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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路德维希·格林 ...

  •   妖异的绿色极光照亮整座城市,包括路德维希·格林眼前、在厚重胡桃木上装了金质门锤的家门。然而他却迟疑了一下,并没有推门进去。
      长夜之中,整幢宅院都安静得仿佛沉睡。阿尔芭并没有再派人出城去请医生,此时也并没有仆从往返忙碌的声音,也就是说,伊蒂卡交给卫兵的纸条上、阿尔芭亲笔的请求,只是一个借口。

      果然还是为了那个人什么事情都愿意做。

      成为某个人的替身——这是他为自己设想的前途中,最不可能的一种。
      能够走到今天的地步,他本来没什么好抱怨的:作为希康伯尔不能再偏僻的乡下伯爵的次子,因为战功成为近卫军团长,迎娶了当时帝国唯一适龄而未嫁的公主阿尔贝蒂娜,受封侯爵,现在公主还怀上了他的孩子,也就是说,他的血脉即将进入皇室的继承序列——虽然在所有的皇子、他们的子女和阿尔芭自己之后。
      本来他应该和公主本分地生活,再生若干子女,直到终老。然而腓特烈皇帝的出巡,和斐德丽卡公主的来访,以他不曾预料的方式改变了他原本的轨迹。
      伊蒂卡那孩子刚刚进入疯长的少女时代,看起来还只是个儿童和少女的混合体,毫无雕饰的美貌却已经颇为夺目。自她从马车上下来,那双继承自皇室的灰色眼睛只是微微一转,即使深爱阿尔芭的路德维希的心跳也会漏掉一拍,然后为此愧疚不已。他始终无法理解,伊蒂卡拥有这样的容貌,和深受器重的哥哥路德维希亲王,何以向来是皇帝最不宠爱的孩子,以致就算是带上所有在宫中的子女前往的度假,也会几乎是故意地将她落下。
      “我看见门外好像有人。”路德维希听到门内阿尔芭的声音,“你们快去看看是不是路易回来了?”

