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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   天边一轮圆月,像是漂亮女人的肌肤,皎洁如玉,玉面上却又生了瑕,陷入情网的男人大多是看不见这些玉瑕的。
      万家灯火熄尽,高低错落的屋檐相互嵌接,或深或浅,像索命的泥沼。
      周协的酒壶子已经空了。
      将酒壶高举过眉晃动几下,又仰起头将最后几滴喝干,把空壶子挂回腰间,扭头看身边的人。
      易非池一直仰头观月,自始至终没朝他看一眼,现在也没有。
      他盯着圆月开口:“周兄没有别的事可忙?”
      周协道:“一介闲人。”
      易非池道:“朝廷也养闲人。”
      周协道:“非但养,还不少。”
      易非池一笑:“能吃俸禄的闲人,也就不是普通的闲人。”
      很久没有答音。
      易非池转过头,恰好撞上周协鹰隼般的目光。
      易非池笑道:“别误会,在下并无恶意。”
      周协的目光没有任何变化。
      易非池索性转开头不看他,拔开剑鞘把玩佩剑,一边笑道:“想不到周兄还认识在下。”
      周协道:“自公子带五十两豪言踏入醉湘楼那一刻起,就没有人不想知道你的名号。”
      易非池道:“我以为我做足了准备。”
      周协道:“愿赌服输,易公子也是爽快人。”
      易非池一愣,随即大笑:“想来周兄这个闲人,做得并不本分。”
      周协静静看着他笑,视线渐渐由他的脸转向他腰间那把剑,略眯起眼。
      易非池正要开口,他忽然抽离了目光。
      像是易非池不曾存在,他解了腰间佩刀,拔了鞘,握住刀柄把玩。
      易非池忽然觉得眼下情形十分微妙。
      妙昔作为醉湘楼这样的头等妓方的头牌歌妓,断然不可能随意出外条子,况且这个时辰,就是简单陪客唱曲,也实在太晚了。刚才所见,似乎可以说明两人都已经沦为情场落魄者,他们同沉于一条船,应该惺惺相惜,或是同仇敌忾,却偏偏做着无关紧要的事。
      周协所想好像没有他这么多,只听一声利响,他忽然收刀,从屋檐上起身,黑影一闪,人已经一跃而下。
      易非池在屋檐上笑:“后会有期。”
      像是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应。
      周协又恢复那副潦倒醉态,步伐虚浮地沿街踱步,时而仰头望望星空,时而驻足打量路面。这人清醒时候像只巡猎的狼,好像一不留神就会被他咬断咽喉,醉时又像个四肢虚浮的乞丐,好像随时可能一跟头栽倒,再也醒不过来。
      易非池停在屋檐上,看他的身影渐渐与夜色融为一体,不禁想,等这个人抵达住所,是不是天也该亮了。
      英雄难过美人关,但一般英雄多少都还怀着几分矜持,像方攸宁这样的,算不得多数。
      踏入京城,这位饮惯长江水的年轻少侠便溺于北方的温柔乡中,再也抬不起头了。易非池受了他大哥方文载嘱托,却也不会阴魂不散惹他生厌,三天两头确认一次他的住处,也就由他去了。
      那天忽然收到方攸宁的邀约,易非池还是颇为意外的。
      只不过这位少侠忙得实在抽不开身,不见人,连口信也是醉湘楼的人带来的,邀他走一趟白云观。
      易非池正与金万朗在廊坊胡同里的一间茶楼闲坐,遣走了醉湘楼带信的人,正略作神游,就听金万朗笑道:“你做起兄长来,也是有模有样。”
      易非池笑道:“我宁愿一辈子不要再做兄长。”又道,“不知道白云观上又有什么新奇的物什能入他法眼。”
      金万朗道:“观里可没有道姑。”
      易非池正想说已经陪方攸宁走过一趟峨眉,忽见邻桌来了几个身着罩甲,腰挂佩刀的军士,对茶小二骂骂咧咧,弄出好一番响动才肯落座。
      一位军士朝那位从始至终没有摆过还脸色的军士嘲道:“你就只会来这里寻威风。”
      那位军士冷笑:“右侍郎又如何?不过落水狗一条,明里暗里的规矩谁还不懂?我看他是看上了那右侍郎家小姐,抢食而已。”
      另一人促狭一笑:“谁还不知道他对醉湘楼妙昔那点心思,酒钱都不够花的俸禄,还肯割肉去看上美人一眼……”
      “妙昔可是他从千户时候就看上的,不过此一时彼一时……”
      “我看你纯属多心,那位右侍郎小姐怎么能入他的眼?只不过看不惯你吃野肉罢了!”
