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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庭树悲风 ...


  •   景昇心猛地一缩,顾不上多问,撂开戏本子撒腿就往家飞跑;还没跑到门口,就听见院子里他奶奶王李氏跟大伯娘王唐氏的悲声嚎啕。
      景昇冲进院子,一过了影壁就看见他爹王书梅正跪在天井里搂着他大爷王书茗掉泪;王书茗直挺挺地躺着,一动不动,面色灰白。
      “俺大爷……咋了?”
      景昇觉得自己从来没这么怕过,心脏几乎都忘了跳动。他缓缓走上前蹲了下去,半张着嘴、直愣愣地逐个望向家里人。
      “东家,俺俩跟着泉友大哥上烟台办事,本来啥都挺顺当的,把老太爷交待的事都办好了,表少爷说要留泉友大哥再多住两天、到处逛逛,泉友大哥怕家里惦记,就推辞了急着往回赶;结果走得太匆忙,把水壶给撂下了。俺仨一道上没水喝,到处又乱荒荒的,生怕再遇见鬼子丢了命,也不敢停;直走到牟平县武宁乡,看见道边地头上栽着一片萝卜,地里正好有人在。俺仨实在渴得受不住,就下了骡车跟人家讨了个大萝卜解渴;俺仨掰开了分着吃一个萝卜,俺俩吃了都没事,唯独泉友大哥吃到半截就突然肚子疼得直打滚,满头满身的大汗,脸跟嘴唇全白了。我和多福吓得直喊人救命,给俺萝卜的那个大叔带着俺们赶车往村里大夫家跑,谁知还没等跑到,泉友大哥就……”宝财边哭便说着事情的经过。
      “俺俩求大夫好歹试着救救看,大夫瞧了瞧,又问了几句话,就说可能是急性胃穿孔,人已经没气儿了,救不活了。俺俩实在没办法,只能拉着泉友大哥回来……”
      多福抽噎着从怀里摸出一张折得齐齐整整的纸递到王世康手上:“东家太爷,这是泉友哥在烟台的时候做的账,这回出门办事的一切花销都记在上头了,榨油机花了多少、零货花了多少、俺们吃用花了多少,还有剩下的数目……”说着又从身上掏出个布包,也递了过去:“大洋和铜板,都在这儿了,泉友哥走前托付俺亲手交给您。东家,俺俩都不识字,账是泉友哥亲手记的,俺们想改也不会改,您点点数、对对账,俺们一个大子儿也不敢昧下。”
      王世康接过布包,听着多福的话,捏着账单的手哆嗦得不成样子。
      王李氏与王唐氏已经哭得上不来气,王世康突然大喝了一声:“吵吵啥?老大这是疼晕了,快去西街上请王家大叔来给他瞧瞧,一准儿就好了!”
      一家人愣愣地看着他,须臾之间已分不清究竟是自己糊涂了还是老太爷糊涂了,只觉得他空洞飘忽的眼神令人不安,而霸道肯定的语气似乎又蛊惑着人心底那丝虚妄的希冀。
      多福头一个醒过神,拔脚就往西街跑,哪怕是明知无望,也终究仍忍不住想要再挣扎一次。人在绝境时对奇迹的奢盼,总是似这样断然摒弃一切理性的认知,而甘愿将自欺当作最后的生机与救赎。
      老王大夫家很快就来人了,但来的不是老王大夫王盛久,而是他的儿子、只比书茗大一岁的王世宁,王世宁的大儿子王书勤跟在他身后提着药箱。老王大夫家在村子里辈分大,比王世康家整整大一辈;他家世代行医,是这十里八乡医术最好、威望最高的大夫。
      “世宁大兄弟?老王大叔他……”
      “老大哥,今儿不巧,我爹晌饭还没吃完就被董格庄来人请过去出外诊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听说你家有急事,我就带着书勤先来看看。”
      “哦哦,有劳大兄弟赶着跑过来,老王大叔不在家,你看也是一样的。快帮着看看俺家老大这到底是咋了?”
      王世宁也没多话,直接蹲到书茗跟前,只看了一眼便抬头惊道:“老大哥,这……大侄子人已然去了啊!”
      “不对,他就是疼晕过去了!大兄弟,你医术高,快给好好看看咋回事,你指定能把他救活,你千万帮俺把老大救过来啊!”
