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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莫家阿宝(二) ...

  •   过了也没多久,就在四月头上,莫主事生辰日,阿宝便从自家花厅的屏风后窥见了那位严家四公子。

      阿宝听家里那群人把这严四公子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待真瞧见了,却极其平常,他个头中等,微胖,一双眼珠子微微往外凸,一瞪眼,倒怪吓人的样子。此人长相气质皆属寻常,神色却颇倨傲,不怎么正眼看人,派头也大得很,几个从人跟前跟后,前呼后拥,所经之处,众人无不殷勤陪笑。

      因为这桩喜事,莫家嫡出的长女阿珠也携夫婿回门吃酒,她夫婿是商户子,在严四公子面前更是一脸巴结相,左一个贤弟又一个贤弟,哈腰说了许久的话,入席时,竟自顾自坐到严四公子下首去了,那严四公子假模假样的谦让了两句,也就坦然受了。

      阿宝见不得阿珠夫婿那副巴结样子,心里都替他害臊,哼了一哼,转身便走。大小姐阿珠原本也和阿宝挤在一处偷看严四公子,瞧见自家夫婿那个上不得台面的样子,也觉尴尬,不小心听见阿宝冷哼,知道她心里瞧不上自家夫婿,不禁好笑又好气。

      阿宝一个人怏怏地跑到花园里去,独自逛了许久,一个人影儿都未瞧见,今日人人都想着法子跑到前头去露脸,那边有赏钱,也热闹,后花园里头却是一片寂寥。阿宝实在无聊,便在一片草丛上躺了会,旁边有簇花,东一朵西一朵,揪了一堆花瓣,撕扯了一地的草叶。

      阿宝愁一阵,悲一阵,在心里叹着气,想那严四公子如此倨傲,他父亲又是大大的坏人,而爹爹品阶低微,阿娇又是庶出,嫁过去也不知会不会受婆母及小姑子们的气。不过她转念又想到,阿娇虽然嘴上不说,内心对严四公子必然是中意万分的,将来在夫家哪怕做小伏低,想必她也能够甘之若饴。

      阿宝自己开解自己,心内却始终忧愁,又自言自语:“虽说爹爹是严尚书心腹之人,常在严家行走,为严家人办事,可他是男子,又如何能够照应到后宅的阿娇姐姐呢。唉,就算他有心,却哪里有力呢,他那个好女婿,严四公子哪里会听他的话呢。”

      这时她眼睛瞅见头顶上一株老槐树顶的槐花开得好,便拎起裙角,三两下掖进腰里,蹭蹭蹭爬到老槐树上,不管树上有刺,拣那鲜嫩槐花摘下几串,半躺在树丫上慢慢地吃。

      阿宝偷溜到园子里,桑果四处找寻不见,急的头上冒汗,这会儿也寻到园子里来了,阿宝偏躲在一片枝叶后面屏住气不出声。

      桑果“小姐,小祖宗”地叫唤许久,满园子遍寻不着,无奈,慢慢走了。

      阿宝槐花正吃的香甜,忽听见月亮门后有脚步及男子说话声,耳朵还未及竖起来,就见几个人从外慢慢踱进花园里。她转头一瞧,为首那个人年轻男子不是严四公子是谁?

      严四公子此时脸色绯红,步态不稳,大约是喝酒上了头,出来吹吹风,不知怎么竟然转到了这里。

      阿宝暗道晦气,若叫他们瞧见自己爬树,说给她爹知道,只怕又是一顿教训。人多眼杂,她怕被下面那些人瞧见,便撩起裙角,往枝梢上又爬高少许。

      严四公子踱着步子,四下里打量这个小花园,他身边一个眼尖的下人瞥见槐花树枝叶轻轻摇动,定睛一瞅,给他发现了藏身其间的一片粉色衣衫,惊呼一声,悄悄指给他家公子看,严公子唬了一跳,跟着他的人忙闪身上前,将他护在身后,仰头对阿宝喝道:“哪里来的野丫头,还不快下来!惊着我们公子,看不打你!”