      哄笑声一片。
      冷面军士咬牙道:“不过一条仗着主人乱吠的狗,要是没有卫长渊……”
      像是咬了舌头,话音忽然终止。易非池不动声色地一瞥,见一位军士拽了那位冷面军士的袖口,又冲柜台凶神恶煞地喊:“两壶茶也教爷等这么久,人都死啦?”
      一帮人胡吃海喝一翻,说完这家妓窑的姑娘再讲那家落捕的公子,对刚才的话茬只字不提。叫来茶小二结账,几人东拼西凑给了银子,倒是一分不少,给完又骂骂咧咧地去了。
      桌上茶早凉了,金万朗细细打量着易非池。
      易非池从那帮人进门后就没说过话,眼下后知后觉,朝金万朗作揖赔笑。
      “也就只能在皇城外说几句大话。”金万朗细长的小眼眯成两条利刃,语调却是悠然。
      易非池道:“恐怕敢在皇城外这样说大话的也不在多数。”
      金万朗笑道:“缇骑也未必都是聪明人。”
      易非池沉吟良久,起身告辞,往醉湘楼寻他那位便宜兄弟去了。
      喊堂的一见易非池,像是见了猫的老鼠,眼睛蓦地瞪直,少顷,才一阵风似的跑过来,对着这位轻易财主点头哈腰,不住赔笑。
      “有客人摆饭局,妙昔姑娘今天恐怕是腾不出时间了。”
      易非池忍俊不禁,往二楼走马廊看了一眼,道:“我来找人,方攸宁在哪一间?”
      喊堂的一愣,深吸一口气,又长吁出来,两条胡须在唇上飞舞,像是风中的柳条。
      “公子请随我来。”
      易非池由他引着朝门梯走去,到了梯口听见老鸨又在赔笑:“妙昔今天实在是挪不出空,那位贵客早几天就预定好的,公子不如看看别的姑娘……”
      门厅人声嘈杂,易非池只被“妙昔”两字吸引了注意,扭头一扫,本是不经意,看清那人面貌,视线便顿了片刻。
      唐竞一身藏蓝长衫,乌发高束,戴一只银冠,像是精心打扮过。只不过那满眼的肃杀是华服掩盖不了的,只仓促一眼,易非池也能察觉他眼底浓郁的不耐。这人倒没注意到他,易非池记挂着方攸宁,很快便匆匆收回视线,追上喊堂人。
      到京城不足半月,方攸宁倒是混成了熟客,喊堂人轻车熟路就将易非池带进了屋子。易非池进门便见到山水屏风前的方桌上摆满甜枣糕、杏仁酥一干点心,方攸宁黑发披散,衣襟半敞,躺在榻上,怀里正揽一位穿月白袄裙的姑娘,由她喂食杏仁酥。另一位年纪较轻的坐在榻前为他梳理头发,余下一位坐在香炉边抚琴。香炉里燃了沉香片,烟雾蜿蜒四散,与脂粉香气融为一体。
      方攸宁不看他,他不打扰对方,径直走到桌前,拿了块甜枣糕来吃。
      这下方攸宁总算像是发现屋里多了这么个人,笑道:“玉秋,告诉你个秘诀,这位易公子喜甜,只要伺候他多吃几块点心,他腰上那袋碎银可都归你了。”
      那位给他梳头的姑娘一瞅易非池,恰好对上后者带笑的凤眼,便蓦地一闪视线,朝方攸宁嗔道:“方公子当我是什么人?这些天玉秋的客就只有你了。再说了,谁不知道易公子要的只有妙昔姐姐……”
      方攸宁笑得咳嗽,伺候他吃点心的姑娘忙倒了茶水伺候他饮下。易非池已经放了剑,挨着方桌坐下,闻言低头笑,也不辩驳。
      方攸宁笑够了,朝易非池道:“玉秋和妙昔情同姐妹,易大哥今后可别怪做兄弟的不加提点。”
      说罢,玉秋也随之剜了易非池一眼,那一眼带了七分媚,倒看不出怒意。
      方攸宁却扭头横了她一眼:“易大哥侠骨柔情,却是最讨厌一类女人。”
      玉秋眨着眼睛问:“哪一类?”
