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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番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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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雀宫内无昼夜,千万盏华灯如银月星辰日夜不熄,宫内的人要靠铜壶滴漏来判断白天黑夜、安排饮食作息。
阿裳估摸着太阳要落山了,抬头看看四周,见没有人守在屋里,踮脚屏息,悄悄往外走。偏偏有名侍女托着一只碗走进来:“阿裳姑娘,该吃药了。”
她伸手接过药碗,利落地将褐色的苦涩药汁一饮而尽,跟喝白开水一样,眉头都不皱一下。
侍女端着空碗送回去,她瞅了这个间隙,一溜烟地跑出了宫门。
一走出去,景色如同一幅红色调的画卷,浓墨重彩扑面而来。太阳渐渐沉落到群山之中,赭石崖在夕照里光影变幻,色泽妖异,透着震撼人心的气势,又美得宛若异世。
她走出来的“宫门”,实际上是这座叫做“赭石崖”的千丈石峰上的一个石洞入口。赭色山崖的石壁上,有十数个这样气派非凡的半圆形门洞,洞口刻着精美的浮雕。
这隐藏在危峰岩体之内的华美洞穴、岩中宫殿,便是以邪毒之术恶名远扬的朱雀宫,里面居住着一群让世人谈之色变的人物。
阿裳却是个特别的存在。十六岁的少女站在颜色赭红的门前,一袭鹅黄衣裙,身材窈窕,容颜明丽,就像这荒芜石上生出一朵晶莹剔透的花儿。
门洞内十分清凉,门洞外热气蒸腾,一步踏出仿佛是踏进另一个世界。被烈日炽烤了一天的赭色岩石表面仍残留着微烫的温度,透过薄薄的鞋底烙着脚心。
夕照的色泽映在少女瞳中,如焰般燃烧着。望着壮美的景色,阿裳觉得心中如死般寂寥的情绪排遣了许多,嘴角微微弯起,笑容如晚霞般明艳。
上方突然传来话声:“你又出来乱跑。看晒黑了皮肤,我饶不了你。”
她猛地哆嗦了一下。战战兢兢抬头,看着坐在高处岩顶冷冷俯视着她的女子。
女子三四十岁模样,身材削瘦,容貌平平,却化着艳丽的妆容,一袭红衣如血绽放,周身散发着嚣张的美。夕照余晖在她线条有些冷硬的脸侧涂了一层淡金,更显得气质傲慢凌人。
阿裳这样仰望着,就有些窒息的错觉。
此人正是朱雀宫的主人,虞错。
阿裳颤声道:“阿裳拜见宫主。”膝一弯,就想跪下。
虞错忽然从石上跃下,落在她面前,伸手在她肘上扶了一下阻止:“不要跪,当心跪伤了膝盖。”
阿裳依言站直了,心中却丝毫没有因为这看似体贴的话感受到一丝暖意。她小声辩解道:“我是估摸着太阳要落山了,才出来的。”
虞错微蹙着眉,上上下下打量她一遍,令道:“抬起头来。”
阿裳抬起头,眼睛却不敢直视她,目光落在对面那一袭艳红如血的裙脚上。虞错仔仔细细看着少女的脸,眼睛灼灼闪着光,瞳中跃动着一丝喜悦,显然对她的容貌十分欣赏。良久,道:“你越长越漂亮了。”
阿裳被夸奖了,并没有感到开心,只有恐惧感凉森森渗入骨缝。
虞错终于收回目光,道:“你应当在宫里好好养息身体,不要出来乱跑。晒到了、让风吹到了、磕了碰了,都是绝对不行的。今天你身边是谁当值?怎么就没看住你?”
阿裳一惊,急忙道:“我是偷跑出来的,侍女不知道的,求宫主不要怪罪她们!我一定会小心的,绝不会受伤,也不会晒黑,一定会替宫主……好好保重自己的容貌。”眼神忽然黯然。
虞错冷冷睨着她,没有说话。
旁边忽然传来一声清朗的话音打破了僵局:“弟子暮声拜见宫主!”
二人转头望去,来人是虞错的左护法苏暮声。他穿了一袭墨黑长衣,眉眼如墨笔勾勒一般清濯。脸上带着笑走近,给虞错行了一礼:“宫主,阿裳最疼下人的,您若是责罚她们了,她一定会哭上一番的,这一哭可就变丑了。”
虞错哼了一声:“就你会花言巧语。”
感觉到气氛的缓和,阿裳提起的心顿时放松了。
虞错也不看她,转身便走,丢下一句:“暮声,你负责好好地把她护送回去。”
苏暮声朝着虞错的背影躬身道:“请宫主放心,恭送宫主!”
转身,看了一眼阿裳,伸手替她抹去眼角的泪花,笑道:“看把你吓的。其实宫主最在意的人就是你,她拿你是最没有办法的。”
她苦苦一笑:“是啊。对宫主来说,我是一件贵重的衣裳,怎么舍得弄坏呢?”
