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卓·欲与君相知》墨染清殇

3、主人酒尽君未醉

　　第三章主人酒尽君未醉

　　柳盛花繁，鸟鸣水净，恰阳春三月，暖阳如沐，风吹柳花满院香。
　　自从前些日子回到李园，这个安静的院子就再也没有过一刻安宁过，无论在哪里，只要有李寻欢在的地方，总能听到龙小云不遗余力的怒吼“你给我走，你离我远点，你个灾星，扫把星，你给我滚出兴云庄”
　　今日一如往日，李寻欢静静的守在廊下，等待梅思影为龙小云把过脉以后，问过解药炼制的进度，便安静的转身离开，不然被那少年见到，定是有激得他急怒攻心，毒伤恶化。
　　如今的情形，竟是对他再如何关心，也不如不出现在他眼前，六年累积下来的敌意，怎会是一朝一日就能散尽，能抚平往昔的，唯有时间。说通及心通，如日处虚空。
　　我待春尚在，花褪残红轻。虽是阳春三月，李园的残梅殆尽，却独有柳盛竹香，水清风凉，李寻欢找铁传甲要过一壶冷酒后，就独自一人到了梅园深处的六角小亭，临风闲坐。
　　莫看今夕是何夕，昔有合欢意。
　　莫道今夕不如昔，昔有情如祭。
　　李寻欢独酌未久，一壶竹叶青还未过半，林外便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不一会，林麻子就满面惊慌失措的出现在廊亭外“少爷，少爷，不好了，龙小爷他……”
　　“小云他怎么了”李寻欢霍然起身，一把攥住老人的手臂，双眸精练。
　　“龙小爷，龙小爷他……”
　　年过花甲的老人一见到自家少爷情急，心下更是慌乱，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表述不清楚，李寻欢却好似已经知晓老人的意思，人也迅速消失在梅园，只余一句沉静的吩咐“林麻子，你让人去请梅大夫，我现在就去看小云”
　　话音未落，白衣人影就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林麻子略定一定神，无意瞥见廊下石桌上歪倒的白瓷酒壶，上好的竹叶青酒液汩汩溢出，微碧的色泽晕染出一片淋漓湿意，却也再没有人叹一句可惜。
　　爱酒如命，能重过他自己的性命，却终归重不过龙小云的命。
　　情之于他，义之于他，命之于他，何其残酷。
　　梅思影到了龙小云的住处时，毒发的少年已经在李寻欢的内力疏导下，渐渐停止了抽搐，断断续续喘息着平静了下来，又在梅思影的针灸压制之后，遍身无力的瘫倒在柔软的被褥之中。
　　静静把过脉后，梅思影平静望一眼李寻欢，缓缓道“他是急怒攻心，毒气侵袭了脑窍，所以才会抽搐、晕倒，他不能再受刺激了，否则毒伤恶化，回天乏术”
　　“除了等你炼制出解药，就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办法不是没有，不过不到万不得已，一定不能用”
　　“为什么”
　　一个阴柔冷魅的嗓音淡淡传来，李寻欢回首，恰见到卓东来沉静的踱近，一袭紫裘，贵胄威仪。
　　梅思影淡淡望一眼来人，接道“因为，这是一个拆东墙补西墙，一命换一命的方法，医者仁心，不会为了一个人的性命去取另一个人的性命”
　　“梅大夫但说无妨，如何一命换一命”
　　“这很简单，倘若有人愿意把自身血液渡给小云，以自身之血换取小云体内的毒血，小云的毒伤自然就解了，而与他换血之人配合我的针灸之术和即将炼制成功的解药，或许尚有一线生机”
　　“我明白了，若只是换血就可以，梅大夫不必为难，把我的血换给他便好，劳烦梅大夫现在就着手准备，小云的毒伤早一日解了，我也早一日安心”
　　“可是……”
　　李寻欢眉峰一蹙，沉声道“梅大夫还有什么疑虑，我是小云唯一的亲人，难道还要再眼睁睁的看着他受毒伤折磨，而无能为力么”
　　“可是小云还需要二十年以上的内力，才足以逼毒，倘若谁将血渡给小云，再失了二十年的内力，恐怕，亦是回天乏术”
　　女子凉冷的嗓音一落，李寻欢反而微弯唇角挑出一抹暖笑“既然如此，梅大夫就更不必担心，我有二十年的内力，也有和小云相同的血脉，梅大夫只要顾忌小云便好，倘若我真还了他一条命，也是应该的”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请梅大夫现在就准备渡血之法”
　　“李寻欢你……”
　　梅思影心下一切，情急唤出眼前之人的名字，又瞬息惊觉失态，堪堪顿语不再多言，李寻欢却已看得清清楚楚，碧色眸心缓缓滑过一丝凉意，歉然，果决。
　　“梅大夫，你的病人是小云，而不是我这个积重难返的将死之人”
　　“可是你的病……”