      不要再叫我路易。

      和阿尔芭的相遇是在五年以前、公主的成年礼舞会上。那时他刚刚荣升骑兵旅副官,算是卡着门槛得以被邀请入场。他以为自己是全场身份最为低微的那个人,却发现他所相识的、年龄和军阶与他近似的军官们全都在场,在大贵族和皇室的注视下笨拙地谨小慎微,即使接了侍者拿来的美酒,也犹豫着不敢喝下去。
      路德维希至今记得,那天的公主一袭天蓝色的丝绸长裙,与她浓密的黑发一同衬得肌肤雪白剔透,灰色的双目明澈清亮、顾盼生辉。公主的举止落落大方却还带着少女的青涩腼腆,在贵族之间应接不暇,以至于这些军官们虽然跃跃欲试,却无人敢真正上前,直到公主从贵族当中脱身,款款走来,与他们一一结识。
      他以为公主在看到他时双眼就亮了起来,毕竟他也算仪表堂堂,甚至有些为自己的高挑身材和俊朗外表而骄傲。听到他自报姓名,公主那双美丽的双眼蓦然睁大,然后笑着靠近他的耳边,低声说,“我能叫您‘路易’吗?”
      只是公主对他多说这一句话,路德维希就能感到附近的同僚在下巴几乎掉下来的同时,充满嫉妒的炽热目光。路德维希知道那是个南方式的、甚至是阿朗松式的昵称,以北方人自矜的基弗国民一般是不会这样自称的,但此时的公主显然只是以示恩宠。谁会介意公主的青睐呢?于是路德维希尽力保持着体面地答应了,顺势请公主跳舞,不料公主竟微微红着脸立刻应允,被他牵着手加入了已经起舞的众人。
      那时还没有多少人知道路德维希·莱茵菲尔德是何许人也。
      那位路德维希亲王是三年前才突然为人所知的:作为希康伯尔军团史上最年轻、又出身最高贵的军团长,率军吞并整个特提亚王国,将基弗的疆域覆盖了全部上新月地,因而受封诺瑟兰亲王。
      靠着皇子的身份和副官的才能,忝居功勋的纨绔子弟——路德维希·格林以为那位与他同名的亲王不过如此,毕竟真正有才能的皇子,不是被皇储忌讳而早死,就是被好好地保护在深宫之中。即便冬至时在城门等候路德维希亲王几乎变成雷根斯堡少女的风俗,路德维希·格林也以为那些女孩子不过是被皇子的身份吸引了而已。
      直到伊蒂卡在皇帝出巡后前来小住的第一晚。那一天阿尔芭在成婚三年内第一次不与路德维希一同过夜,而是与伊蒂卡同床而眠。夜里他秉烛经过她们的房间,本来打算敲门问问有没有缺什么东西,也许还能在睡前吻一吻阿尔芭,却听到两人像普通少女那样唧唧喳喳说个不停,间杂着咯咯的轻笑,全是关于一个叫路易的男人。
      他以为阿尔芭她们在议论他自己,便驻足倾听,想等她们说完了再敲门。然而她们说着“他冬至回来的时候可别再带希康伯尔的肉干了,嚼都嚼不动,要是特提亚的玻璃珠子该多好,虽然不值几个钱,可多特别呀……他大概是不会想到的吧”——
      显然,对她们来说,路易这个名字,从来都是属于路德维希亲王的。
      这一刻一切昭然若揭。所以阿尔芭从来不在伊蒂卡、甚至任何其他皇室成员在场时叫他路易,并不因为那是他们夫妻之间温馨而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而是为了掩盖她的私心;所以阿尔芭的日记中那个叫做路易的男人看起来有些陌生,并不是因为阿尔芭眼中的他与他自己大不相同,而是因为那完全就是另一个男人。
      然而他现在的一切系于阿尔贝蒂娜公主的恩宠之上,纵使过错在她,受到惩罚的也是路德维希·格林。何况阿尔芭什么事情都没有做错,与他成婚以来一直忠诚而温顺,毫无公主的娇纵。
      她只是在他身上寄托了对另一个男人的憧憬而已。她对他的一切眷恋、温情,甚至快乐,实际上都是对着另一个男人的影子。而这比颐指气使还令他难以忍受。
      他想要的,是一个完完整整的、从灵魂到身体都属于他的阿尔芭。他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得到了,现在看来却永无可能。
      除非那个路易死去。
      然后皇帝遇刺的消息以加密急件的形式传来。此时顺位第一的继承人便是路德维希亲王,作为直接保卫皇室的近卫军团,理应立即宣布效忠路德维希亲王,将雷根斯堡护卫周全,直到皇帝归来、即位。然而此时路德维希亲王远在千里之外,而仅仅排在他之后的继承人阿尔贝蒂娜在地理上离皇位近得多,也离路德维希·格林近得多。
      只要那个路易死去。胜者为王,如果赢了,之前的一切罪行都能一笔勾销。
      那一晚雷根斯堡刚刚宣布戒严,路德维希·格林还没来得及将告示发出,也还没有想好如何将皇帝驾崩的事告知阿尔芭和伊蒂卡。可阿尔芭却独自一人坐在窗台上无声地哭泣,伊蒂卡并不在她身边,大概是和家庭教师到街上去了。那时冬至的长夜刚刚开始,极光不时落下,戒严还没有影响到市民的生活,能听到外面的街道上人群欢闹的声音。
      路德维希轻轻过去,坐在阿尔芭身边,握住她的手指。他希望自己能在告诉她皇帝的死讯之前,清楚她现在难过的是什么。
      “你怎么了?——是我惹你难过了吗?”
      阿尔芭擦干眼泪笑着摇头。“怀上孩子就总会乱想。不是你的错。”
      “那么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阿尔芭望着他的眼睛,眼泪又要涌出来,而并没有在考虑应不应该把事情告诉他。“路德维希能为了伊蒂卡什么都不管,你也能这样对我吗?”
      “我会的……”
      “你不知道。”阿尔芭说。“路德维希是从列兵起步的,比你们都不如。他是因为克劳斯说伊蒂卡根本就是父亲不明的私生女,才和克劳斯决斗,所以受罚去做列兵的。——你又能为我做什么呢?”
      “什么都可以,”路德维希·格林说,握紧她的双手。“放弃地位,荣誉,生命——什么都可以。因为你是我的女皇陛下。”