      王世康哭腔里带着哀绝与癫狂,那是心痛到极点不愿直视的虚弱。
      王世宁心内叹息了一声,探手扒开书茗的眼皮瞧了瞧,摁了摁他的胸腹,又仔细问过多福跟宝财出事的经过,默了一阵子,看了看周遭围着的王家人跟闻讯赶来探问的乡邻们,摇了摇头,欲言又止,回过脸去唤儿子书勤道:“你在这也没啥用了,先家去等着,你爷一回来,叫他立马到这来一趟;人虽说没了、救不回来了,但好歹要交代个缘由,也好叫家里人心里不糊涂、不犯疑惑。”
      书勤答应了,匆匆离去,王家人只剩哭泣。乡邻们或安慰、或叹息、或窃窃议论猜测着。
      书梅抬起泪眼道:“不知道盛久爷啥时候回来,不能总叫俺大哥这么就地躺着,俺把他抱回房放在炕上等着。谢谢各位好意来瞧,都先请回吧。”说完站起身,小心地托着抱起书茗,往后头大房院里去了。
      王李氏、王唐氏在王张氏的搀挽下也都拭着泪跟过去,留下王世康呆怔怔地蹲在前院,陪着王世宁等王盛久。

      过了约摸半个多钟头,刚从董格庄回到家的王盛久里屋的门还没迈进去就被孙子引着匆忙赶了过来。
      “老王大叔,您可回来了!快请到后头老大屋里帮忙看一眼!”
      王世康一双浑浊呆滞的老眼在看到王盛久踏进院门的一瞬间复又燃起了一簇希望的火花——他还是未肯死心,总觉得儿子或许还有得救;他忘了人死不能复生,也忘了眼前的大夫再高明,也终究只是个凡人。
      王盛久没作声,脚步匆匆地随着直奔大房的院子。
      屋内王李氏、王唐氏与书梅夫妇及景昇的呼唤与哭泣声,也在王盛久走进屋子时暂有停息;他们纷纷从炕边闪到一旁,让王盛久坐到跟前。
      大致的经过书勤和世宁已经跟他说过了,他也没再多问,只如世宁先前一样,探了探眼皮、摁压了几下胸腹;不同的是,他吩咐王家人拿一把铁勺来,连捏带撬地将书茗的口齿略略打开几分,拿烛火照着探了探舌苔,然后又将鼻子贴上前去仔细闻了闻,脸上遂多了一分笃定,回头望着儿子世宁点了下头。
      “老王大叔,俺家老大他……”
      “世康大侄儿,书茗早就去了,救是救不回来的,缘由我想我倒是能知道个八、九不离十。”
      “叔,俺大儿到底是为啥丢了命?”王李氏拭泪急问道。
      王盛久没作答,而是先问了句:“书茗平日有胃病没?”
      “这……”王世康两口子对眼看着,皆是一副不确定的神情。
      王盛久暗自摇头叹息,又望向王唐氏:“书茗媳妇,你当家的平日有没有啥毛病,尤其是肠胃?”
      王唐氏哽咽道:“他身子一向都弱,虽说不见生什么大病,总也不是个健旺的样子;肠胃指定是不好的,平常吃不了多少饭,吃多了就说难受。葱、蒜、辣椒这些东西几乎不敢沾,吃下去就觉得烧心。”
      “他平常生吃萝卜不?”