苏暮声脸上的笑容隐去,默然看着她。她忽然又扬起脸,笑意变得明亮,仿佛片刻之前脸上不曾有过阴霾。她朝着宫门走去,轻松地道:“走啦,你说了要送我回去的。”
苏暮声黯然跟在她的身后。峰顶山风猛烈,她的鹅黄色衣裙被卷得衣襟飘舞,纤细的身影仿佛下一刻就要飞散在无边无际的褚色里。
阿裳的脚步轻快,脸上的笑容却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空落茫然。
她知道,在虞错的眼里,她从来就不是活生生的一个人,只是一件衣裳。
自从十二岁那年,知道自己其实是一名“衣女”的时候,心中就时常感到空落落的,仿佛还未等宫主动手,魂魄已离体而去,身体变成一个空空的壳。
阿裳来朱雀宫时仅四岁,对于之前的记忆基本是空白,只记得自己怕的很,满心恐惧。
走进宫里的那一刻开始有了记忆,因为宫殿里实在是太华丽了,着实震撼了幼年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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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雀宫是个隐在山体里岩宫,可是并非如妖怪洞穴一般阴暗潮湿。整个岩宫由天然洞穴加上工程浩大、精美绝伦的人工雕凿而成。内部空间十分广大,凿有许多气孔通向外界,内部空气流通良好。有主殿偏殿数十个,人工加天然有若鬼斧神工。常年不熄的明亮灯火映着壁上的鎏金和镶嵌的珠宝,不熟悉的人走进来,宛若进了一座庞大而华丽的王宫,富丽堂皇得让人头晕目眩。
虞错把她抱着臂上托着,交给一名侍女,令道:“好好照料她,不得出任何差池。”再冷冷看她一眼,转身走远。
小小的阿裳知道有人照顾她,感觉有了依靠,却又隐约觉得怕。因为虞错虽然给了她一个安全无比的避风湾,看向她的目光却总是那样冰冷而疏远。
一个小娃娃怎么能想得明白?离开原来的亲人的恐惧很快在侍女精心照料下得到了抚慰。她的生活可以用锦衣玉食来形容。住宽敞漂亮的偏殿,整整十名侍女专门伺候她,食谱有专人精心配制,有无数套柔软美丽的衣裳,每天用花瓣泡澡,用香气扑鼻的凝脂养护皮肤。
她生活得像一个公主。
除了每天要喝一碗苦苦的药汤。
开始时她苦着一张小脸,对着侍女小鹂撒娇:“好苦,我不要喝。”
小鹂耐心哄道:“阿裳乖,这是必须要喝的。”
“为什么呢?我又没有生病。”
小鹂柔声道:“阿裳其实是生着病,自己不知道罢了。”
她嘟着嘴道:“我不想喝。”
“阿裳如果不喝……会死的。”
她吓了一跳,端过碗来咕咚咕咚把褐色的药汁喝了个底朝天。抚摸着自己的小肚皮松一口气——喝了就不会死了吧?并没有看到替她擦拭嘴角的小鹂眼中闪过的黯然疼惜。
每天都要喝药,慢慢也就习惯了,学会了在小鹂递过药碗时,接过来就一饮而尽,就像喝水一样简单,这点小事在她舒适无比的生活中简直微不足道。她每天的生活就是吃喝玩乐,无聊时,还有一些话本传记供她读着玩,一边读,一边就在这样轻松的状态下学会了识字。
同时她也习惯了生活在侍女们无微不至的照料中,渐渐地,都忘记思考宫主为什么会对她这么好了。
渐渐懂事了,也自然懂得了感激。亦或者不是感激,而是自然而然地把虞错当成了亲人。
虞错会定期来看她,却从不与她交谈,只打量她一番,从侍女口中询问她的情况。她有心亲近,却被虞错疏冷的神态阻止了脚步。
除此之外她极少见到虞错。朱雀宫很大,她的活动范围被限制着,不准她随意走动,很少能与虞错偶遇。定时走出宫门呼吸新鲜空气时,也由侍女们寸步不离地跟着,不许她乱跑。偶然与虞错遇上了,虞错只冷冷瞥她一眼,漠然走开。内心把宫主当成亲人的她,心中暗暗觉得委屈,却也慢慢接受和习惯了。
直到十二岁那一天,她沐浴时不小心跌倒,脸磕在水池边,眉角磕出一道半寸长的小口。她自从四岁来到朱雀宫,皮都不曾擦破半点,哪曾受过这等委屈?自然哭得惊天动地。
虞错闻讯赶来时,正手忙脚乱地用手帕给她止血的小鹂腿一软,跪倒在地。
虞错看看她眉角的伤口,再看看跪在地上抖成一团的小鹂,脸色铁青,神色肃杀。先前在委屈哭着的阿裳突然感觉到了异样的气氛,哆嗦了一下,止住了哭声。在几乎凝滞的空气中,她分别感觉到了强烈的杀意,心中却也万万料不到后果真的会那么可怕。
二、
在几乎凝滞的空气中,阿裳分别感觉到了强烈的杀意,心中却也万万料不到后果真的会那么可怕。
只听虞错冷冷发出一声命令:“拖下去。”几名弟子上前扯着小鹂的手臂就往外拖,小鹂不住哭叫着“宫主饶命”。
阿裳醒悟过来,猛地扑到了小鹂身上拽着她,一边惊恐地对着虞错喊道:“宫主您要把小鹂怎样?宫主不要罚小鹂,不怪她,是我自己不小心摔倒的!我没事的,真的没事的,我一点也不疼!……”
虞错慢慢走上前来,抓住她的手臂把她从小鹂的身上拉起来。虞错的手指力气很大,阿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鹂被拖走。小鹂已惊吓得发不出声音,被泪水浸湿的脸上满是绝望。阿裳忽然意识到小鹂被带走不会是仅仅挨顿打那么简单。颤抖着抬脸仰望着虞错,压抑着满心恐惧问道:“宫主,您要打小鹂几板子?她什么时候回来?”