      阿宝睁大眼睛,将此人瞧了一瞧,抬手往嘴里塞了一把槐花,人却是纹丝不动。

      那人恼她无礼,喝道:“野丫头,听不懂话还是怎地?再不下来,看我不请了你们莫大人来!”话音未落,忽然面前一团粉色云朵“嗖”的一下,自上而下,落在了他的面前。

      阿宝把手里抓着的一把槐花赛在嘴里,掖在腰间的裙裾给拉出来,再掸了掸衣袖,方才问:“莫大人来了你待如何,治我的罪不成?”

      众人仔细一瞧,原来是个半大的小女孩儿,她一头的簪儿钗儿,身上装扮得花团锦簇,人也生得冰雪可爱,尤其一双眼睛,灵动有神,似是一泓清水,顾盼之际,自有一番清雅高华的气质,然而奇怪的是,她服饰虽华贵,言语举止却无礼得很,身上没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一时之间,众人都猜不透她到底是个什么身份,便纷纷拿眼往她身上乱瞧。

      严四公子招手叫她到自己面前来,问她:“你是何人?莫大人的寿辰,你不去前头坐席,只在此处作什么?”

      阿宝本是个促狭鬼儿,又是个胆大包天的,听人家这样一问,心念一转,竟叫她想出一个促狭的办法来,答道:“我是莫家二女阿娇,因前些日子犯了错,被爹爹责罚禁足,不准出去见人。”

      严四公子后头几个人则暗暗咂舌,未想到未过门的四夫人竟是这样一个大胆宝货,刚刚喝骂她的那个长随则悄悄往后躲了躲,严四公子脾气大,不好伺候,他这位未婚妻子看情形怕也半斤八两。

      严四公子略皱了皱眉,并未答话,只上上下下将她好一阵打量。她虽妆扮得像是四月天里的花朵儿一般,只是经不起仔细看。仔细看她,头上身上落了许多草叶花瓣,头发也被树枝勾乱,东一缕西一缕,简直不像样子,叫人瞧着好笑。

      严四公子瞧着瞧着,有些想笑,又有些生气,但又不得不端着,因而神情在旁人看来,就显得有些怪。

      严四公子原本很不满意父亲为自己定下的这门亲,他娘更是哭了好几日,说他委屈,又骂他爹老糊涂。为了笼络心腹,竟然搭上嫡出儿子。

      不仅他娘,甚而几位兄长及嫂嫂都为他叫屈,他自家这些年跟着父亲历练,对于父亲的谋略手段,他也不是想不明白,可毕竟是终身大事,心内终究有几分不平。这回来父亲命他前来莫府,为将来岳丈拜寿,他心内着实郁闷,几杯水酒吃下去,很快就醉了,可及至未婚妻子莫家阿娇站到眼前时,他察觉自己竟然没有意料中的那么讨厌她。

      严四公子上上下下打量阿宝,阿宝也不怵他,自己一双眼睛同样将他打量了个够。刚刚躲在屏风后没看清,如今人在面前,瞧着也不像是什么了不得的恶少。

      半响,严四公子开口,声音较之前,似乎低了好几分:“你犯了什么错,竟然连父亲寿辰也不得出去?”

      阿宝抱着令严家退亲、从而使阿娇另择温柔佳婿的促狭念头,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错,只不过偷跑出去,又溜达到半夜才回家,仅此而已。从前这样的事也是常有的,偏这次被抓了个现行,赶了我的丫头一个,烧了我话本子一堆,最后打骂一顿,禁足至今。”

      严四公子的几个从人脸上神色各异,各各背过脸去,笑的肩膀抖动。

      严四公子脸色也是变化莫测,阿宝眼见有门,愈发大言不惭:“你那个长随甚凶,我瞧你倒还随和,我请你吃槐花吧。”言罢,转身作势上树。

      严四公子忙拦住她,道:“不用了,你快下来!”

      正说话间,桑果再次寻了来。看自家小姐正与生人说话,上来一把捉住胳膊,嘴里叫:“小姐,我寻了你这半日!”

      阿宝恐露馅,忙摆手:“快走,快走。”

      桑果非但不走,竟一把捞住她的衣袖,死死捉着她,口中叫唤:“还道你又溜出府去了呢,你若又溜出去,我也活不成了,快些跟我回去。”又搬出莫夫人的名头来压她,“夫人叫你呢!”