      “不大吃。每回下来新萝卜了,他瞧着也嘴馋,但最多也就切个薄片儿慢慢咬咬,多了就不敢吃了。”
      “这就对了。武宁的大夫断得没错,应该就是急性胃穿孔了。他胃壁太薄弱,惧辣,因为太口渴,猛然间吃了那么多萝卜,吃得又急,没有细嚼,胃便承受不住了。”
      “这……他胃再不好,也不至于吃两口萝卜就能把命都搭进去啊!胃穿孔到底是个啥毛病?得上就死人,没得救?再说了,俺老大好生生的,咋会得这种病?那胃再弱,也不是纸糊的,咋能说破洞就破洞了啊!”王世康觉得无法置信加不能理解。
      王盛久对缘由已经心知肚明,少是同情多是恨地瞅了他一眼,沉声道:“胃穿孔是一种最严重的溃疡病并发症,危险之处就在于穿孔之后大量胃肠液流入病人腹腔,引起急性腹膜炎以及中毒性休克;要是有西医及时手术抢救,或许还能活命,咱们没有西医的手术条件和本事,没能及时施救,自然是保不住命了。这种病,是因为长期不吃油水,身体营养极度匮乏造成的。”说完,看了一眼呆若木鸡的王世康,带着儿子、孙子默然走出屋门。
      他的最后一句话令所有王家人都如遭雷击,“长期不吃油水”、“身体营养极度匮乏”……一瞬之间,他们像是恍然明白了书茗殒命的根由,沉默地看向一家之主王世康,泪眼中是无尽的悲愤、埋怨与沉痛。
      在家人敢怒不敢言的寒凉目光中,王世康平生第一次失去了惯有的霸气与强横,仿佛他身体里所有的能量与信念,都在这一道道目光的无声控诉与凌迟中丝丝缕缕消散殆尽。
      王世康一双渐失生机的浑浊老眼中缓缓爬出两行泪,喉头滚动了两下,发出一声陡然苍老而生命力全无的低哑呼唤:“书茗,我的大儿啊……”
      一口鲜血毫无预兆地随着这声唤从他喉中贲然喷涌出来,王世康枯叶坠地般倒了下去。

      长房王书茗丧命,老太爷王世康急痛攻心、卧床不起,王家仿佛一夜之间柱倒梁折,每个庭院角落里都弥漫着沉喑悲恸的气氛,在这闷热的盛夏里愈发叫人窒息。
      这是王家近四十年来的头一场丧事。家主王世康无力张罗,王李氏更是痛不欲生,亦没心思过问,里里外外全靠书梅和王张氏强撑精神率人安排打点;虽然王唐氏每日哭得昏天黑地,根本不能出面支应,但二房凡事都必先问过她,经她点了头,书梅才会吩咐家里人去办。
      到了出殡那天,由于长房没有子息,只能由二房的长子景昇充当孝子,为他的大伯王书茗执棒摔盆、引幡哭灵。村里围观的乡邻眼看着书茗年纪轻轻就这么猝然而荒唐地去了条命,连个孩子都没留下,临走还得兄弟跟侄子为他理丧发送,皆不由满腹同情、唏嘘感叹,无不为之心酸落泪。

      书茗的丧事过后,王家人并未得喘息,老太爷王世康的病情日益沉重,全无好转的意思。
      这日午后,王盛久来给他号过脉,悄悄将书梅叫到院子里,低声道:“你爹怕是熬不过这个伏天了,他还有啥心愿,你们早早帮他了了,预备后事吧。”
      书梅闻言呆住,人站在那里如同失了魂一般。
      王盛久看得心里难受,叹了一声,语重心长道:“雪邻哪,咱两家虽然不是同宗,但总归是一姓,一个村里住了这么些年了,情分不浅。我既虚长了你两辈,到了这个时候,也不妨就倚老卖老一回,说两句本不该我说的话;要是哪句说重了,有啥得罪的地方,你多担待。”
      书梅强打精神,恭敬道:“盛久爷,言重了。您一向仁心仁术,话也不多,凡开金口,总都是为人好的;放心,我晓得好歹,您只管说,我听着呢。”
      王盛久微点了下头,说:“有你这话,我嘴上可就没忌讳了:你爹这一辈子太想不开!虽说都是当年穷怕了,可谁没穷过呢?谁又真的富贵过?日子不是像他这么过的;农户没钱、没地是活不成,可也不能为了攒钱置地,连命都贱看了,啥都从人嘴里抠着省!你爹守了一辈子财,房子、地是置下不少,可临了落下个啥?前头两个闺女过得都不好,小闺女的亲事也是闹得十里八乡没有不当笑话传的,这都不说;书茗好好一个青壮年,命都搭上了,连个后也没留下,值吗?这些哪一桩不是他一手造出来的?你大哥咋死的,你我不都心知肚明?那根本就是饿死的呀!咱村头号大户人家,米粮满仓,长房大爷却竟是饿死的,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么?跟谁说谁信?你大哥走了,你爹也没多少日子了,往后你们家咋过,都看你了。雪邻啊,可别学你爹了,啥也不及一家子人的命值钱呐!你细掂量吧。”
      书梅咬着嘴唇偏过脸去,抬起袖子抹了把泪;王盛久长叹一声,拍了拍书梅的肩膀,沉步走出了王家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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