虞错冰冷的眉眼俯视着她,没有回答。
可怕的猜测在冰冷的注视下越积越深,直至惊吓得浑身脱力,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只大睁着一双浸了血水和泪水的眸子惊恐地看着虞错,仿佛第一次认识她。
虞错把吓软的女孩交到其她侍女的手中,冷声道:“我会令人拿伤药过来,你们上心些,若是留下疤痕,小鹂便是例子。”
虞错离开许久之后,阿裳吓到冰冷的身子久久暖不过来。
直到侍女在她的眉角细细涂药包扎好了,她忽然惊醒一般,拉着侍女的手哭道:“小鹂什么时候回来?”
侍女不答,低头垂泪。
她慌得一阵阵发虚,站起来就往外走:“我要去找小鹂,她可能挨打了,我去扶扶她。”
侍女们拦着不许她去,憋了许久,终于低声泣道:“阿裳,小鹂不会回来了。”
她愣了一阵,突然疯了一般往外冲。侍女们怕再她伤到自己,又是抱,又是哭,又是跪。阿裳冲不出去,冲着门口嘶声喊道:“我不信!这么一点小事,我不信宫主就会杀了小鹂!……”
无论怎样闹,侍女们也不许她出去,直至力气耗尽,倒在床上无声流泪,心中又痛又怒,胸口若裂开两半一般,对于侍女端来的水米饭食一概拒绝,足闹腾了一夜一天。
直至次日天黑时分,她昏昏沉沉卧在床上,念叨着小鹂的名字。隐约感觉身后有人走近,以为是侍女又来劝她吃饭,眼也不睁,哑着嗓子道:“走开,我不要你,我只要小鹂。”
身后的人小声唤道:“阿裳,是我。”
她回过身来,看着来到床前的少年。来人是虞错座下弟子苏暮声,比阿裳年长五岁,这一年十七岁。朱雀宫的弟子们平时好像都有意避着阿裳,苏暮声是少有的与她有交集的人之一,也只是在偶遇时说几句话,不敢让宫主看到,平日里更是不敢到这里找她的。大概是听说出事了,才偷偷溜进来探望。
阿裳此时心中彷徨无主,见了苏暮声如见了亲人一般,拉着他急切地道:“暮声哥,你知道小鹂怎么样了吗?你能带我去找她吗?”
暮声握着她纤细的手指,沉默地看着她,目光中含着不忍。她的心又一点点沉了下去,颤声道:“暮声哥?……”
他却道:“好,我带你去找她。”
阿裳的眼里闪动欣喜的光彩,急忙起身下床,瞅了瞅侍女们都不在近前,跟着苏暮声,悄悄地溜出门去。此时正是用晚膳的时刻,苏暮声事先看准了几道门禁换班的破绽,竟带着阿裳顺利跑出了宫门。外面夜色渐浓。他拉着她朝那条下山的唯一险径走去。
她感觉不对,迟疑地站住了。
苏暮声回头急道:“走啊!一会儿被人发现就走不了了。”
阿裳看着他:“你不是要找小鹂。你要带我去哪里?”
他沉默一下,走回几步,拉过她的冰冷的手指握住,咬咬牙,终于道:“阿裳……小鹂已被宫主处死了。”
她的肩膀猛地抖了一下。哑声道:“暮声哥,告诉我那不是真的。”
苏暮声没有回答,只用疼惜的目光看着她。这样的沉默更让阿裳明白,暮声没有骗她。宫主真的因为她受的这一点小伤杀了小鹂。
终于面对了现实,她反倒木然了。声音空洞洞地问道:“我阿裳,究竟是宫主的什么人,值得宫主为了一点小事,要小鹂的命?”
