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君泪》甘露長楚

3、第三章

　　九月十五很快来临，礼部说是安排了二十辆马车，在义正园候着，待辰时接秀女进宫。

　　说起义正园，是处于大和宫之前，占地广大的练武场。义正园西边设有承天门，是进出皇宫唯一的出入口，为此，我对义正园虽是称不上熟悉，却也不算陌生。然而，那儿给人之感，并不如一般练武场般威武震撼，而是多了点轻率、矫情和阴冷。

　　我自是明白这些词汇不适合用来形容武场，可其之氛围，确实如此。父亲曾说，许是因义正园以往并非练武场，而为竞赛场；迷恋杀戮之景的前朝国君，特地建造了一处场地，以便他满足私欲。

　　进入义正园，望着它广大无边的辽阔，我便思起所有死在此处的斗士，残留的只有一股又一股的空虚和凄凉弥漫。尽管如今朝廷将之改为正气凛然的练武场，仍是无法抹灭它曾有的历史。

　　我叹了口气，想起自己往后可能再也离不开大和宫，便觉得自己和那些被迫战斗的子民没什么差别，都是身不由己，但自己却输不起，也不屑赢。

　　我靠着花形的窗棂，颓然地蹲下身子。

　　打从选秀一事确定，我和爹娘便知道，我不可能逃得过。只是，抱着一丝希冀总比一开始便放弃来得好。可事到如今，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我深吸一口气，起身从衣柜里找出那套娘亲手织成，我一直舍不得穿的异国衣裳；半晌，便见阿醉那擦得晶亮的铜镜，映出一巧笑倩兮的绝代佳人。

　　娘亲说，这是她故乡飨宴时的华服。说起倒也绝妙，娘亲被封燕丹第一美女，却并非燕丹人，而是纯正的外岛民族，至于那名号所生，是大伙儿不知实情，抑或不以为然，答案自是不得而知。不过，应是前者的可能性大些。

　　因为说起娘亲的故乡，却是得讲起一个传说。简单说，娘亲的故乡，是个在大陆上传说存在的岛屿，真假与否，无人知晓。娘亲也曾告诫，不许我与任何人提起这事儿，只说，等我二十岁那年，她会带着我们全家人去岛上。

　　想起这些，我不禁有些黯然，进宫之后，娘亲许下的诺言，还可能实现么？恐怕是连出宫都难了。

　　阿醉突然朗声唤了小姐，我一哂，赶紧从远游的思绪回神。却见娘亲正替我绾着发，并簪上白玉珠翠和几枚高洁的兰花步摇。

　　绾好发，我转向娘亲，她温柔一笑，轻抚着我的脸颊，道：“想什么？连娘来了都没发现。”

　　“娘。”我握住娘亲的手，扬起浅浅的笑容，坚定地说道：“我绝不会让尤府受到一丁点伤害。”

　　“唉，蓉儿。”娘轻轻一叹，眼底的心疼愈加浓烈，她搂住我，无奈道：“妳无须这样做。”

　　靠在娘亲怀里，我轻咬下唇，心中酸涩不已。

　　后宫的女人不得干政，是亘古至今的传统；然而女人在后宫的地位，却无时无刻关系着朝廷的动向。既然深知躲不掉，那我便是要足以保全尤家。

　　深谙我性子的娘亲自是明白我在意什么，只听她又叹息，“也罢，妳歇会儿罢。”说完，便放开手，和阿醉一同离开了寝房。

　　待两人走远，我小心翼翼地从床板下拿出一雕有兰花的精致木盒。看着它，便想起送礼之人，我不禁叹息，心底彷佛千根针细细扎着。

　　前往义正园的途中，我忽然念起了双姊姊，倒是许久不见她了。

　　双姊姊姓纪芳名双双，是我情同手足的姐妹淘，因她年长我一岁，便称她双姊姊。人说起双姊姊，明赞娇艳欲滴、柔情似水，暗讽活像个狐媚胚子转世。我哪里服呢！双姊姊明明就美的宛如一朵妖娆红花，尤其是她左眼下方那颗朱砂痣，让双姊姊笑起来，便彷佛花仙子降凡人间，美的不可方物。

　　思起双姊姊，我淡淡一笑，但愿待会儿能和双姊姊见上一面。

　　尤府离义正园并不远，很快便抵达，只是我出发时辰晚，到那儿时，人几乎都到，只剩一马车的人。

　　算算时辰将近，竟还有人未到，看着空无一人的马车，我挨进最里头的位子坐下。不得不说，这马车虽是宽敞，却实在简陋，不过这并非奇事，毕竟暄明祖尹若齐，本是贫困人家之子，推翻前朝后，自然不因此奢华无度，仍是节俭治国。而说到这，又是另一段很长的故事了。

　　二十七余年前，这个名为燕丹的土地，未由暄朝掌权。据父亲所说，当时在位者乃颜氏一族，为传朝，已有百余年的历史。追本溯源，本是个极亲民昌荣之国，却在后代子孙手中日渐衰败。尤为末代帝皇康德帝颜秋，其性格暴虐残酷，滥用百姓建造武斗场，只为强逼人民求生而厮杀。

　　黎民苦不堪言，康德帝却雪上加霜，一再增加赋税；在位后期，更是不理朝政、沉迷后宫，使得贪官污吏毫无顾忌，放肆无厌。

　　于是，人传地灵人杰的北方临海之地——韫州，不负众望地带头起义反抗，为首有五人，分别是如今大暄先帝尹若齐、太尉纪俊德、骠骑大将军沈齐，以及战后隐居的苏平、遭人暗算的开国忠义公晏文清和身为丞相的我父亲尤慎。

