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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孝子逆子 ...


  •   十天后,刚给书茗烧完“头七” ,重病在床、茶饭不思的王世康突然告诉家里人,他就馋顿鲜鲤鱼汤,能喝一口,死也闭上眼了。
      一家人一听都难住了:六村屯河里的鲤鱼本来就不多见,很难钓得着;王家的人也都不擅长抓鱼,就算河里有,想弄一条来估计也够呛。待要去集上买一条回来吧,钱仍旧是牢牢把在王世康手里的,家里钱匣子的钥匙藏在哪儿,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发话,谁也别想拿出来一分钱。就连给书茗办丧事的钱,也是他背着人悄悄取出来叫王李氏交给书梅的,根本就不够使;为了叫大哥走得不至太寒碜,最后还是书梅背地里把景昇攒的压岁钱全要了出来、精打细算,才勉强把事办得好看些。
      家里金库外头已经是一个子儿都没处划拉了,老爷子这个时候突然要鱼汤,直把个书梅愁得没法——想抓抓不着,想买没有钱,又不能眼看着抠鬼老爹临死连口唯一惦记着的鲤鱼汤都喝不到嘴里。

      书茗“二七”前一天,头半晌 。
      景昇见他爹又坐在门口石阶上揪着头发叹气,便走过去挨着书梅坐了,小声问:“爹,你还在愁俺爷的鱼汤呢?”
      书梅正是满心烦躁的时候,也没个好气儿,只闷闷地“嗯”了一声,看也没看儿子。
      景昇想了想,凑到他耳边说:“要不,我试试看能不能把俺爷钱匣子的钥匙偷出来?”
      书梅转过脸瞪着他斥道:“你都想的什么馊点子?你爷那金钥匙除了他自个儿,连你奶都不知道藏在啥地方,你上哪去偷?就算你能翻得着,也甭想偷得出来——你爷只要有一口气在,谁往他的钱匣子那挨蹭一步,他立马就能睁开眼你信不信?真偷了他的钱,鱼汤还没等喝进嘴,别先把他给气出个好歹来!”
      景昇一听,觉得他爹说的理儿很实在,于是不吭声了;闷了半晌,悄悄站起身进了屋,没多一会儿又走出来,把手往他爹眼前一伸:“喏,这些还够买条活鲤鱼的不?”
      书梅抬眼一看,先是一惊,接着便怒了:“这钱你哪儿来的?”
      “我自个儿的啊。”
      “啥?你的钱不是都拿出来给你大爷办丧事了么?咋还有?”
      “没了,就这些了。当时我没都给你,偷着数出二十个留下了,寻思着不定啥时候还能有个急用……”
      “好你小子,好的没学会,先学会耍心眼儿藏私房了!”
      “你火啥啊?说那么难听!要不是我存下这二十个,这会儿你上哪给俺爷变出鱼汤去?你瞅俺爷那情形还能等多久?真要叫他临了都享不上一回口福么?”
      书梅心头蓦地一酸,一时竟没话说,接过儿子手里的二十个铜板,只觉得满心满口都是苦味儿;使劲儿攥了攥掌心,强忍着没在儿子跟前掉出泪来。
      “爹,走,我陪你上集买鲤鱼去,回来收拾干净了好赶紧弄给俺爷吃。”
      书梅叹了口气:“钱是有了,可你爷是那么好糊弄的么?咱这河里抓不着鲤鱼他都知道,买回来他指定要追问鱼是打哪儿来的,到时候咱咋说?要叫他知道是花钱买的,当场就能给活活气死过去!”
      “放心吧,我知道咋说,准保俺爷能信。”景昇说完不再多话,赶在头里先出了门。
      书梅直直地瞅着儿子的背影,不觉间这小子都十五了,大了。他回过神,快步跟了出去。

      正午时分,王世康昏昏沉沉醒过来,睁眼就看见一条满身是泥的大鲤鱼在他眼前晃荡着,还直甩打尾巴。老头子愣以为是自己想鱼想得出了幻觉、花了眼,忙翻身使劲撑着半坐了起来要看个究竟,这才看清原来是他的得意大孙子景昇正拎着一条活蹦乱跳的大肥鲤笑呵呵地立在他炕头前。
      “爷,今晌午您就能喝上鲜鲤鱼汤了,高兴不?”
      “明一啊,你从哪儿弄来的这条鱼?”
      “这说来话就长了,那才真叫一个巧呢!”景昇顿了顿,看到王世康狐疑、探询的眼神,忙接着编道:“自从您前儿说想喝鲤鱼汤,我跟俺爹就出去想法子了,这两天把周遭的几条河都寻摸遍了也没瞅见个鳞片子;今儿头午原本正跟俺爹坐在村口西道上那条苇子河边瞪着河里发愁,碰巧看见个走村串户的鱼贩子推着一辆板车打桥上过。他走道没走好,踩着块棱子石头崴了脚,车翻了,他没抢得及,到底还是有一篓子鱼撅出来好几条。也是合该着您有这喝鱼汤的口福,连老天都有心向着您,您猜怎么着?那鱼贩子忙着满地抓鱼,没留神还有一条打桥栏杆缝子蹦了下来,正掉在苇子丛的淤泥里。他连看见都没看见,收拾好鱼篓就又推上车走了,我跟俺爹赶忙从苇子里扒拉着抓住了这条鱼,拿回家来好给您熬汤。您瞅这鱼身上,打滚儿扑棱得都是稀泥,还没来得及洗呢!爷,您说这事儿巧不巧、神不神?”
      景昇提溜着鱼讲得绘声绘色,俨然就跟真格儿的一样。王书梅在一旁瞅着自家胡诌编筐儿连眼皮子都不眨巴一下的大儿子,先是十分入戏地忍不住在心里高喝了一声“好”,紧接着又不禁默默汗了起来,心道这小子不去说书都可惜了!往后他说话可得拣着点儿听,闹不好一个不留神就被他轻易耍弄了去!