“阿裳是宫主的什么人……其实这件事是宫中公开的秘密,许多人都知道,只是不敢跟你提起而已。我早就有告诉你真相带你逃走的想法了,可是在此之前,就算是我告诉你,你也不会信。”
“告诉我什么?……”
“你,是宫主的衣女。”
“衣女又是什么……”
苏暮声压低了声音,简单地阿裳解释了什么是衣女。
衣女,顾名思义,用来当做一件衣服的女子。
朱雀宫擅长毒术,宫主虞错更是有一些古怪异常的奇门邪术,衣女之术便是其中很恶毒邪门的一种。精通此术的女子,选一名五岁以下幼女养着,每天喂食特制药物,待少女十六七岁发育完全时,施术者运行异术,就可以夺取少女的躯壳,以她年青的身体和外貌生活下去。而少女本人就等于死去了。
阿裳是宫主虞错的一个备用躯壳。
此种异术一生只能用一次,虞错早年选衣女时,可谓是费尽心思,最终从民间带回这个粉雕玉琢,一看就是美人胚子的四岁女娃娃养在宫里……
听到这里,阿裳觉得自己的世界崩塌了。暮声哥刚刚在说什么?把自己带进朱雀宫精心抚养的虞错、她视作亲人的虞错,竟然是为了把她的躯壳当作一件奢华的衣裳,是终有一天会要她命的人。虞错供她锦衣玉食,对她保护万般周全,其实不是为了她阿裳,而是为了养护一件“衣服”而已。
杀了失职的阿鹂,也并非是因为疼惜阿裳受伤,只是因为昂贵的衣裳损伤了。
听苏暮声把这可悲的命运告诉了她,她怔在当地,一时间想不明白此事意味着什么,只觉得似有死神的披风从头顶笼罩,眼前一片黑暗。
少年的眼中闪着焦灼又坚定的光:“今天,我要带你逃走。”
她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茫然看着他:“逃走?……”
“今天出了阿鹂的事,衣女的事看样子也不打算遮掩下去了,事情若是摆到了明面上,就是宫主打算用那衣女之术了。”苏暮声语调严厉,“做衣女就是死路一条,难道你要在这里等死吗?”拉着她的手就走,她整个人头昏脑胀的,任他拉着。
苏暮声突然停住脚步。阿裳终于察觉到不对劲,打起精神来朝前方望去,只见虞错站在不远处,一袭红衣如暗夜罂粟盛开。
虞错的嘴角勾了一丝凉笑,语气悠闲地道:“暮声,你跟阿裳解释的颇是清楚。”
苏暮声把阿裳藏在身后,脸色变得苍白,说不出话来。做为座前弟子,他深知宫主性情狠辣。他父母早亡,自小跟在宫主身边长大,平日里,比起其他弟子,在宫主面前更有分量一些。但今日他犯的是拐走衣女的重罪,触及宫主底线,怕是死期已至。绝望之下,薄唇绷成一条线,没有争辩也没有求饶,只能对身后的女孩做着没有意义的保护的动作。
阿裳却闪身出来,把暮声往旁边一推,站到了前面,手指着暮声,眼睛看着虞错,嗓音略略地哑:“宫主,您告诉我,他在骗我……什么衣女,全是假的。”
虞错的眼梢尖冷,目光阴沉,清晰地道:“他说的没错。我把你带回宫里养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让你做我的衣女。”
阿裳的手发起抖来,眼前阵阵发黑。她这才接受事实:在虞错的眼里,她从来就不是活生生的一个人,而是一件衣裳。
掠过峰顶的山风骤然凛冽。对面虞错血色衣裳飞扬,面色阴沉冷冽,透着重重的妖邪之气。苏暮声以为下一刻她就会出手要了他的性命,然后把阿裳抓回去。不料只听虞错平静地令道:“暮声,送她回去。”便转身欲走。
却听阿裳忽然冒出低哑的一句:“我凭什么做你的衣女?我可以杀了我自己。”
虞错一怔,回头看了女孩一眼。女孩也在狠狠盯着她,眼里闪着刻骨的仇恨。
虞错点点头:“我还以为你几天都懵不过劲来,没想到这就能放狠话了。原以为娇养了你这么多年已把你养成个傻子。这么看来,还是有一点性格的。”
阿裳没有答话,伸手拔下发中别着的一支尖细金簪,十二岁的少女,脸上闪过与年龄不符的狠戾神气,抬手就要对准自己的心口扎下!
暮声慌忙去阻止,二人拉扯的动作却因虞错飘来的一句话阻止住了。虞错道:“我虞错,绝不会强迫他人做我的衣女。”
阿裳啼笑皆非:“你现在难道不是在强迫我吗?”
虞错微微一笑,缓步走了回来:“这种事我强迫得了你吗?养一个衣女需要十数年,如你所说,你可以杀了自己,可以划破自己的脸毁容,就算是看管得再严,你也可以绝食饿死自己。衣女术虽邪气,若非自愿,是无法强迫别人做衣女的。”
阿裳越发惊奇:“那么你何时问过我是否愿意?难道是把我带进朱雀宫之前,以言语哄骗幼年的我许下诺言?”
