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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十七 ...


  •   二十年来寻金钗,难辨朱紫尽愁怀。
      还巢未必旧家燕,衔泥却作杜鹃来。

      一张纸笺被捏在阴月夫人纤白如玉雕的手指间。
      她的面容隐在一层轻纱之后,教人无从窥测神色变化,然而那层覆面轻纱起伏波动明显,早将她的情绪暴露无遗,阴月夫人此刻必已大为震愕,才会有这般凌乱急促的呼吸。
      纸上所书不过寥寥四句,阴月夫人却一字一句反复在心中默读了无数遍。月中天之主高傲睥睨的姿态已然消失不见,她的手轻轻颤抖起来,指尖难以自抑地慢慢握紧,薄薄的纸张难以受力,被攥得簌簌有声。

      死寂的氛围持续了不知多久,阴月夫人的目光最终从那封信笺上移开,转而投注在不远处卓然立于殿前的来客身上。来人不闪不避,坦然对上了她隔着面纱的锐利眼神,拂尘一甩,尘尾搭在手上,不卑不亢地就势一礼:“看来夫人已经明悟诗中真意,劣者也就不负所托了。”
      “素还真,你很大胆。”阴月夫人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冰冷,“你以为你在月中天之外叩下了‘金’字,我就杀不得你吗?”
      “‘寻金为王,杀叶为宾,折剑为客’,莫非不是夫人在九孔神石上刻下的宣示?素某叩‘金’字而入,虽不指望得到上宾礼遇,但也相信夫人不会刀兵相向。”素还真神色淡然,平静的模样不似兴师问罪而来,反倒透着一股成竹在胸的洞悉意味,“这张柬帖上所书,素某虽不能尽解,却也能猜度一二。夫人若然还想解开心中疑问,便势必不会将素某怎样。何况尊驾身为月中天一方势力之主,难道连这点气度都无?”
      阴月夫人笑了一声,声调中殊无笑意:“我听闻清香白莲是个聪明人,谁知今日一见,却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你若早一个月来此,用这些似是而非的说法混淆视听,我说不定真会相信你。可惜,你来迟一步,我已经寻到了‘金’字所指的贵客。”
      “是吗?那夫人为何不立即逐客,反倒还在此处与劣者浪费光阴?素某实在是为夫人惋惜,难得的良机就在眼前,夫人却要眼睁睁地错过了。”素还真摇头啧叹了一回,状甚遗憾,“朱紫之辩,古已有之,自来以朱为正色,紫为偏色。倘若夫人确信你认回的亲子无可指摘——”玄服高人话音微顿,又摇了摇头,“何以见了此诗竟还如此失态呢?”
      阴月夫人不防他突来一语戳穿真相,一时间收起了笑容,代之以话中一股深深寒意:“素还真,这些话都是谁对你说的?是交予你这封信笺的人吗?”
      “纸上写得明明白白,有何难猜呢?‘恶紫夺朱’是一喻,‘杜鹃占巢’又为一喻。”素还真不慌不忙地道,“杜鹃鸟喜寻其它禽鸟巢穴,以自己的孩儿偷换巢中鸟蛋,好让那浑然不知的鸟儿替它抚养骨肉。有此联想,在看到夫人门外所刻‘寻金为王’一句时,素某就已有七分了然了。”
      阴月夫人冷冷道:“素还真,让你带来此信之人究竟是谁?!”
      “问出此话,代表夫人心中已有答案,不是吗?”
      “简少衡——是他吗?”阴月夫人置若罔闻,一双流盼美目只是紧盯着他,“如果是他告知你这些话,我今天就暂且不为难你,你回去告诉他,有什么话,除非他亲口来对我说,不然——我决不相信!”
      “素某会将此话带到,请。”

      …………
      …………

      就在素还真安然离开月中天的同时,先前身处辩题核心的人也正从翠环山玉波池下来。
      “原来江湖传言中帮助紫霹雳复生的血肉根就是这般模样,这倒的确是物不可貌相。”简韶一掂了掂手上一物,思绪飘远了一些,“不过活回来的那尊机械人能不能算是紫霹雳,这点却还值得商榷。丝毫能察之眼、通灵知性之心、顷刻万里之足,还有花风云的一双操纵生死之手,后来听说也被冷剑白狐取下——这些都还罢了,可移植了蟒中龙的脑识,紫霹雳的自我还存在吗?唉,这可真是造孽。”
      被他托在手中的物事是一方粗厚的块根,色泽乌棕近褐,质感近乎肉质,换个地方教人见着只怕还以为是树根野菌之属,若非块根表面在天光照射之时会泛起一线暗红反光,此物当真是毫不起眼。
      行路间简韶一再次端详一眼那块血肉根,忽又摇了摇头:“也罢,通天柱已毁,玉波池底密室中收藏的这块血肉根大概便是世间仅存的最后一块了。只盼吾之想法可行,血肉根真能配合造灵大法,令魔灵再造新生。嗯……不能让那些个世家爪牙窥见我来此,还是快快离开翠环山附近为上。”