      书梅那边厢暗自凌乱,脸上的表情变幻不定、说不出的微妙,只怕儿子道行太浅,这一通天花乱坠的说辞蒙混不了精明透顶的老爷子。
      然而或许是人到临死格外迷信吧,景昇这篇蕴含着“天意所向”主旨的瞎话,王世康居然真的信了。
      “哎呀,到底还是我梅子跟明一有出息,出门转两天都能给我捡条大活鲤子回来!明一说得对,这是老天帮的忙,你们的孝心连老天爷都惊动了啊!”
      王世康如愿喝上了鲜美的鲤鱼汤,还听他大孙子编了个十分美妙的故事,心满意足地睡下了,满家人也总算是卸下了一件心事。
      入夜,唯有王书梅独自坐在自己小院里的石台上,听着周遭一片幽暗沉寂中愈响愈噪、清晰得刺人神经的阵阵蛩鸣声,将头深深埋进了两膝之间,用手牢牢圈抱住,压抑着直欲冲破胸腔的悲泣,泪如雨下。

      四日后头午,王家上房东屋里。
      炕头上,哀伤疲惫已极的王李氏坐在王世康身边无声垂泪,炕前围着王书梅、王唐氏、怀里抱着不到一岁的小女儿的王张氏,还有二房的三个儿郎、一个大女儿;三个出了阁的姑娘一个都没回来,因为王世康早就吩咐了不准通知她们,他说嫁出去的闺女没什么好挂扯惦念的,她们心里也未必乐意见他,就这么悄悄走了的好,省得两头都闹腾。家里人心里倒也明白:跟闺女没多少情分是真,但顶顶要紧的,还是嫌她们回来拖儿带小,这吃住少不了又是一笔额外的花销,他疼钱,舍不得。
      油尽灯枯的王世康朝书梅伸出手,嘴张了张,发出一声微弱又喑哑的低喃。
      书梅忙凑到跟前握住父亲的手:“爹,您有啥话要嘱咐?”
      王世康朝一旁偏过脸,抬起眼皮瞅向头侧上方墙上的灯窝子 ,用手指了指。
      书梅迟疑地脱鞋上了炕,跪到灯窝子前,撩起贴在上头的那张已被烟火和灯头熏烤得焦暗发黄的毛方子 ,只看见一盏罩子昏黄的旧油灯和一匣外盒磨损得不成样子的洋火 。书梅记起来,这匣洋火还是东霈上烟台之前有一回来家里串门的时候送的,他爹一气儿使到现在,也不知里头还剩了几根、潮了没。
      书梅正发呆想着,眼眶已经湿起来,忽听他爹吃力地斥道:“你光顾傻瞪着那洋火匣子做啥?把灯挪开,那底下有块小隔板,你往下压着、朝右边使劲推。”
      书梅回过神,忙“哦”地答应了一声,按他爹说的拿起油灯、推开底下的隔板,一个狭小的方洞露了出来;可里头黑乎乎的,也看不见有啥,他疑惑地回头看着他爹。
      “伸手往里头摸摸,有个小包,你把它拿出来。”
      书梅依言伸进去三根指头摸了摸,果然触到一个小布包,便捏了出来。
      王世康看见书梅手上那个灰色的小布包时,浑浊无神的双眼又亮起了一丝光彩,沉吟了片时,道:“打开。”
      书梅揭开一层一层包裹缠绕着的布,最终现出来的,是一大一小两枚钥匙;他一看就明白这是啥东西,心头咯噔一颤,红着眼眶望向他爹。
      “门后的大柜底下有个樟木箱,你拿那把大钥匙开了它。”
      书梅啥也没说,下地从柜底下拖出了王世康说的樟木箱;箱子很沉,他使了挺大力气才拽出来。打开只见里头是几乎满满的一箱子钱,多数是大洋,还有些铜板,俱是一层一层码得规整,此外还有一个长方的小木匣。
      “咱家所有的家底都在这了,一共是八百七十二块大洋、两千零六十四个铜板。另外还有十七张地契和六张房契,那六张房契里包括三个油坊的契据,都装在那个小匣子里头,用那把小钥匙开。这些年家里所有的账目册子,都在你大哥屋里收着,回头叫你大嫂拿给你。”
      听地下王唐氏答应了声“是”,王世康才接着对书梅嘱咐道:“这些东西是我攒了一辈子的家当,是咱老王家的命根子。你千万收好了,往后只准多,不准少;不然就是在你手里败了家了,你记住了吗?”
      书梅蓦然间只觉得手上托着千斤沉的分量,他抬头道:“爹,这钥匙您还是交给俺娘保管吧,我……”
      “闭嘴!”王世康卯足了力气怒喝了一声,抖身大咳起来,一旁的王李氏忙替他捶着。
      书梅一见他爹气急,抢步回到炕边,俯下身才欲问问他爹觉得咋样了,冷不防被王世康一把抓住了胳膊。
