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闻韶》南瓜居士

34、十四

　　空旷无人的郊野之上，简韶一侧身垂扇沉静以待，身后十丈是忌恨万分又不敢轻举妄动的荫尸人，前去十丈，则是两面攒着鹅黄绒毛的长柄障扇，两名舞姬摆动着柳腰款款打着扇子，俨然好一座温柔阵仗。
　　香风徐送的间隙中站着个吞云吐雾的年轻人，一身衣袍奢华富贵，腰间的佩刀更是错金嵌宝，看上去装饰意义远大于实用价值。年轻人带着几分自得地扫向不远处的简韶一，嘴角一撇，喷出一股白烟：“听说你现在改了个名字，叫做简少衡是吗？那也正好省了本少爷的事。喂，穷酸啊，当年本少爷一时大意才让你逃了，你猜猜看，今次你还会不会有这样的好运？”
　　荫尸人瓮声瓮气的阴沉语调自后方传来：“不要跟他废话，抓住这小子，逼问出魔灵下落，他还不是任你处置？”
　　“本少爷怎样行事还轮不到你这白菜头来指手画脚！”年轻人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眯着眼睛放下烟斗，赞了一声：“茫啊！”才接着道，“简少衡，或者你将那老东西的下落说出来，本少爷出刀也可以轻上那么一丝。怎么样，考虑考虑？”
　　前途退路皆被堵住，简韶一只不置可否道：“听说你如今自称金少爷，这也很好，替你我二人都省下不少麻烦。祖父业已退隐，现在康健安好，不劳挂心。倒是你，从欧阳世家的爪牙到荫尸人的同道者，你混得却是越来越差，真令吾讶异了。”
　　荫尸人不忍卒睹地移开了视线……简少衡出自儒门，此事在江湖上已不是秘密。跟儒门中人比嘴炮，还有比这更想不开的事吗？
　　金少爷沉下了脸，随手扔了烟斗，双掌一拍：“杀人本是一种艺术，何不融入歌舞之中？舞姬，上乐！”
　　两名舞姬婷婷袅袅地走上前来，绒羽华扇一打，顿时将金少爷的身影完全遮蔽。另一边，荫尸人站在原地虎视眈眈，只等年青儒生露出破绽，取命之招立时便要出手。
　　简韶一折扇一拢，叹息道：“与欧阳世家之主为敌，真是一分一秒都松懈不得。”话音一落，扇骨当头一架，准之又准挡下了来势汹汹的一刀，一场近身肢接的凶险之斗就此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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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说欧阳世家的势力是一张罗织了两百余年的巨大蛛网，将整个中原都笼罩其中，那么欧阳上智就是那只盘踞在黑暗中的蜘蛛，每一阵蛛丝微动带起的涟漪都逃不过他的耳目。
　　公开亭上万教公审素还真，以清香白莲身中七支变色无形箭暗算殒命而收场。群众盲从的天性是一把双刃剑，可以被世家暗中拨弄指向素还真，自然也可以被最后关头现身而出的谈无欲三言两语动摇反转。何况是时素还真已经身亡，世人对于死者总是额外存有三分宽容，许多生前看来不可饶赦的罪过，人死灯灭后再看，似乎也都没那么严重了。一俟万教人士发热的头脑稍稍冷却下来，回头再想逼杀素还真之事，不免就觉得有些站不住脚，气势上先虚了三分，面对句句犀利的质问，竟是万马齐喑；谈无欲就这样轻易遏止了这段时日一边倒的舆论风向，将万教中人驳得哑口无言，带着素还真的尸身拂袖而去。

　　这是一个欧阳上智无论如何也不能满意的结果。无需详查，这位智慧之君便可断定素还真必定未死，非但如此，这反倒成了化明为暗的绝妙一着，此刻攻守易位，该是轮到世家被动防守了。
　　阴窟堡主曾经大胆进言，询问家主是否过于谨慎小心，欧阳上智却连眼角余光都没有施舍给他。个中原因也很简单，若是欧阳上智自己处于那种境地，相同的局势条件，相同的可用棋子，他自忖绝不至于走到绝境；他既不会死，素还真必定也不会。
　　那么问题来了，素还真的羽翼早在布局阶段就已被他耐心地一一翦除，就连未能说服的谈无欲，总归也不可能倒戈到清香白莲一边，似今时这般为之掩护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多方排除之后，这名暗助素还真脱出死局的关键助力还能是谁呢？
　　简少衡，只能是术法高妙，又与世家仇深难解的简少衡。
　　“哈哈哈……简少衡，你真让老夫惊喜，看来我纵然已经百般重视，却仍是低估了你……不过不要紧，小小瑕疵，眼下弥补也不迟。”垂首侍立阶下的阴窟堡主不敢抬头，只听见兄长缓慢而低沉的声音冷酷地说，“素还真、简少衡，一有奇谋，一有奇术，这两人联手合作，变数太大，会坏了我的大计。你可以开始行动了，务必让简少衡自顾不暇，看看到时他是否还有心思顾及盟友的死活吧！”