      话说回来,为了配合他的釜底抽薪之计,素还真竟也舍得以藏宝密室机要相授,不能不说有点令人意外。这是否说明素还真对他已经不再多加保留了?
      浮想到此,简韶一不由得打了个冷战。被素还真视为自己人……总觉得有点不妙,仿佛是立了什么了不得的FLAG啊。
      摇摇头挥散了这一瞬间的闪神,简韶一脚下似缓实疾,看似信步而行,实则已经展开了轻功身法,不移时已在数十里开外。如此赶了一段路,简韶一忽而慢下了步履,右手折扇一挥,快疾地化去了那块血肉根,随即才止住去向,含笑执扇一礼:“哎呀,吾还以为是谁,原来是堡主大驾光临。荒山野岭之地,堡主特意现身阻我去路,可是有事相寻吗?”

      背琴书生身前不远处,脸覆骨面的白发老者发出了低沉的笑声,好似心情颇为愉快:“简少衡,咱们好像格外有缘,总能在最料想不到的时候碰面,你讲是吗?”
      相去十丈开外,简韶一发出了不敢苟同的声音:“唉,老先生你这样热情,让晚生很是感动,奈何这种缘分少衡我实在是无福消受,让予旁人可以吗?”
      阴窟堡主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阴沉沉地说道:“简少衡,家主有令,责成你立刻交还魔灵杀素,由我带回复命。休要动抗命的念头,否则其中的后果,你可要自行掂量清楚。”
      简韶一“哦”了一声,意味不明地道:“家主之令?众人皆知,家主日前已然死在月中天阴谋陷害之下,你这句话从何说起,少衡委实难明啊。”
      阴窟堡主言辞严厉起来:“你可不要与老夫装傻,若你真是那等心思鲁直的蠢辈,早在八年前老夫便已将你捉拿回世家了!这是家主之令,也只能是家主之令,简少衡,你顾左右而言他,拒不交出魔灵,是要违抗命令吗?”
      刷拉一声,简韶一一手展开折扇,扇面遮去了半边脸,教人看不清神色。借着折扇遮挡,背琴书生在后头长叹一声,其状不胜扼腕:“唉呀,这真是误会。少衡先前不知,如今且喜家主尚在人间,家主的命令,少衡我自然是要奉行不违。只可惜……唉。”
      这演技堪称浮夸,有一瞬间阴窟堡主竟觉有些无言以对,但随后立刻反应过来,追问道:“可惜什么?”
      简韶一挥了挥挡在脸前的扇子,愁眉不展地叹气:“只可惜,那时我螳臂当车、不合与世家份属敌对,从荫尸人处夺下那口阴邪之气如斯炽盛的箱子,因想着此等邪物不能留下祸害世人,自然是顺手毁去了。如今堡主你要晚生交出魔灵,晚生也是有心无力呀。”
      “……”阴窟堡主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怒道:“好个简少衡,你以为这样就能搪塞家主?老夫可是好言相劝,你如此冥顽不灵,莫非真不考虑后果?”
      “这可真是冤枉少衡我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如之奈何?”简韶一移开折扇,满脸写着冤屈二字,语气十二分的诚恳,简直诚恳得惟妙惟肖,“堡主你就是说破天,我也是爱莫能助,魔灵确实已经消灭在雷火正|法之下。当时你我立场不同,斩草除根,能怪晚生吗?家主要是怪罪下来,少衡纵然含冤莫白,可也只好硬着头皮接下了。”
      “好,好!”阴窟堡主气极反笑,一连迸出两个好字,才道,“老夫仁至义尽,你自取死途,是不要怪我言之不预啊!简少衡,违逆命令触怒家主,你且早做准备吧!”言罢,以一种看死人的眼神居高临下看了简韶一一眼,竟自拂袖而去。
      “堡主,堡主啊!……唉,看来我与他龃龉已深,这样诚恳居然都取信不了他,遗憾。”
      远眺阴窟堡主几个纵跃消失在远处,简韶一站定了脚步,嘴角残余的一丝笑影也随之收敛。他凝思了片刻,眉头终究是略微皱了起来。
      此事在计划之外,却也在预料之中,看来造灵大法有必要提早施行了。