　　“既然如此，梅大夫便用我的血吧”
　　“东来”
　　李寻欢顺势一回首，已经来不及阻止那冰冷的紫金鱼鳞匕首，利落划过紫裘之下的肩臂，嫣红的血珠顺着苍白的指尖滑下，满目嫣红，满眸震惊，这一世，骨血交融。
　　东来，从这一刻起，我欠你的，便是一生一世都还不清了。
　　惟愿余生，能解你半世荒凉，此生足矣。
　　东来。
　　三日之后，龙小云体内毒血涤尽，毒伤尽解，而卓东来毒伤虽已经化解，却平白失了二十年的内力。
　　武林中人这般年纪，二十年的内力已是一生修为，倘若散尽，便是功力尽失，形同废人，卓二镖头无论再如何的智谋卓绝，功力非凡，也不过是一个凡人而已，但凡是凡人，一旦失去这一身功力，必定是比死还要痛苦的事情。
　　卓东来从渡血传功醒来第一天起，就再也没有提过此事，李寻欢却在见到他的第一眼起，就看清了那紫灰色眼底深含蕴藏的冷霾，没有人希望自己变成一个，废人，从来没有，即使是卓东来，也不例外。
　　卓东来从来有着任何人都无法比及的坚韧，所以，没人察觉他与往日有任何不同，唯有李寻欢这般的高手，不需要费心，就已经看出紫衣缓裘之下，依旧沉着的步履早已失了平日的轻盈。
　　涅槃生死平等。凡夫妄生执着。六尘本来空寂。四海阿谁厚薄。
　　人之一世，众生平等，得了的，欠了的，是必定要还的，纵使今生不还，也躲不过来生来世。
　　人间四月芳菲散尽之时，已有一人等不到来生来世。
　　月朗星疏，桃花扇底风流尽，杨柳梢头晓寒轻，李寻欢趁着一抹月色，悄然推开李园西侧一厢虚掩的门扇，万籁皆静。
　　“前辈”
　　李寻欢眉梢一扬，笑盈眼底，映着窗外三分月色，整个人愈发显得温润如玉，嗓音也
　　清泠如璧“看来，你知道我要来”
　　“前辈要做的事情，没有任何人可以改变”所以，我也不能，卓东来淡淡的望着那一袭白衣，淡薄的神情在月色中看不出半分异样。
　　“既然如此，你是会接受了”
　　“前辈”卓东来优雅的饮尽最后一盏紫红色的波斯佳酿，优雅的放好精致银盏“前辈想必还记得梅大夫的规劝”
　　你痼疾缠身，心脉耗弱，全靠着自身真气护住心脉才能撑到现在，倘若失去了内力，你不过是一个行将就木的痨病病人而已，活不过三日。
　　李寻欢轻眸一笑“武林杀戮，刀头弑血，能活过三十岁就不错了，我半生孤独寂寞，倘若今日能得到善终，也是最好的结局”
　　“可有些人未必会这么想，活得越久能做的事情就越多”
　　“活得久不见得会快乐，活得越久越孤独”
　　“活太久了是不好，却也不至于现在……”
　　“少罗嗦，传功之时不得分神，否则，你我皆伤”
　　卓东来从未见过如此强势的李寻欢，即使在被仇家围攻时候也没有，这时忽然被强势的点中穴道，屈膝而坐，未及细想便有柔和的内力顺着经脉缓缓流入，暖如春日沐阳而坐，此生从未有过的温暖，遍体游生。
　　二十一日后，已是五月春尽，花褪残红青杏小，绿水人家绕。
　　李寻欢失了一半的内力，二十一日已经足够恢复，而卓东来得到那一半的内力，在梅思影的金针渡穴之下，也渐渐打通经脉，回复了以往的功力，失而复得，对任何人来讲，都不会是坏事，对卓东来来说，更不是。
　　可李寻欢毕竟是李寻欢，即使如此，他依旧觉得对卓东来有所亏欠，诚如这世间有些人有多冷漠，有些人就有多温暖，有些人太会感恩，有些人却只会记仇。
　　斜阳之暮，李园的草盛蝉鸣，一派繁华簇拥里，卓东来端坐琴案之后，弦音昂扬，李寻欢长立湘竹之畔，箫音清澈，巍巍乎志在高山，洋洋乎志在流水，操琴鼓瑟成知音。
　　琴箫之后，天光无限晴好，鱼戏莲间，乱半湾清泉，日暮泉泠，话一暑盛世欢颜。
　　“前辈若是觉得欠了晚辈的，不若以一物做偿可好”
　　“东来想要什么，到了今日，便是这条命，也没有什么不能舍得”
　　“晚辈只求一物，这一物，只怕前辈不舍得”
　　“东来想要，拿去便好，这条命都能还给你，我孑然一身，还有什么不舍得”
　　“李园窖藏年份最久的一坛女儿红”
　　女儿红妆嫁美郎，花作嫁衣云做裳，凡世家望族，必有老父在儿女出生之日亲手埋下一坛女儿红，等儿女嫁娶之日取出，博得满堂彩。
　　李园的小少爷只身未娶，自然会有女儿红深埋地下，若今日没有人问起，或许那坛陈酿便要在地下散尽酒香，永远不会有人想到了。
　　红泥小火炉，绿蚁新焙酒，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李寻欢把盏邀月，望一眼对饮紫衣之人，敛眉轻笑，碧色眸心缓缓滑过淡薄情愫，这半世情殇，一世凄凉，注定了无妻无子，无后而终，今时，能遇到如此一位佳友，此生已不负。
　　长夜如斯，女儿红尚在，经年如旧，但饮一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