　　作为计划的一环，领命而去的阴窟堡主转身就召来了金少爷。
　　一包不起眼的“货”，足够让这看上去光鲜又桀骜的年轻人变成一条听命行事的狗。这一步毫无难度，阴窟堡主甚至不曾担心过金少爷反咬一口的可能。
　　——这是条养熟了的狗，永远都不敢对主人龇牙。

　　事实也的确如此，金少爷收下了预付的“货”，毫无意外地动身去找年青儒生的麻烦了。
　　然后他就在路边撞见了一颗挂在树梢上的人头。
　　这颗人头颈项断面处十分平滑，看得出是被凌厉内劲一招枭首。然而这颗脑袋死状清奇，不仅能眨眼会说话还很聒噪，画风异常惊悚。若非这颗人头大包大揽打包票，言说可以带他找到那个神出鬼没的简少衡，金少爷早就一刀穿颅让这怪头再死一次，遑论拎着一颗人头四处帮他找身躯？好在一时的动心忍性总算物有所值，有了荫尸人指路，两人最终成功在翠环山下三十里堵到了独自前行的简韶一。

　　简韶一出手襄助素还真逃过死劫，自身不可能全无消耗，若要针对他行事，如今正是良机——欧阳上智思考推敲之时阴窟堡主就在身侧，揣摩话风余意，自行得出了上述推论，遂如此这般转告了金少爷，务求加强后者信心，同时挑拨他的杀意。阴窟堡主并不看好金少爷，但总归金少爷状态越好，就越能给那个目中无人的简少衡制造麻烦，何乐而不为呢？

　　阴窟堡主的揣测某种意义上也没有错，能让素还真脱出死劫的手段自是不凡，与此相对的，这等异术对施术者的损耗亦是相当不凡。辅以登道岸寄体转命秘法改良后的七星影命术威能与损耗皆不及原有，然而简韶一今时的功体与根基也远不能与本体相提并论，这样的消耗对他而言是个不小的负担。哪怕他此刻风度闲雅从容依然，也掩不住气色中透出的疲倦，看上去有异于素日里高深难测的形象，一霎间便成了有破绽的凡人，落在有心人眼内怎不教人精神一振？

　　金少爷很振奋，荫尸人很得意，后者很有自觉，牢牢站住掠阵的位置摇旗呐喊，就是不上前搅和战局；前者则打定主意近身游斗，迫使书生仓促间只能以拳脚应敌。简韶一左躲右闪，虽然始终不曾让刀锋沾着自身半片衣角，但以他那超出了轻功范畴的高妙身法而言，没有当场脱身远遁就已是状态不佳的铁证了。
　　俗语云趁他病要他命，此时不穷追猛打，更待何时？

　　金少爷嘴角难以自抑地上挑，脚下步伐更加精妙小巧，展开了穿花绕树的身法，几乎是贴着简韶一后背绕了半周，手中宝刀沿着书生肘后划过一个刁钻毒辣至极的角度，快逾闪电般反手斜削上去，狠准至极。
　　简韶一第一时间便感应到一股森然寒意直取胁下要害而来，因这一刀实在太近，惊觉时已然闪避不及，顿时啧了一声，以足尖为锚定，旋身顺势转过半圈，立将侧后斜对变作了正对刀势，衣袖扬动之间，武痴绝学再现尘寰！
　　挟着沉浑劲力的一掌轰然而发，金少爷连人带刀直直被轰退了十丈远，好容易站定脚步，怒道：“你使诈！”
　　简韶一简直懒得搭理他，挥手展开折扇，眼角余光瞥他一眼，活像在看撒泼耍赖的熊孩子。是说，谁告诉你玩术法的都是站桩输出近身跪的战五渣了？→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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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魔灵并未重新落入荫尸人之手，你亦全身而退，也是万幸。”