      “老二啊,你大哥没了,我也不行了,往后你就是这家里的顶梁柱!你娘是个妇道人家,岁数也大了,一辈子也没什么大主意,头发长见识短,她当不了这个家。你虽然不如老大踏实肯干,但你一向听话,脑子也活泛,这个家交给你,我放心。只是往后你要多学着经管地里收种的事,不能再像以前那么懒散,啥都靠我跟你大哥,你不闻不问的只管扒拉账;另外也要试着跑点小买卖,这事多倚仗烟台你东霈哥,该也吃不了什么亏。”
      书梅见王世康切切地逼视着自己,不得已只好点头:“是,我都记住了,放心吧爹。”
      王世康得了儿子的承诺,这才松了手,转朝景昇叫了声:“明一啊。”
      景昇忙上前握住他爷的手:“爷,我在这呢。”
      王世康干燥粗糙的手掌无限疼爱眷恋地揉抚着长孙修长细腻的手指,对着他玉质天成、清艳殊绝的面容凝望良久,叹息般涩声说道:“明一啊,我的大乖孙,爷要走,最舍不下的就是你了,这眼一闭上,爷就再也看不见你了……”
      “爷!……”景昇带着哭腔叫了一声便噎住了,只剩热泪滚滚不止。
      “老二,先前你娘天天催着要为明一把东霈家的大丫头定下,我一直没松口,总寻思着他们李家地没咱家多,东霈虽说生意做得好,但不晓得有没有变数,往长远里想,也不知道靠不靠准儿,想着再等等、看看,给明一挑个更好的;可如今我不行了,倒也琢磨明白了:做啥都是有变数的,长远的事,谁也算不好;咱种地的也是一样,鬼子来了,不定哪天就什么都没了。既这样,就别拖着了,好歹东霈也算是咱自家人,总归比旁人肯照应;你给他去信,就说是我临走的托付,请他务必应下这门亲。我这个大姑父待他情薄,求他记恩不记仇,好歹念着他大姑吧。”
      一旁的王李氏闻言,骤然失声痛哭起来。
      王世康也明白老妻心里的憋闷跟怨气,叹了一声,没等书梅回话,先问景昇:“明一啊,烟台你表伯父家的大丫头,就你那年见过的,叫……叫长惠像是,你稀罕不?爷叫你爹给你定下她做媳妇,中不?”
      景昇抽泣着点头:“我都听爷的。”
      “好孩子。”王世康欣慰地捏了捏长孙的手,朝书梅道:“老二啊,你和明一他娘都是有福的人,给咱王家生了三个大孙子、两个大孙女,以后这个家,一切都靠你了……”
      身后新寡的王唐氏本就沉浸在丧夫之痛中哀戚不已,此刻一听老爷子提及子息的话,心中不由又愧又凄恻,更有说不出的委屈自伤,便再也忍不住,放声哭道:“爹,我们大房不孝,对不住您、对不住咱老王家!”
      王世康虚弱地摆了摆手:“各人的命数,也不能怪谁。老大都不在了,还说这些干啥?”
      说罢,仿佛已是无限疲倦地又看了眼他心心念念的孙子景昇,用尽力气对书梅一字一字清晰地嘱咐道:“记着,钱一分都不能乱花!我的丧事简办,阴间的事我不信,人死了还要胡糟蹋钱,那是造孽!但明一是咱王家的长孙,家里吃的用的,短着谁、亏着谁,都不能亏短了明一,啥都要先尽着他,谁都不准争!”
      后头这话是虽是朝书梅说的,但却也是说给全家人听的。
      “是。”书梅含悲答应了。
      “替我管好这个家,万一鬼子真来了,不……不……”
      王世康嘴努力地张了几下,却再也说不出最后的嘱咐,与景昇相握着的那只手在身前猝然滑脱,重重地垂落了下去。
      王家上房一片哀声,男女老少起伏不绝的号哭与呼唤间杂着从尖锐到模糊,生生混作了一曲乱世烽烟下惶惶黔黎的怳惘悲歌。
      书梅一双泪眼中含着不同常日的平静与坚定,他凝望着炕上已经咽气的、悭吝了一辈子、虽喝上了鲤鱼汤也终究未能闭上眼的老父亲,俯下身去,缓缓抬手替他阖上了眼皮,心中默念道:“爹,人只能管活着的一世,走,就安心地走吧;有多少放不下的,从此也都看不见了。我顺了您一辈子的心意、当了一辈子的孝子,今儿,就让我做一回逆子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孝子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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