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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再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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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家客堂。
冯知春点亮角落的烛台,倒了三杯凉开水,洗上一些瓜果端上桌,道:“只有这些。”
“这些便够了。”杨瑾道声谢。
赵丰在院子里找被他丢进来的碎银块,客堂只他们二人。二人捧着杯子自顾自饮,都不开腔。深夜静谧,只余烛火偶发爆响。
也不知坐了多久。
杯中的水都已喝完。
“其实……”杨瑾先开口,道,“我还要同你道歉。”
“道什么歉?”
杨瑾轻叹道:“你们姐弟被他们欺辱是因为我的原因,叫你们受委屈了。”
冯知春笑道:“我不是说过,他们要来尽管来,难道我还怕他们?”
“是,你不怕。”杨瑾亦笑,心里却掺着一丝怅郁。
他将手掌轻轻卷曲收紧,像想要抓住什么。这段时间里,幼时常有的无能感再次苏醒,护不住她,又有何颜面谈陪在她左右?陈氏这么多年才抓住他一个短处,以此挟他,答应了还要试探他。他本该离她远远的,不再来打扰她,可心啊……早已在一次又一次的接近中变得更加心悦她。
也好,她是该离开这里。
杨瑾吐出漫漫长息,问道:“冯姑娘,挑了什么吉日乔迁?”
“快了。”冯知春答道。等镇上捕头把知县夫人的话带到,就是时候了。
“很好。你不属于这里,应当早早离开。”杨瑾倒满一杯凉水,举杯道,“愿冯姑娘一路风顺。”
冯知春道声多谢,却觉有些沉重。她缓和气氛道:“你这话,却像是知道我该往哪去似得,不如趁早给我指条明路。”
杨瑾摇头,苦笑道:“我连自己的明路在何方都不知,又谈何给你指。只是……”他顿了顿,心道这是最后一次与冯知春说话,往后怕再无机会,不如不管不顾好好说个痛快!
这一下豁然,他不关话匣子,接着道:“只是看到你,我就知你不会止于县城,还会往前,去府城,去更上更上的京城,是不是?你生长在京城,自然会想回去。那里的人应该不似这里,越是繁华的地方有见识人越多,明事理的人也越多。你当活的自在。”
冯知春听得一怔,杨瑾说的,正是她所想的。
古代与现代不论从哪个方面看都差很多,再上安镇的三年,她深刻认识到两者中变化最小的,是人最本质的善恶和最难求的包容。
即便在古代,一些基本规律也亘古不变。经济越是发达的地方,越吃人不吐骨头,自由度也越高。只因那里的人都知道,天子脚下,能者居上,万事都瞒不过。
这也是为什么三年来她努力赚钱,能忍则忍,在这里与这些人浪费精力是没必要的。
这样的想法她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对知夏知秋,她也只道是为了更好的生活,是为了给爹娘推翻罪名洗净冤屈。
却没想到,在这个意外的夜晚,从杨瑾口中听到这番话。
是不是他也有这样的打算?
她转眸看向桌上那袋原属于杨瑾的钱袋,问道:“这些碎银,都是你誊书攒下来的?”
杨瑾答道:“大部分是,我原想……不过现在也没什么用,不如给你,还能让它们有些价值。”
冯知春看着杨瑾,昏暗的光影中,他轻轻在笑,可影子在他脸上浮沉,看着却像很伤心很伤心。
一个念头就这样出现在她的脑海中。
她脱口而出:“你要放弃吗?”
杨瑾微微睁大眼:“什么?”
冯知春把钱袋退还给他,道:“我自有挣钱的法子。这些钱,你还是拿回去吧。你这般聪明,可以去考功名。考上功名就可以当官,他日或许能成为一位受人爱戴的好官。”
角落的烛火又发出爆出一声轻响。
杨瑾的眸中的火光随这声晃了晃,愈加明亮。
冯知春抿抿唇,接着道:“你说我因你受了委屈,那你呢,这门亲事如此仓促,其中是不是也有我的原因?辛苦攒钱却轻易让给我,说放弃就放弃,你舍得?你……也知道你不属于这里,对吧?”
杨瑾脸上始终维持的淡淡笑容消失了,他垂下头,显得很没精神,轻轻道:“我知道。”然后,又像是在肯定些什么,重重地重复了一遍,“我知道!”