虞错道:“我堂堂朱雀宫主怎么会诱骗小儿?”
阿裳糊涂了:“那么……”
“此事,我至今尚未问过你的意愿。但我知道,你一定会愿意。”虞错看着她,目光笃定。
阿裳听着这奇谈怪论,只觉得宫主疯了:“我怎么可能愿意?”
虞错平静地道:“明日我便带你去看我开出的条件,然后,你可以自行决定是否愿意做我的衣女。看过之后,你若真的不愿,我绝不强迫你,立刻还你自由。”不待阿裳回答,又道:“暮声,明日你一起上路。”说罢漠然离开。
寒冷山风中,少年揽住少女发抖的肩膀,无声地安慰。
三、
这一夜阿裳睡得极不安稳,时而以为小鹂回来了,时而沉陷到噩梦中无法脱身。
次日一早,阿裳便跟着虞错下崖了。赭石崖山壁陡峭,有一条人工开凿的小路通往峰顶,路况也是极险,轻功差一点的,步步有崖坠之危。朱雀宫的人平日里上崖下崖、搬运东西,多是乘坐山前一个设计精妙的绞索轿箱。那轿箱一次可乘坐三四人,以人力绞动钢索。
轿箱缓缓滑下时,阿裳戴了一个遮了面纱的帽子,站在虞错的身边。
透过面纱,可以看到虞错一身血色衣裙,线条有些尖削的侧脸面无表情。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虞错怎么会那般确信自己一定答应做衣女。
做衣女等于死,谁会愿意去死呢?
虞错没有解释,脸上的表情平静得让阿裳害怕。虞错没有看她一眼,只说了一句:“你的面纱戴好,不可取下。”
阿裳微点了一下头。
轿箱滑到半山腰时,绿意扑面而来。此时正值初春,万物生长,生机勃勃。从四岁起就只能远望着崖下绿野、没见过像样树木的阿裳,此时也没有心情欣赏风景。
崖下早有一群清一色黑衣的弟子,足有上百人。另有几名马夫和侍女,准备了车辆马匹在等候。苏暮声也在队列中,远远朝她望过来,目光中隐着担忧。
宫主着血色衣,弟子着黑色衣,是朱雀宫的特有服色。随行弟子众多,声势浩大。看来这次出行十分高调,并没有特意隐藏身份,虞错与阿裳分乘两辆车,苏暮声被安排骑马跟在阿裳车侧。临行时虞错吩咐道:“暮声,你跟好阿裳,若有差池,唯你是问。”
于是他跟阿裳都明白,他被当成了一个质押,若是阿裳途中逃跑,他必是要跟着搭上性命的。虞错将二人之间微妙的情谊看在眼中,并充分地利用起来。
队伍朝着西边行走了足足两天,在路上侍女也不忘每天给阿裳喝那药汁。一路无话。第三天时,抵达一处城池,叫做安嘉府。
队伍进到城门里时,阿裳听到外面响起一片惊呼。终归是十二岁的孩子,虽心情沉重,也忍不住好奇地撩起车窗的帘子,透过自己的面纱向外望去。只见路上的百姓看着这边,面色惊慌,纷纷逃避,有惊恐的话音隐隐传来:“是朱雀宫的人!”
随着队伍的行进,领着孩子的抱起就跑,小商小贩惊慌逃走时菜瓜滚落一地,路边刚刚开门的商铺纷纷上板打烊,家家关门落栓,原本热热闹闹的街道上,因为他们的到来变得瞬间清静。阿裳看到如此情景,心中暗暗讶异。她早就知道朱雀宫以邪毒之术闻名江湖,只是没想到在外的形象会让人恐惧到这个程度。
车队对于引起的骚乱视若无睹,平稳行进,停在一处豪宅大院的前面。
虞错朝着豪宅挥了一下手:“围起来。”
弟子们应声而动,分散开来,将宅子的前后偏门守住。宅子门口站了数名的守卫,急忙举起手中长矛防卫。朱雀宫弟子也不进攻,与他们僵持对峙。
有卫兵跑进宅内报告,里面传来声惊慌的声音,却没有人敢出来,喧闹声也很快静了下去。
虞错示意阿裳下车,二人坐到豪宅对面的一个茶水铺子的凉棚下。铺子老板早就闻风而逃,侍女们自己动手,用自带的茶具为二人沏茶。
阿裳不安地坐在桌前,不知虞错带她到这里是什么目的。虞错抿了一口茶,目光落在对面紧闭的大门上,大门上方悬挂着“庄府”的匾额。她悠然道:“八年前,我就是从这里把你领走的。这里是你的家。”
阿裳猛地站了起来,看看被围困宅子,再看看虞错,怒道:“这就是你的计划?!你在我幼年时拐走我,然后以我家人的性命要挟我做衣女?”浑身发着抖,呼吸急促。
虞错不屑地一笑:“我没那么下作。这里曾是你的家,现在里面居住着的,却不再是你的家人。”
阿裳的手心浸出冰冷的汗,听虞错以平平的语调道出八年前的往事。