      …………
      …………

      “哦,他是这样说的?”
      “是,一字不差。”

      群峰朝拱的万山之巅,蓝色天|朝之主所居的云阶尽头,欧阳上智若有兴味的声音自云层深处传扬下来,传至阶下阴窟堡主耳畔,后者立刻屏息肃立,不敢在世家之主眼前表露出分毫冒犯之嫌。
      肉眼难及的云阶尽处,欧阳上智似乎沉吟未语。阴窟堡主述说完传令经过,忍不住道:“大哥,你认为他真的毁去魔灵了吗?”
      “你相信他的话吗?”欧阳上智不急不徐的反问之声在阴窟堡主头顶上空响起,带着两分笑意,“我了解他这样的人,纵然说服自己狠下心肠,却仍是不够狠,也不够黑。我不认为简少衡下得了这个狠手,如果他能,我倒是要对他更高看一眼了。”
      阴窟堡主点头称是,不敢再多言语,只静静垂手站立待命。
      果然就听欧阳上智思忖了一阵之后吩咐道:“去见金少爷,交给他半钱血蛊蝎心粉,然后……告知他这味毒散的药性。”
      “血蛊蝎心粉?!”阴窟堡主闻言惊疑交加,难以明白他这位无情的兄长用意为何,只得小心地顺着话风猜测,“血蛊蝎心,逆脉无救。若是让金少爷得知此毒唯一的解法乃是以命换命,而且必需一名血亲做出牺牲,以他的心性,定会将此毒悄悄下在寒雪飘身上。只是……多年前简少衡就曾救活他的祖父,自己却还是活跳跳。此毒既然已经被他破解,如今为何还要使用,这……属下不解。”
      上首欧阳上智像是笑了一声,方自缓缓道:“不错,这是为了给他一个警告。”
      阴窟堡主心知大哥此言并非说给自己听的,因而乖觉地继续保持垂手而立的姿势,静静聆听欧阳上智更像是自问自答的解释。
      “此子毕竟不像冷剑白狐那般由我一手培养,难以收心。既然难以收他之心,那就叫他知道违抗我的命令会有什么后果。”欧阳上智语音之中笑意愈甚,“他的母亲、外祖父甚至父亲俱在我彀中,他纵是不甘愿,又岂能翻出我的五指山?”
      阴窟堡主欲言又止:“那……万一简少衡向他的母亲摊牌……?”
      “呵呵呵……摊牌又能怎样呢?对于萧竹盈、流星君,还有叶小钗,除了从困境中拯救他们、数十年如一日地帮助他们,我可曾做过别的事情吗?”欧阳上智的声音更加和缓,“是我从迷宫金屋藏千娇被毁后的不堪境地之中救了萧竹盈,帮她一手建立了月中天,让她有个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是我助流星君重建基业,才有今日的蓝色天|朝;更是我,点开了叶小钗的迷津,省下了他二十年的困惑迷惘,让他得以窥见发在意先的剑道至境。你看,我向他们施予了这么多恩惠,却从来没有做过任何损害他们的事情,有这桩桩件件在前,他对我的敌意,那是很容易解释清楚的误会。”

      这番话当真是无懈可击。阴窟堡主倒吸了一口凉气,简直觉得如果自己是萧竹盈,哪怕再是疼爱失而复得的亲生骨肉,也会更倾向于相信恩人而非多年不见的孩儿了。
      “而且,”欧阳上智话锋一转,忽尔冷峻下来,“当年山谷一役,他救出了他的祖父,却再也没有回头找过世家的麻烦,足见无论他用了什么方法解毒,对他自身都不是全无损害。”世家之主的声音不紧不慢,从中透出一种冷酷的意味,“人之天性如此,总要尝到切肤之痛,才能够吸取教训。我也很想知道,四年前他究竟是用什么方法破解了血蛊蝎心之毒。”
      阴窟堡主知道这是自己该退下的时候了,遂躬身告退,默不作声地倒退而出。

      …………
      …………

      与此同时,风雨湖,南阜台。
      临湖水榭中央桌案上摆放着一方铁盒,盒内似乎是活物一般,时不时将盒盖顶起一丝缝隙,不祥的黑雾从中四散飘溢。简韶一随手摆弄着这方铁盒,敲敲叩叩,一会工夫停下手来,以折扇轻敲额头,颇为头痛地叹了口气。

      “杀素此名,寄意太过恶毒。既然你将要重获新生,从今往后就改名……织素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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