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弗帝国编年史》夏无患

98、伊蒂卡

　　面纱虽薄，仍将世界罩上了一层带着钩花花边的奶油色薄雾。
　　伊蒂卡从椅子上站起来，随着海伦娜走出卧室。在外面等待的是着希康伯尔军团军礼服的沃尔菲，他的外套上缀齐了垂穗、绶带和勋章，浓密的短发难得地向后梳成考究的样式。他从门外的扶手椅上站起来，一脸肃然起敬的惊愕，说，“你这么美，真舍不得把你交给别人，”然后笑着吻了她戴了薄蕾丝护手的手背，让她挽着自己的手臂。
　　“真没想到是我送你出嫁，”沃尔菲笑着说，“我本来是做好准备顶着路易杀人的眼神接收你的。”
　　“……对不起。”伊蒂卡低声说，“我觉得我需要留下来。”
　　“为什么要道歉呢？我想我也是希望你留下来的——我可没有做好准备做一个一文不名、没有身份的平民。要是真的离开了，我大概只能做个雇佣兵来养活你。”
　　伊蒂卡轻轻地笑着，假装没有注意到他话语中的不情愿。
　　“关于维戈——”
　　“我打听过了，”沃尔菲说，四周看了看，确认没有他人在近处。“他是曼努埃尔国王与玛丽昂王后的独子，732年12月生于珀塞，王后拜访女友时突然腹痛，就在女友家生下了维戈。”
　　“那么他和路易没有任何交集。”伊蒂卡说。路易733年1月生于雷根斯堡，父亲是那时从图灵根回到雷根斯堡不久的腓特烈三世，母亲是雷根斯堡城一介文书官的女儿蒂特莉卡。也就是伊蒂卡自己几乎从未谋面的父母。
　　“没有。见过他们两人的、不多的几人也因为各种各样的顾虑守口如瓶，比如我。这应该只是一个惊人的巧合。”
　　“看来我必须要确保维戈永远都不知道。”伊蒂卡说。
　　“那到了图灵根需要他的帮助的时候——”
　　“不需要的，”伊蒂卡说，“他最好永远都无法踏上基弗的土地。”她望着沃尔菲，说，“不要过于相信他——能从被雪藏于偏远小城，到成为王国实质上的统治者，他远非看起来那样正直坦率。”
　　“可如果图灵根濒临失败，或者反攻的机会出现、但他们实力不够呢？”
　　“只有濒临失败时可以向他求助。”伊蒂卡说。“请你务必告知他们。”
　　“好吧。”沃尔菲答应了。伊蒂卡看得出他有所保留，她也知道，他并不一定会听从她。她明白，从此以后，她是异国的王妃，她的意见之于基弗，至多是一句建议，没有任何效力。
　　两人走进庭院。只这不多的日子，初秋残余的濡热已然散去，树木赤金交杂。挂着十二匹纯种白马的华丽敞篷马车就在庭院门口。
　　“我明天就要离开，”沃尔菲说，“霍斯特来信，要我执掌重建的军团。……我会给你写信。”
　　“我等着你的信。”伊蒂卡顿了顿，又说，“我不知道这是霍斯特信任你，还是利用你。你要小心。”
　　“放心吧，”沃尔菲说。
　　他们在马车边停下，伊蒂卡扶着沃尔菲的手上车，仆人将她礼服的拖尾放进车厢。海伦娜从车边递上了捧花，伊蒂卡接了过来，放在膝上，然后沃尔菲在她身边坐下。
　　一声鞭响，马车向前驶去。
　　盛装骑兵持仪仗在马车前引路，不远，宫门打开。印象中混乱而市井的广场此时洁净而有序，仿佛之前所见只是一场并不美好的梦境。体面而富足的人群在宫廷卫兵的身后有节制地挥舞着花束和手帕，一条宽阔的路将人群劈成两半，延伸到城镇的街道之中。能看见那蜿蜒的街道随地势先降低、然后又升高，直到终结于远处、海边峭壁之上的教堂门前。
　　马车所到之处，欢呼声此起彼伏，能听见维戈的名字。伊蒂卡只得微笑着挥手示意。好在卡普维拉本就狭小，王宫与教堂相距不远，只是片刻就到。伊蒂卡随沃尔菲踏上教堂的台阶，听见他说，“这教堂可是大陆的最南端。”
　　她转过头去，只见拥挤的卡普维拉市民、不太远的王宫，不见更远的大陆。已经被压制的恐惧突然间再度泛起：她将再也看不见她的国家和国民。即便有一天路易归来、拿回了他的国家，那也与她再没有关系。她的命运，全在那个在圣坛前等着她的男人手里。
　　“我以后就要被困在这目力所及之内了。”她说。
　　“不会的。”沃尔菲说，但他的神色并不能让伊蒂卡感到安慰：“维戈不会允许的。”
　　两人在阿朗松贵族的注视下沉默着走上台阶、穿过礼拜堂的走廊。维戈站在这道路的终点，有银色精致刺绣、雪白笔挺的元帅礼服上别着堪称辉煌的勋章。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伊蒂卡，愉悦、温柔的面容在从教堂屋顶的窗子里洒下的阳光里有淡淡的光晕，并不像他的装束一般威严。
　　伊蒂卡低下双眼，避开维戈的目光。她想起路易的婚礼上，他的冷漠和镇定，还有安雅满脸的期待和幸福；至少，伊蒂卡知道，她和维戈并不会像安雅和路易那样互相折磨，因为他们并没有那么多对对方的期待。
　　“你该高兴一点。”沃尔菲说，轻轻拍了她的手背。她在脸上挂起了一个微笑，放开了他的臂弯。维戈从沃尔菲手里接过她的手，她无法自制地微微颤抖着，随着维戈站在圣坛前面。主教宣读誓词，她和维戈一起逐句重复。在他有力的声音里，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有多少誓言，在说出以前就已经是谎言了呢。
　　两人从站在维戈身边的青年捧着的丝绒垫子上拿下戒指，套在对方手指上。欢呼声在身后响起，有花瓣从空中飘下。维戈将伊蒂卡拥进怀中，揭开她的面纱，轻轻挑起她的下颌。即便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吻她，他却依然珍而重之地端详她、用指尖轻抚她的脸颊，然后才低头吻了上去。
　　伊蒂卡攥紧双手才止住退缩的冲动，即便那一吻深情而温柔得毫无侵略性，像是路易的嘴唇。这让一切像是一场噩梦，而她正要被路易吻醒，醒来时面前的沃尔菲一脸尴尬地假装什么都没看见，路易笑着指着地图，说，下次把维戈．瓦卢亚赶进海里去吧。
　　可这不是梦。她睁开眼睛，面前还是卡普维拉的主教堂。她必须被维戈牵着，走过道贺的贵族们面前，坐上马车，前往王宫里的欢宴。
　　没有退路，也不能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