“我是外出办事,顺道路过安嘉府,遇到你家的事的。”虞错说。
“这里原不叫庄府,而是叫做‘易府’,户主易丰拓,经营着城里最大的绣庄,给京城皇家供货,分号上百,家财万贯。易家的人都住在这座气派的宅子里。我路过这里的那一天,这里却是一片哭声。官兵正在抄易府的家,金银财宝堆满了院子等着清点,一家上百口老小被捆绑着从大门口押出来。
我略打听了一下才知道,易丰拓的绸庄惹上祸事了——多绣制了一套龙袍,却不是当今皇帝定制的,与谋反的案子挂上了钩儿,犯了满门抄斩的死罪。那易丰拓被押走时,一路大喊着是安嘉府知府传的宫里口谕定制龙袍的,是知府庄俞山陷害他。没嚷几声,口便被堵住。
我当时在旁侧看热闹,听到围观的人群窃窃私语,说那易丰拓所言有几分可信。易丰拓这些年因为与宫里的关系,架子端的高了些,不太将本地知府庄俞山放在眼里,二人久已不和,易丰拓的话说不定是真的。
传言虽然精彩,我却不是那种不收钱就打抱不平的人,原并没有兴趣了解下去。正想走时,瞥见被押出来的易家家眷中有个女子抱了个三四岁的女娃娃。那孩子生得粉雕玉琢,是个小美人。”
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看了一眼对面的阿裳。正有一滴泪珠儿从面纱下跌落。
虞错收回目光,望着豪宅接着讲道:“你也猜到这女娃娃是谁了。没错,就是你,阿裳。抱着你的女子叫着你的名字哄着吓坏的你,我听到了,她叫你阿裳。”
面纱后面传来微弱的问话:“那个女子是……”
“是阿裳的娘。”虞错道。
阿裳的手扶着桌沿儿,手指苍白颤抖,身子摇摇欲坠。
虞错徐徐道:“我可以告诉你,你跟你娘长得很像,很美,很温柔的一个女子。也很疼爱你。我站在人群中看着你,就有了一个想法。”
那天夜里我潜入了知府衙门的后院,看到了知府庄俞山跟他同伙正在摆庆功宴,炫耀着他是如何假传圣谕,既陷害了与他不和的易家,又打击了政敌,还在抄家的过程中落下了易家大部分家财,连易家的这处宅子,也因他举报有功,皇上下旨赏赐给了他。所以后来易府变成了庄府。”
一边说着,虞错抬起丹蔻玉指,轻点了一下庄府的大门。
阿裳也转头望着那“庄府”的匾额,搁在膝上的两只手紧紧攥起,捏得指节发白。
虞错接着道:“事情搞清楚了,我当夜潜入了大牢。大牢内外虽戒备森严,放倒几个守卫也是小菜一碟,我轻易地就进到了女牢,找到了你的母亲,那时你已在她的怀中睡着了。”
“我坦白地跟她说明了我的身份和来意。我告诉她,易家这次必会被满门抄斩诛连九族,凡是血亲都难逃一死,包括她怀中的孩子。而她如果愿意让孩子做我的衣女人选,我可以保障孩子十数年的锦衣玉食。将来是否真的做衣女,也会遵从孩子的意愿。
你母亲是个聪明的女人,她完全理解了我的意思。她把熟睡的你交到我的手中,求我把遗言转告给你。”
说到这里,目光落在那层微颤的面纱上。
阿裳说不出话。只在面纱后面睁一双泪眼痴傻一般等着。只听虞错道:“我今日把你母亲的遗言一字不差的转告给你。她说:阿裳,宫主是想利用你的复仇之念让你做衣女,可是她答应了我,只要你不愿意,她绝不会强迫你。娘希望你能放下仇怨,抓住唯一的生机,不要复仇,不要做衣女,自己好好地活下去,那便是娘唯一的心愿。”停了一下,才道:“你看,你娘好有心机啊。我虽不情愿转达这种话动摇你,毕竟养个衣女不容易。但也不得不转达,免得你娘在地下怨我做事不够坦荡。”
阿裳猛地抬手捂住了脸,呜咽出声。耳边传来虞错平平的话音。“就是这样,我带走了你。知府大人大概是怕夜长梦多,没几天就把你家数十口人处斩了,那一日我带你去刑场送行了,让你娘远远看了你最后一眼,然后捂住了你的眼睛,没让你看到那血流成河的场面。你别误会,我不是心善,只是怕把我的衣女吓出病来,坏了身子。”
阿裳终于哽咽着发出声来,质问道:“你既能从大牢里带我出来,为什么不把我娘一起救出来……”
“阿裳,你糊涂了,”虞错冷冷道,“我朱雀宫从来不是济世救人的作派,我虞错也不是大善人,把你带走,只是为了养成衣女,并非为了救人。”