      方攸宁道:“母夜叉。”
      玉秋瞪圆了眼睛,佯作怒态。
      另两位姑娘也笑了,笑声很轻,像是情人床第间的私语。
      方攸宁兀自大笑,边从塌上支起上身,松开怀里的那位,揽住玉秋,再将额头与她如玉的前额相抵,哑声道:“只有我喜欢你这臭脾气。”
      玉秋先是嗔怒,让他咬住软唇,又顺从地回应,两人缠绵许久,再分开时,这位“母夜叉”已经像是被剔了骨头,软倒在他怀内,眼里只剩一汪水波。
      郊外燥热,白云观依旧不乏香客。老老少少,或富或贫,空闲时总要往观里走一遭,加上朝廷关照,这座道观的香火从来不曾淡下。
      方攸宁只说来寻人。
      一路上还不忘对易非池做劝导。
      “女人就像这壶中的酒,烧刀子,竹叶青,烧进腹里,大醉一场,才有兴致。你却放着温灵雨那样的烧刀子不喝……”说着一顿,“也难怪易大哥你酒量不佳。”
      易非池道:“女人像酒,有人爱豪饮,却也有人爱小酌。酒是仙酿,但贪杯误事。易大哥我走过的路比你见过的女人还多,不用对我说这些大道理。”
      方攸宁摇头叹息,刻意将声音拉长,“可惜那温小姐死了心眼呐……”
      易非池不接他的茬,他也无趣,话题便由此结束。两人到了玉皇殿,两人一齐进去上了柱香,再由方攸宁引路前行。停步时,人已经在望月楼外。方攸宁纵身朝西侧一跃,易非池忙跟上,两人在屋瓦间点足穿行,不多时,眼前便冒出一间幽静庭院。
      庭院两侧是略显陈旧的抄手游廊,中央一棵参天古松,遮天蔽日。松下一张石桌,桌上摆了棋盘,两个人正在博弈。一蓝一黑,蓝的是云袖道袍,黑的是粗廉布衣,衣服是普通,穿衣的人却算不得普通。
      易非池的目光在那布衣青年上停留略久。
      两人出场落落大方,没有发觉不了的道理,蓝袍道人却只专注于棋盘,只有布衣男人扭头朝两人看来。
      相去不远,易非池看清了男人的脸,对方大概也同样认出了他。
      道人忽然开口:“一心不可二用。”
      周协目光一顿,又落回棋盘上。
      易非池和方攸宁到石桌前驻足,谁都没有出言打扰。易非池对棋只略知一二,看得无味,但一看方攸宁屏息专注,又不方便扰了他的兴致,只能耐着性子等待。
      时间久了,注意力便转到了周协身上。
      这身衣袍布料粗劣,略显宽大,多亏他束了腕和腰才能看出原本的身形。奇的是他今天并未束发,一头黑泉垂至腰间,几缕滑落到脸侧,映着刚毅的眉目,竟然透出几分柔情来。
      他不审视人的时候,眼睛并不那么凶悍,只是他剑眉浓密,眼形狭长,尾端微微上挑,又不带笑,便总会生出几丝冷意。肤色是武夫惯有的深麦色,鼻梁高挺,嘴唇显厚,唇色略深。
      他沉思的时候眉蹙得很紧,眉心挤出两条深沟,足够掩藏太多故事。
      易非池难免又想起在茶楼里听见的那番话。
      一局终,日头已经西沉。
      鸟啼回响层叠,晚风时起时落,枝头上沙沙声不间断。一切声音都是冷的,唯有夕阳是暖的,像是温过的酒,流遍大地的四肢百骸。
      周协道:“我认输。”