　　然而，纵使康德帝放荡頹敗，传朝兵力却仍威武强势，小小民兵又如何贸然进犯？历经三月余的惨败，兵心早已涣散，而时江湖传奇侠侣却突然造访，以助一臂之力，军心顿时高升，只历月余讨伐，我军便已攻入首都建京，和那奢华无度、富丽堂皇的传朝皇宫。

　　我年幼和父亲进宫时，曾巴着尹叔叔让他讲起义的过程，起先尹叔叔满脸春色喋喋不休，可最后，尹叔叔却一改脸色，沉痛地说，他是在某个妃子的宫殿里头找到康德帝的，只是康德帝见大军已破宫，却丝毫不恐惧，反而沉静地抚了身旁正沉睡着的女子的脸庞，温柔一笑，而后，缓缓跪下，毫无波澜的声音低低说道：“我投降，国家给你，别杀她。”

　　我那时不太懂尹叔叔为何痛苦，只觉得颜秋万恶不赦、罄竹难书，可父亲打断了尹叔叔，没再让他讲下去。直到长大后，我和娘亲谈天，聊到这上头去，我才明白缘故。

　　娘亲说，尹叔叔当时本是想就此放过颜秋和那女子，可纪叔叔却不肯，其他人也没劝他的法子，只好先把颜秋和那女子关至天牢。然而，纪叔叔私下把那女人给杀了，颜秋知情后，便咬舌自尽。尹叔叔自责的很，总说事情似乎并非表面看来单纯。可惜，他来不及印证，亦无法成全他俩的爱情。

　　而颜秋自尽后，传朝正式成为历史。

　　随后经由起义的四人讨论，决定由最先起义的尹叔叔上位，国号暄。从此，下令七年与民休养、轻徭薄赋。至今，短短二十七年，暄朝已国运昌隆。人民安居乐业、贸易兴盛繁华、军力兵多将广、朝臣忠心不贰……

　　思绪至此，我却暗暗叹气。自从尹叔叔忽然病逝，嘉维帝继位，纪叔叔居心叵测，又何来忠心不贰？我父亲大抵为了此事，才不得不留下。

　　“打扰了。”突然视线一亮，我赶紧将思绪敛下，只见布帘被一只纤白玉手掀开，一清亮干净的女嗓音带着略微的善意与羞涩，轻轻说道：“姑娘好，我是陈静，姑娘如何称呼呢？”

　　我惯性地报以笑容，看着布帘之后那并未蒙纱的净白脸庞和她那双圆润甜美的墨色眸子。

　　陈静，这闺名我未曾听闻，想来并非高官之女，其容貌亦不特别出众，顶多居于清秀之流，但她举手投足之间那风姿绰约的气质，以及那股打底子纯朴干净的神态，却让人情不自禁地对她产生些许好感。

　　我轻点了头，却仍是带着适当的疏离，浅笑道：“陈姑娘。”

　　虽说这姑娘给人感觉确实不错，但到底我出生高官家，世面自然见得不少，属于这面善气洁一类的人说不上多稀罕，可心底子，却是没几个称得上善类。

　　见此，她脸色一僵，眼底尽数尴尬之色，讪讪地挨在离我最远的位子后，垂下脸帘不再看我，白皙的脸上染上一抹窘迫的浅红。

　　看着陈静如此，我心底倒是一软，暗叹她并不识我，又何谈奉承勾搭一事？恐怕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这么一想，一股歉意随即涌上心头，转眼又见那坐立不安的陈静，只怕是初见世面却遭人漠然，一颗单纯热情的心就此无地自容，甚而是被无情扼杀。

　　“陈姑娘，我姓尤名心蓉。”我依旧浅笑，独散了些疏离。见对方愣愣地抬起头，心下一喜，正要继续开口，帘子又被掀开，一道熟悉的娇柔轻语缓缓说道：“蓉儿还是老样子，总是这么轻易近人。”来人语带嗔怪，我倒是满心欢愉，不自觉嘴角一扬，兴冲冲地瞅着那布帘之后的明媚身影。

　　仅管她亦蒙着面纱，但我绝不会认错，她便是纪双双，纪叔叔之独女。

　　“双姊姊！”我也不顾陈静在场，雀跃地高喊，并轻拍着身旁的位子，示意双姊姊过来。

　　自从坐实秀女身分，礼部下令不可随意外出，我和双姊姊因而月余未见，平时倒也无多加思念，可今日一见，心里难受与委屈却是呼之欲出，若非陈静在场，只怕面对与自己最亲密的好友，多日来的积郁会无法控制地喷薄而出罢。

　　双姊姊柔媚一笑，自是相同思念，姿态娉婷地上了马车，却柔声责备：“都要嫁人了，妳得改改妳那性子。”

　　闻言，我心底不由得一沉。嫁人？心中憋屈的事却被一向明白自己的双姊姊如此轻描淡写的一说，实在不好受。

　　双姊姊却是看透我一般，无奈一笑，不甚赞同地望着我。我不愿搭理她，想起一旁的陈静，却见对方开心地勾起唇角，像是与双姊姊极为熟稔一般，温柔地笑道：“纪姊姊，许久未见，近日可好？”

　　倒是双姊姊一改脸色，换上一抹清浅笑容，缓步挨到我身旁坐下，却是答非所问地浅声道：“陈姑娘看来气色极好。”

　　陈静也不要紧，只是点头，依旧笑道：“多谢姊姊关心。”

　　我在旁一愣一愣，也忘了自己方才还生着闷气，半晌，才恍然大悟，瞪大了双眼盯着一脸平静的双姊姊，惊呼道：“妳们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