是啊,是这样。
“那么……除了我,我家还有人幸存吗?说不定有谁也逃出去了……”
“没有。”虞错笃定地道,“这件事我留意过,确是没有人再逃出来。以庄俞山的手段,是不会让人逃出来的。当然了,你是例外。”她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拿出一个婴儿巴掌大的碧绿玉饰,递到阿裳面前,“喏,这块玉是你娘留给你的。”
阿裳接过玉来,托在手心里看。这块碧玉用黑色缨络系着,有内外两个环相嵌,雕工极其巧妙,内环恰巧嵌在外环里,能转动又不会脱出。碧绿玉质里浮着丝丝缕缕放射状的金线,是极罕见的玉石。
大滴眼泪落在碧环上。
一个亲人也没有了啊……
阿裳虽然自小就知道自己没有父母,却自然而然地把虞错视作了自己的亲人。今日却知道所有血亲都已遇害,而抚养她的虞错也只是想利用她、想要她的命的一个人。
她从未像今天这样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是个孤儿。
在这世上,只剩了她自己啊。这刻骨铭心的孤单。
阿裳混乱的头脑渐渐寂静,灵魂深处却涌起阴云,看向庄府的目光含着寒凛的仇恨。齿缝中冒出充满恨意的三个字:“庄——俞——山。”沉默良久,低声问道:“那么,宫主今日是要跟我说,帮我报仇的条件,是我自愿做衣女,是吗?”
虞错微笑道:“我让侍女教你识字,读些诗书小说,为的就是让你虽然在世外境界一般的崖顶长大,也能懂得人情事故,恩怨情仇,有朝一日我说出这些事时,你能懂得怎样选择。不过,我可不是那无义之人,我要再提醒你,想一想你娘的遗愿。你娘可是让你放下仇恨,别做衣女的。”虽然说着这样的话,看向阿裳的目光里却是完全的自信,已然断定了她的选择。
阿裳果然说道:“做娘的心都是一样的,知道娘这般疼爱我,我心满意足,也更该为她复仇。”抬眼看着虞错,坚定地道:“我做你的衣女。只要你肯帮我复仇,我就跟你回朱雀宫,好好服药,好好珍惜自己的容貌,你哪天想取走我的躯体,我无怨无悔地奉上。”顿了一下,对着虚空处呢喃了一声:“娘,对不起。”
四、
虞错点点头,满意地笑道:“好。”
阿裳的面纱下滑下两道泪水。
虞错盯着庄府,眼中闪过狠戾又兴奋的锋芒:“那么,我也如当年一样,将这庄府内的大大小小斩尽杀绝。以我朱雀宫的效率,半个时辰就能做完。”
阿裳颤抖一下,急道:“不要!”
虞错诧异地扬了扬眉:“以彼人之道,还治彼人之身,不好吗?”
阿裳低头想了许久,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只要庄俞山一个人的命。其他人……放过吧,不用全杀了。如果滥杀无辜,不就成了跟他一样的禽兽了吗?”
虞错哈哈一笑:“果然没白给你买话本小说,学得一付侠义心肠!倒是省了我不少的力气和毒药。”转头令道:“去,把庄俞山抓出来。”
数名黑衣弟子飞身跃起,翻墙而入,门口的守卫根本拦不住。院内传来一连串的惊叫声。朱雀宫的人本事果然非凡,半柱香的功夫就带着一个体态臃肿的锦衣老头儿从墙头跃出来,院内响着一片哭声。
一些卫兵冲过来营救,朱雀宫的黑衣弟子如魅影般拦截住,隐在袖中的武器短小而毒辣,招招毙命,只要上前者尽数横尸,卫兵们只敢举着长矛僵持着,再无人敢上前。
老头儿被重重丢在地上,惊慌地抬起头来,看到面前站了一大一小两名女子。大的三十多岁,衣色寂寂的红如微暗血色,眼角描着墨黑眼线,衬得本就冰冷的目光更加薄利,冷眼一瞥,就让人心中惊栗。小的身量纤细,未长开的样子,戴了面纱也看得出是名十二三岁的少女。
这老头就是知府庄俞山。他一大早就得到了朱雀宫的人进了安嘉城的线报。朱雀宫的大名闻者胆寒,好在与官府从来是井水不犯河水,庄俞山生怕卷入这些江湖恩怨,下令官兵只监视不干涉,只调了些人守在自已家宅内外。不料朱雀宫的人直奔自家而来,一言不发就把宅邸团团围困。庄俞山全家老小都在家中,不由惊慌失措,急忙搜肠刮肚回想是否曾得罪过朱雀宫。他深知自己多年来恶行累累,却不曾记得沾上过江湖恩怨啊!