　　昏暗幽深的百棺机密门，百棺环列之中，高大威猛的九霄铁龙帆与折扇轻摇的年青儒生相对而立，将后者衬托得格外娇小。
　　一语罢，九霄铁龙帆顿了顿，从中再度传出了素还真的声音，透过机械转换，带上了隆隆作响的金属混音，无从分辨声线与情绪：“劣者瞒天过海之计得售，还要多谢少侠仗义援手。相助之情，素某感念在心。”
　　“哎呀，晚生初识的素还真可不是这款和气迎人富有人情味的模样啊。”简韶一受到了惊吓，险些怀疑是不是多年不用的登仙道异术出了岔子，玩笑了一句，方才平复心情，正色道：“你说这话是多余的，咱们如今是在同一条战船上，理当同舟共济。何况吾说出口的话从来都会做到，你又何必如此客套呢。”
　　九霄铁龙帆沉默了片刻，“嗯……言之有理。这名魔灵，你打算如何处置？”
　　简韶一握着折扇的手望空一伸，于平托的扇面之上凭空化出一口黑气喧腾的藤箱，若有所思道：“我与魔灵交手一瞬，察觉它似还保有微弱的自我意识。说是魔灵，其实也不过是一名遭邪术荼毒、被人为扭曲了生长的苦命婴童罢了。吾在想……若以造灵大法稳固神魂，配合血肉根造化之功重塑身躯，说不定能可让它恢复原本的身形面貌。”
　　素还真亦是通晓术法之人，闻言吃了一惊：“不妥，如此一来损耗甚巨，以你之根基，是沉重的负担。”
　　简韶一点点头，同意了这个说法：“当然不是现在，眼前正是对付欧阳世家的紧要关头，的确不宜轻易折损实力。魔灵杀素我会暂时封印起来，等渡过这一阵，再行着手此事不迟。”他随手化去那口砰砰作响的藤箱，摆了摆扇子，“先不提这个，打从当日谈无欲在万教之前质问众人以后，江湖上的风向已然转变不少，日前翠环山公祭你清香白莲，到场吊唁的万教人士可不在少数。你下一步作何打算？”

　　黑暗中依稀可见巨大机械黑黢黢的轮廓，素还真只吐出两个字，即便隔着厚重的钢铁外壳无从得见真身，声音中的笑意仍是不加掩饰地流露于外。只听他说道：“——家谱。”
　　简韶一了然：“看来这就是你和欧阳上智这一局博弈的关键了。”
　　“然也。劣者已经掌握了世家家谱，下一步便是设法造势，让世家不得不由暗转明，出面应对此事了。”
　　“家谱所载可信吗？”
　　“素某手中的家谱分为上下两卷，上卷所录以欧阳世家嫡系血脉为主，加上荫尸人、沙人畏等人，可信度当有九成。”素还真的声音稍稍一顿，带上了一分微妙，“至于下卷所载，却颇为耐人寻味，乃是史艳文、柳百通、谈无欲、谈笑眉、冷剑白狐、萧竹盈以及女暴君等七人。”

　　熟悉的名字乍然入耳，简韶一不由得默然，过得半晌，方才摇了摇头：“别人且不去说他，谈无欲可是你多年同梯，你认为他会是屈身事人之辈吗？”
　　素还真叹息道：“正是如此，所以这份家谱，多半是假了。”
　　简韶一凝眉道：“明知有问题，你还要照此进行，不怕大败亏输吗？容我提醒你，输掉这一局的后果是很严重，甚至可能会赔上自己喔。”
　　素还真回以简洁明了的一句话：“南霸天、齐天塔、十三圣殿、神蚕宫。”

　　南霸天称霸南武林，齐天塔盘踞北武林，再往北域，金阳圣帝、百朝武后多年经营，亦是根深势大，尤其还牵连着魔龙天虎之争，更需要慎之又慎。不管是为了野心还是公义，这些年暗中压制多方势力的一直都是欧阳世家，也只有欧阳世家才具有一统中原的气象。简韶一许久不语，心中却是条分缕析，渐渐分明：欧阳世家气候已成，一时一局的胜利不足以扳倒这棵大树，于全局利害无益。有此考量，素还真等若是准备将这局棋的胜负连同自身的筹码悉数拱手让人了。
　　以一时隐忍，谋算另一场更为长远的胜负，这种权衡取舍，即便是智者也非人人可为，看来这一时期的素还真不唯权谋了得，于狠忍两字的造诣亦是极为高深。简韶一心念微转，念及当日作为缓兵之计撂下的赌约，即便明白关窍，却还是免不了自心底油然升起一股极度不爽的情绪。
　　……啧，加入欧阳上智麾下从此听命行事，真是令人丝毫期待不起来的前景。

　　“也罢。”简韶一最终说道，“既然你已有决断，那晚生舍命陪君子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