      阿宝朝严四公子眨眨眼:“你瞧,这位便是爹爹为我新挑的忠心丫头。”

      严四公子对桑果那张面孔深看了几眼,饶是再老成,也不禁笑出了声,旋即用拳头掩了嘴,发话道:“你快些儿回去吧,以后别再胡闹了。”言罢,又微微一笑,看她一眼,转身走了。他身后跟着的几个人亦是乐不可支,若不是严四公子在,只怕早滚到地上去了。

      阿宝一番胡说八道,却不见效,他既未暴跳如雷,面上也无愠色,心道怪哉,倒白费了我一番心思。

      桑果见诸人一齐笑自己,虽不明所以,但却知道必不是好事,很是恼火,回头催促阿宝道:“夫人在前厅等着你呢!大小姐与二小姐都在,独独缺了一个你!人不齐,怎么去给老爷磕头呢?”

      严四公子已转身离去,听到桑果的话猛地顿住,回头盯着阿宝,看神态,竟像是被雷击了一般。

      阿宝一看露了馅儿,再也顾不得其他,冲他扮个鬼脸,裙角一撩,撒腿便跑。

      严四公子醉酒,中途离席,然而再回去时,面上竟有些不太高兴的样子,周围一群溜须拍马之人见了,不知哪里得罪了他,不免惶惶然。

      一顿寿宴还没吃完,这件事情就经由阿珠传到了阿宝的耳朵里,她略有些忐忑,便叫人悄悄去将赵家的泽之表兄喊了出来。赵夫人是莫夫人娘家远亲,两位夫人素以姐妹相称。赵家世代经营绸缎铺,虽门楣不比莫家,但赵夫人能言善道,加之刻意逢迎莫家,因而两家交好,经常来往。又因赵家公子泽之与阿宝年纪相仿,且是和风细雨的性子,所以阿宝有什么话,都肯和他商量。

      阿宝把先前花园里的事情细细向他说了,怕他怪罪,又特地说明自己是怕阿娇高嫁受苦。

      泽之听后,连连摇头,道:“你惹祸精这个名号可不是白白得来的。”

      阿宝不服:“可我是好心,那严大人一家都不是什么好人。”

      泽之道:“阿宝,你说你何苦来着?你与阿娇又不是一母所生,若因你坏了她这门亲事,使她希望落空,你说,她是谢你还是恨你?你说你是为她好,有谁会信?人家只会说你是妒忌,此其一。再次,阿娇真被退了亲,传出去,与她名声大大有碍,以后只怕再难寻着如意夫君。这些倒还罢了,顶顶紧要的是,若伯父因此事与严大人生了嫌隙,只怕以后在官场也难以立足。你自己说说看,你不是惹祸精是什么?”

      阿宝最担心的也就是这一条,难免灰心丧气,口中喃喃:“可是我还是担心。”她所担心的,除了阿娇,还有一个爹爹,她也不明白这担心从何而来,亦不敢将心内担忧轻易告诉人家,任谁听了,都要说她小孩子不懂事的。

      果然,泽之表兄就顿足苦笑,朝她额头上点了一点:“你小孩子家,不许再胡说八道,与其担心旁人,还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若叫世伯他老人家知道你故意闯祸,饶得了你才怪。”

      阿宝想了一想,道:“唉,若能得你时常在旁提点着,我兴许就不会这样胡思乱想了。”

      泽之笑说:“想要我时常提点你,倒也不难,你搬到我家里去住着,我少不得日日提点你几回。”

      阿宝噗嗤一乐,朝他眼睛一横:“是么。”

      泽之看她神态可爱,不禁痴了,道:“怎么不是。”

      阿宝却恼:“我不要理你了。”

      泽之看她生气,越要逗她:“咦,一些时日不见,你鼻子上的雀斑怎地又多出几粒?”

      阿宝最怕别人说她鼻子上的雀斑,同阿娇两个为此不知吵了多少架。她心内火大,面上却笑:“罢了罢了,今日你是客人,我不和你置气。”

      过一会儿,她唤他:“泽之哥哥,你头上有片落叶,我给取下来。”

      泽之不信,但还是慢慢将头伸到她面前。果不其然,阿宝将一把揉碎的花草籽儿尽情撒了他一头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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