他抬起头,双眸中的光碎裂开,“考功名,我不是没想过。我连县试都无法参试,找到的互结同考者,答应作保的廪生最后无一不反悔。只要我在杨家一日,就……”
县试,参试人在户籍所在县、州参试,不仅需五人互结,廪生作保,还要递交户籍牌以备录。户籍牌一般不放在个人手中,通常都是由家主持户帖领得。若是参试人未成年,又家中无长,则由族系族长代之。
杨瑾的户籍在杨老爷手中捏着,他不是不想,不是不愿,是不能。
厚重的静谧披盖在两个人身上。
冯知春实在尴尬,是她不懂其中缘由乱说话,正准备说些什么缓和,却听杨瑾的语调又上扬了起来。
“冯知春,不如你把我也带走吧!”
冯知春惊愕地看向他,杨瑾原想缓和气氛,却没想自己脱口出这句,大抵也觉得不好意思,轻咳一声躲开她的视线,干笑道:“死皮赖脸算什么男人,我……同你说玩笑话的!”
“少爷——!!!”不当电灯泡的好人赵丰在外听到,忍不住低低嗷出一嗓子,“你要同冯姑娘私奔?不带上我,那我怎么办?”
“休要乱说!”杨瑾打住赵丰的话,竟是难得的心跳不稳。
私奔……
一想到这两个字,他的心脏就同被烫了一般,炙热,又跳动的厉害。砰砰砰砰,就像要跳出胸口。他生怕冯知春听见,忙倒上杯凉水喝,借以掩饰,心中庆幸还好烛火并不明亮。
他不知,另一边的冯知春闻言也是又惊又羞,倒没仔细观察他微妙的不对劲。
冯知春碰了碰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烫,她赶忙道:“夜深了。”
杨瑾亦赶忙接话道:“是,我该走了。”
“啊!”冯知春也不知怎的,忽轻声叫了一声,见杨瑾看向她,只好指着钱袋,“这钱……”
“给出去的东西哪有拿回来的道理,”杨瑾迅速打断她的话,“我也只有这些,并不多,算不上贵重。咱们最后一次见面,你好歹留我几分薄面。”说到最后,竟带上了央求的口吻。
“好吧。”冯知春点点头,将钱袋收进手中,“可我不能白收你的钱。虽不知你与杨家到底是怎样的关系,但说不准我能帮上些忙。”
“好,那先多谢。”杨瑾点点头。
凭心而说,他希望冯知春仍能跟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听冯知春主动说这样的话,不及多想就先应下。事后再细想,却是摇摇头笑话自己,怎的还要依靠一个女子来助自己?如果可以,他当时该同她说,不要再蹚他这趟子浑水。因而,对冯知春所说的“帮上些忙”也没有放在心上。
那之后,冯知春又去了县城两趟。
知县夫人很快就帮冯知春寻了处合适的院子,是间同冯知春在上安镇的家差不多大的院子。院子是知县夫人手下仆婢中一对老夫妻的,这对老夫妻为了伺候方便,早搬进县衙去,自家院子空着也是空着,有几个人住还能给房子带些生气,不至于闲置生出邪气。加之知县夫人在中间搭线,租金要的也很便宜。
冯知春对知县夫人与房东夫妻千恩万谢,她家物什不多,姐弟三人收拾、搬家加打扫没耗多少精力,很快就从上安镇搬去县城。
冯家搬的很突然,如几年前他们来到这个镇上一样突然。但于上安镇的人来说,也不过是少了个能八卦的对象而已。
冯家搬家那天,杨瑾醒的特别早。
他翻身坐起,心中忽感一阵空落。天际还擦着灰蓝色,不知从何处远远传来一声马嘶,极轻极轻,却刺得他心悬悬不落。
鬼使神差地——也幸亏他醒的很早,能躲开院中仆从的视线偷溜出去——他到了通往冯家的巷口。
远远见冯家门前停着辆堆满东西的马拉板车,镇上的安捕头正帮着冯家姐弟往板车上搬东西。几人低声说了几句话,冯知春三姐弟也坐上板车,由安捕头驾着马,嘚嘚离开。
杨瑾痴痴看着。
在马拉板车即将离开他视线范围的时候,冯知春似感应到他的视线般,朝他在的方向回过头来。
杨瑾忙往旁缩了两步,墙面彻底堵满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