正想着派人出去交涉一下,不料他们的人已冲了进来,轻松突破院内卫兵,目标明确地直奔他而来。
庄俞山哆嗦着腿,费了些力气才从地上站起来,对着红衣女子作揖道:“下官不知朱雀宫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话未说完,虞错将他视作无物一般,对阿裳道:“阿裳,把面纱掀起来。”
阿裳依言掀开了面纱,露出少女清丽的面庞,眼睛因为仇恨而灼灼闪着光。
“阿裳,你看清楚了。”虞错的语调平静而寒冷,“此人名叫庄俞山,就是八年前栽赃陷害、灭你易家满门、夺你万贯家财的仇人。”
庄俞山腿一软又跌回了地上,头上冒出冷汗。终于知道了朱雀宫为何而来。易家?易家的人不是都斩草除根了吗?
目光惊战战地转移到少女的脸上,失神地喃喃道:“当年……是不见了一名女童,易丰拓的幼女。就是……你吗?”当时手下将此事报给他了,一个女娃娃,他也没太放在心上,没想到竟成大患,寻仇来了。而且是带了朱雀宫的人来寻仇。
阿裳听到庄俞山这么说,心中若刀绞一般。唯一一丝疑虑也打消了——虞错没有骗她,她的确是易家幸存的女儿。
庄俞山面如死灰,已知道大限来临,身后的一家老小怕是也难逃此劫。开口想说些求饶的话,虞错厌烦地蹙了一下眉,旁边立刻有弟子上前堵了他的嘴,拧住他的手臂,一如当年他令人对待易丰拓一样。
虞错问道:“阿裳,你想用什么方式处死他?”
阿裳的目光死死锁在他惊恐的脸上,道:“请宫主赐他最痛苦的死法。”
“好。”虞错愉悦地道:“那就用归心蛊吧。”艳甲轻弹,一缕轻尘弹到庄俞山的鼻子前,攸地钻进他的鼻孔。
阿裳问:“那是什么?”
“是虫蛊,无药可医,无人能救。这些虫卵随呼吸进到他的肺腔,吸人血迅速生长,沿着血脉钻遍他的五脏六腑,血脉肌肤,最后集中在他的心脏筑巢,人也就死了。你放心,他死之前,必会把你每个亲人遇害时所受的苦楚和恐惧都亲身体验一遍,方能死掉。”虞错徐徐说着,眼角的笑意把这恐怖的话衬得寒意渗骨。
庄俞山吓得目眦欲裂,跪在地上不住给二人磕头。磕了几下,动作突然僵住,面部扭曲,被堵住的口中发出可怖的嘶声,倒在地上痛苦地打滚。
虞错道:“开始了。看这家伙身子骨还算硬朗,能撑个一日一夜吧。阿裳你可以多欣赏一会儿。”
阿裳只盯了一会儿,就恶心头晕,觉得看不下去,放下面纱,背过身去:“宫主我们走吧。”
“也好。他最后的死状实在是不堪,还是不看的好,省得脏了眼。”回过头去对弟子下了一令。那弟子翻身上马,绕着庄府边驰边喊:“庄俞山八年前栽赃陷害,害死易家满门上下!今日易丰拓之女易阿裳报仇雪恨,只取庄俞山性命,与他人无干!”
阿裳在一遍遍的喊话声里、庄俞山痛苦的嘶吼声里上了马车,慢慢离开了安嘉府——她的故乡,却没有一个亲人的地方。脸上划过一道冰冷的泪痕。
今日虞错替她之复仇可谓张扬,可谓痛快。虽明知虞错是为了利用她才肯费如此周折,甚至早在八年前就做好了今日的打算。虽然今日起她就注定了衣女的宿命,早夭的命运,但能这样痛快淋漓地复仇,她拿出性命答谢,又有什么可惋惜的呢?
她把娘留给她的玉环戴在颈上,体温把它渐渐暖透。
回去朱雀宫的返程中,阿裳一直沉默寡言。之前那个灵动的少女的灵魂仿佛提前离体而去,留下一具空空的会走路的躯壳,偶然抬起眼来,眼神也是空洞的。
某次休息的时候,她安静坐在车旁的石上,手被人抓住拉了几下,她才从梦游中醒过来,散散的目光凝起,落在面前人的脸上。
“……暮声哥?有事吗?”
苏暮声好不容易趁着宫主不在近处,才拉住她说话的。低声道:“阿裳,你别这样魂不守舍的。现在还来的及……”
“来的及什么?”
“逃走。”他的唇间低低说出两个字,“等回到朱雀宫就跑不了了。”
她微笑着摇了摇头:“谢谢你,暮声哥。我答应了宫主的,不会反悔。”
“阿裳!”他咬牙道,“宫主是精于算计地利用了你。无论怎样,都不该把命赔给她。”
阿裳道:“你不用说啦。宫主替我报了家仇,我很感激。”淡淡把手抽回。
许久之后,在阿裳听不到的地方,苏暮声对着虚空处用凉薄的话音轻声说道:
“这样的话,你就是帮凶了啊,阿裳。”
他的眼底积起阴影,指尖温度渐渐冷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