之中,变成了和他们几乎相同的个体,而之前的千野已经找不到了。
“所以大概我看见那个新人的时候会觉得她非常讨厌……不是一般的厌恶,几乎厌恶到令我想要呕吐的程度,不过当时候的我和缘子都猜错了,我当时厌恶的并不是那个新人——她和过去的我是那么的像,就像你和过去的我一样的相似,而是一瞬间我的意识回到了和她一样的质朴而厌恶着我现在的肮脏的灵魂
“如果是过去的我,大概会和她做些相同的事情,比如想要救那只吼鲸王,比如说我们表现的幼稚又笨拙,但是,那是千野应该做的事情。不过也有一些幸运的地方,比如说我大概和缘子还有那么点差距而不至于在她死后还能够嘶吼自己的清白……哦,说老实话,当时我是崩溃的……我几乎听不见有人在我身边说话,我甚至觉得我和那个女孩一起死在海底了。”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船蛆的白色贝壳。
“太害怕了,我当时终于发现了,从见到那个女孩开始的害怕,是对什么事情的害怕,我不能够为自己辩解,因为我是一个有罪的人。不论是对那个女孩,还是对自己的这里”她的大拇指点了点心脏,“我伤害了他们。”
“所以我什么也没说的领了惩罚,不过似乎幸运的是,他们看见我失神的模样,还以为是我内疚的不得了而几乎崩溃,因此虽然是间接的杀了人,但惩罚却很轻。”
“那么缘子呢?”
声音被压制的扭曲和变形,千野的侧脸光洁而柔和,我不能想象这样的一次事故责任全部推给了千野,我想起来缘子趴在门框上时候眼中海水的幽深,想到她故意在我面前的哭泣,我想到她在那样的冬□□雪跪在石头地板上抽打她——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怒气难以抑制的快要膨胀到爆炸,愤怒就像之前的失落一样灼烧起来,温暖的春风吹拂冷酷的心被不料被它无情的割裂,缘子的心是石头做的吗——她是和荷兰人米歇尔做了交易吗——“我愿意得到数不完的财富,无人能比的商业头脑和一颗冷酷的心!”——这样的人怎么能不受到惩罚,但是缘子却的确在那样的审理中——
“她什么惩罚也没有,只是被领回去批评教育了一顿罢了。哦,或许还罚了点小钱,不过这对她家来说只是兔子上的兔子毛罢了。
“但是严肃的说。”她盯着我的眼睛,这时我才迟钝的发觉到千野的眼睛也是那样好看的海水蓝,“我是有罪的,请不要以我现在的样子来判断过去的我的性格,谁都没想到我会变回来,就算是典狱长,让他回忆起我入狱的原因的时候,都突然大叫不公了起来——明明最开始就是他押我进来才是的。
“还有,请原谅缘子吧。”她闭上眼睛,“我感谢她,我由衷的感谢她,你知道吗,如果不是她当时害死了那个女孩的话,或许这世界上就有第二个缘子了。后来我在监狱中想到,那个女孩就像过去的我,而缘子则是我的未来,当我的未来杀死了我的过去的时候,那个摇晃不定,只差一步就迈向地狱的我,终于是从宿命一般的诅咒中逃脱了……重新变回现在,也就是你面前的这个千野。”
一切怒火在海水温柔的抚摸中再也升腾不出愤怒的快感,我回到了那个满是深蓝色气泡的海域,我和千野共同走在沙滩与海底,不过这一次我以我的模样,依旧是看着那黑发的女子一步一步稳稳的走向前方,不曾犹豫。我生出那样强烈的愿望,想要追上她,想要和千野一起并步前行。
在那个梦境中海水压了过来灌入胸腔,我的喉咙一阵钝痛像是被火炙烤一般的说不出话来,心和肺都快被咸水压裂,视野变得模糊又昏暗,我吐出蓝色的气泡垂下我的四肢,我就像第三个人一样看着我死人似的慢慢悬浮向上,我又看见我的上方是千野水中头发黑色的波浪,我安心的回到我的躯壳中。当那时,我看见深蓝色的泡泡里面有着熟悉的人的镜像,我看见了千野,看见了雪,还看见了那个在家乡孑然一身守着空房的母亲。我看见我越来越接近水面,头顶的白日炸裂开来一样将碎片撒在水中,那些蓝色的气泡一个一个的破碎了,但是我知道在海面的上方他们真真正正的存在着,不是在梦中,而是活在这个世界上。
我看见我脚下的海水落了下去,然后从千野海水色的眼中涌了出来。这片海域的海水被给予给我们,裸露出沙漠留给大地,大地上缘子漫无目的的行走,她为出狱之后的千野恐惧着,她为千野可能透露出真相恐惧着,她为我可能提供的信息恐惧着。我看见,她越是冷酷,就将自我恐惧网织的越是紧密,就被自己的心束缚的越牢。
我看见她在大地上梦游,在梦中坠落大海,在大海中活着。
我看见无数的船蛆在海浪中奔跑着。
那时我登上了开往故乡的列车,背着和来时候一样的行李,不忘初心的归去了。
EXTRA.
她隐隐地觉察到,这船一定意味着什么——关于船面背后的船蛆,以及船蛆背后的某种更可怕的东西。
然而她最终也没想明白,在梦中的那个世界的角落里,她究竟是在像船蛆一样侵损着那个世界,还是在被船蛆逐渐侵损着。
我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造访缘子的梦境。
或许也是第一次,终于与过去的千野相遇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