      我一个人的女皇陛下。

      因此那个路易必须死去。
      然后路德维希·格林向希康伯尔军团的路德维希送去了伊蒂卡病危的消息,在雷根斯堡布置了严密的陷阱,只要路德维希归来,便再无法活着离开。马上要挂出去的公告被路德维希·格林严令收了回来,增加了路德维希的死讯,并送信给图灵根军团长威廉·范斯滕堡,以阿尔贝蒂娜的名义命他立即回到雷根斯堡,确保皇位交接。
      那是长夜即将结束的时候,原本应该到达高潮的狂欢的热浪,如同被一桶冷水浇熄一样,在皇帝驾崩的公告前黯然消退。女仆从城里带来了写着路德维希死讯的公告副本,阿尔芭和伊蒂卡抱头痛哭。路德维希·格林努力掩饰着自己的无所谓、甚至是一点欣喜,无言地安慰着阿尔芭,即使阿尔芭在哭泣中对他说的话是,你为什么没有亲口告诉我。
      房门打开,带着淡淡松香的暖风扑面而来。仆人接下路德维希·格林的披风、外套和帽子,帮他换上便鞋。阿尔芭出现在大厅的楼梯上,远看丰满而红润,白裙显得她容光焕发。他微微笑着趋上前去拥抱她,才看清那红润其实是哭泣之后的红肿,容光其实是强颜欢笑,她的双眼无神而忧郁,像是即将死亡。他假装没有发现,在她耳边说着,“你没事真是太好了,”然后半是搀扶、半是胁迫地将她带回卧室,无视了仆人关于晚饭的问题。
      卧室内有几根蜡烛燃着,床上的被褥是翻开的。路德维希·格林用脚跟将门关上,珍而重之地拥着阿尔芭坐在沙发上。对他来说应该高高在上的公主将整个身体都紧张了起来,有着微微恐惧的神情。这样总比那双即将死亡的双眼要好,他想着,

      我这样爱你,你为何要有这样的表情呢?

      “那张纸条送到我手上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路德维希·格林说,无意识地抚摸着阿尔芭的圆润的手指。“我一边派了人回来问,一边去请医生;本来医生要进城的,他们说你没事,我就照付了诊金,请他回去了。”
      “那……伊蒂卡呢?”阿尔芭等他说完,才犹犹豫豫地问。
      路德维希·格林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带着些责备和痛心,却依然温柔地望着她,直到他潜意识地确信,她的恐惧正在加深。
      “她已经离开了。她太执拗,我只好派人护送她。”他说,明显感受到阿尔芭略微的放松,将她轻柔地拉近自己。“你为什么要帮她说谎呢?还好他们把她带到我面前,不然你不知道会有多危险!……”
      “我只是,我只是……她哭着求我,说不相信路德维希已经死了,要去找他……我别的什么忙都帮不上……”
      路德维希·格林不得不承认自己低估了那个无人在意的斐德丽卡公主。城门处守卫对女性的盘查只是为了以防万一,因此并不太严格;城门以外的绊马索本来是为逃离的路德维希亲王准备的——路德维希·格林是没有想到伊蒂卡会自己逃离的。他以为深宫长大的女孩子,最多也就是有些社交和纸上谈兵的才能,能靠自己做成什么事呢?而前一天还哭泣得几乎昏阙的伊蒂卡竟能下决心独自逃走,这样的胆识颇能看出些她哥哥路德维希的影子。路德维希·格林甚至怀疑,她是从某种渠道已经得知了他的计划,故意以此毁坏他的整个布局的。
      伊蒂卡离开之前,路德维希都没有回到雷根斯堡,也就是说,两个路德维希之间的战争,已经不可避免。路德维希·格林以为自己是不会输的,虽然希康伯尔军团身经百战、几年未曾战败,但近卫军团装备优良,官兵素质更好,更有着占据皇帝直属领地菲森的地利,胜算只会更大。
      “你啊,就是心软。”他温和、甚至微微笑着对阿尔芭说。“这样帮她有什么用呢?只是让她陷于险境而已。路易已经死了,你这样只是让她徒劳无功地去面对本来一辈子都不该遭遇的事情啊。”
      “可是路易在西边从未战败,怎么会突然……”
      阿尔芭突然意识到什么,停了下来,大睁着带泪的美丽双眼望着他。
      他并没有改变脸上的笑容,还是温和地看着她,仿佛在等她说下去。眼泪从她的脸上滑落,划过她因为恐惧而颤抖的嘴角,到她那精致小巧的下颌。他抬起手来为她擦去泪痕,捧着她的脸颊,笑道,“怎么又哭了?你说路易——我可从来没在西边战斗过。
      “那么阿尔贝蒂娜公主殿下,您心心念念的那个路易,到底是我,还是路德维希·莱茵菲尔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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