      道人清癯的脸上不见情绪涌动,只悠闲地收子。
      周协双手拄着大腿,从石墩上起身,道:“先行告辞,改日再向前辈讨教。”
      道人忽然起身,示意方攸宁在自己的位上坐下,又叫住已经与易非池擦肩错身的周协。
      “你和他下一局,既明。”
      周协顿足,回身看道人,又转头方攸宁对视,不发一言。方攸宁脸色也稍微沉下来,易非池明白那种感觉,被人像犯人一样审视,任谁也不会舒服,更别说方攸宁这位含着金钥匙长大的少爷。
      就在易非池晃神的一瞬,周协归了位,重新坐下。
      易非池略带惊奇地朝他看了一眼。
      周协像是和他不曾相识,也分毫没有察觉他的视线,拿了黑子,又将精力投入到棋盘上去。
      道人自始至终没有搭理易非池,易非池也很本分地扮演着一棵俊秀的树桩,习武之人不是没有这点定力,哪怕看不出兴味,他也气定神闲地等到了新的一局告终。
      他和方攸宁下过棋,都以惨败告终,他那位师父让他读书、习武、奏琴,却从不顾及棋艺,方攸宁生在长天门那样的家族,又有学富五车的长兄培养,棋艺必然甩出他几个台阶。然而单就方攸宁,在棋上已经让他感到望其项背,眼下周协却能赢他十目,这不得不令易非池咋舌。
      书生不该身负蛮力,武夫不该才艺双绝,这是根深蒂固的认知,而周协给人的印象不过一介武夫。
      不过易非池的疑惑没有存留太久。转念一想,这位武夫曾经也是锦衣卫千户,看他的年纪,三年前是千户,多半须得是官宦出身。再听道人对他的称呼,多半就是表字了。
      回城却是三人同路。周协束了发,那身戾气又重归于体,他腰间空无一物,佩刀和酒壶都没随身携带,倒真是空身而来。天幕漆黑,郊外只剩树叶沙沙和此起彼伏的虫鸣,方攸宁轻功属一,周协最次,三人拉出些距离,却也没有走散。
      回到城中,夜市还没散,方攸宁作辞后一溜烟没了踪影,恐怕又躺回温柔乡里,喝他的烈酒去了。
      夜市正热闹。有贩卖衣帽、花草盆景的,也有卖金银玉饰、胭脂水粉的,更有挑着担叫卖甜点蜜饯、新鲜果品的,摊点列队般沿着道路整齐排开,蜿蜒曲折,不见尽头。摊点旁孩童嬉闹追逐,长者信手漫步,情人打情骂俏,间或有车马行过,灯火如织,沸反盈天。
      周协和易非池一黑一青两道身影立在一个糖人摊前,面面相觑。
      眼下的周协已经变回凶神恶煞的周缇骑,也认识情场宿敌易非池了。
      两人驻足太久,摊贩似乎有了恼意,却又被周协给骇住,只不住地低语碎念,不敢出言驱赶。
      周协唇齿微张,话没脱口,却被易非池抢了先。
      “我看周兄爱酒,今天碰上也是缘分,不妨喝上两杯?”
      周协沉下眉眼,像是在迟疑。
      易非池不过礼数上的客套,也不紧逼,只带笑看着他。
      世上总有千千万万的想不到,正如今天白云观上的偶遇。眼下易非池也想不到,这尊煞神居然让他给请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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