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魂亮光]如鲠在喉》清寒若水

3、第三章渐

　　尽管假装一切事过境迁，但其实什么都没有改变。塔矢亮牵着藤崎爱的手，走在两幢灰色的建筑中间，道路上回响着洒水车的音符，循环往复的，好似永无止境。

　　他偏过头，就能看到藤崎蕴满情愫的眼神。尽管他一如从前并不知晓那些波澜究竟是因何而起，但却开始理解他人。他渐渐地理解进藤光的沉默但却仍不懂他的绝决。

　　镶着玻璃的建筑后，橙红色的太阳开始落下。但却好像升起一般，给灰暗的建筑间带来交错的光亮。塔矢亮仍旧牵着藤崎爱的手，他们一起走过光亮投照的大道和已经隐没在暗处的小道，穿过行人与车辆。

　　基于近二十年的潜移默化，他曾觉得这便是自己除了围棋之外的归宿——温柔而沉静的女子，平静而祥和的傍晚。但这本应顺理成章的陈述句，却因为生活与围棋的交错纠葛而变得不定。

　　但他仍牵着藤崎的手，听到她提议说要去自己常去的围棋会所看一看的时候，微笑着点了点头，并带着她踏上了那条熟悉的道路。

　　他的脸是一如往常的平静无波，但心底却毫无办法地不断重复着进藤光那晚如呢喃似的低语——他说他们愚笨，他说害怕失去，也恐惧得到。

　　但塔矢亮从不知道恐惧的定义。因为他坚信的未来里，从来就没有一种除却进藤光的可能性存在。他单纯而执着地相信着，只要在围棋的这条道路上一直走下去，他们便没有摆脱彼此的机会。

　　他带着藤崎爱走进围棋会所的时候，市河的表情先是疑惑，在看到低着头站在塔矢亮身旁的藤崎时，才变成了然的微笑。他低声向市河问了好，转头却看到进藤光正坐在他们相遇时所坐的位子上。但他的对面却不是自己，而是一脸抓狂表情的庄司。

　　自从那个夜晚之后，他们已经近一个星期没有同床也没有任何交流。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远，连早晨惯例的共进早餐，也见不到进藤光的身影。进藤光的手合也总是结束得格外早，如果不是棋室的微光，和棋院偶尔的相遇，他甚至已经无法察觉到进藤光的存在。

　　在棋院午休的时候他偶尔也听一些新晋的院生偷偷讨论进藤光这个在对局中毫不留情的前辈。这个时候他们也会偷偷提起自己，说起棋坛双子星这个久违了的称呼。塔矢亮静坐在棋盘前，回忆起当初咋咋呼呼的进藤光，有时候也会忽然诧异于时光。

　　他带着藤崎在进藤光不远处的地方落座。藤崎眼尖地发现了进藤光的存在，很高兴地朝着进藤光招了招手。进藤光转过头，视线在于塔矢亮相遇时微微停顿了一下，最终落在了藤崎的身上。
　　塔矢亮不知道进藤光究竟在想什么，但看到进藤光平静地对藤崎露出惊喜的笑容时，他却冲动地想把那真实却虚假的笑容捏碎。

　　但胸口不断跳动着的某处，却隐隐作痛。他死死盯着走过来与藤崎寒暄的进藤光的一举一动，最终只是沉默地站起身。静静地看着正微笑着的进藤光，点了点头，“好久不见了，进藤。”

　　进藤光眼底的诧异只是一闪而过，然后就笑嘻嘻地伸出手搭到了塔矢亮的肩膀上，对藤崎努努嘴，“毕竟是有女友的人了嘛，作为室友我也应该好好体谅。”

　　塔矢亮不声不响地看着进藤光，罕见的平静让进藤光的笑僵了一下，讪讪放开了环着塔矢亮肩膀的手。把余光从瞬间失去温度的衣料上移开，塔矢亮看着进藤光，慢慢地垂下了眼角，声音近乎于温柔。

　　他说，“体谅是相互的。”

　　即使未来无可改变，但他也会耐心等待到进藤光能够真正面对他的这一天。他们都需要时间。这个想法，从那个夜晚就在他的心底盘桓，无关于围棋，无关于性，仅仅只是出于他对进藤光，毫无根据的了解。

　　“那是自然。”进藤光低下头掩饰性地捋了捋刘海，一巴掌拍开了正大张着嘴露出一脸难以置信表情的庄司，“也快升段战了，不好好下棋凑过来干嘛。”

　　被进藤光如此粗暴对待的庄司瘪了瘪嘴，一边回头，一边偷偷翻了个白眼，“也不知道是谁当年连续翘掉了好几个月的手合啊。”

　　声音不大，但是安静的会所里谁都听到了庄司这略带委屈的自语。进藤光却没再说什么，只在看到庄司在位置上就坐后，走到他对面的位置静静坐下，督促起他复盘。

　　“进藤君真是个温柔的好人呢。”塔矢亮略偏过头，就看到藤崎爱正冲他微笑，“所以和进藤君是好朋友的塔矢君，也是个不折不扣的温柔的人呐。”

　　对于这句话，塔矢亮没有确认也没有反驳。两人在离进藤光不远的地方坐了下来，随后市河就贴心地送来了热茶。茶很烫，藤崎捧着杯子吹气的时候，透过迷蒙的雾气看向对面端坐的塔矢亮。

　　她瞧了眼不远处的进藤光，目光又落到棋盘上。突然用初学者的手法抓起棋盒中的一枚黑子，有些俏皮地冲塔矢亮眨了眨眼，“不如，塔矢君来教我下棋吧。”

　　藤崎爱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发觉塔矢亮似乎笑了。虽然只是眼底浮起一闪而过的细微笑意。

　　在她把僵在半空的手收回的那一瞬间，她听到塔矢亮说：“拈子的手法不应该是这样的，而是像这样，用食指和中指拈起棋子。”塔矢亮一边说一边从棋盒里拈起一颗白子，藤崎才猛然发觉，那人手指上茧子的由来。

　　他们在围棋会所消磨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一直到天完全黑了，会所里的人零零落落离去，才起身离开。他们走的时候没有和进藤光打招呼，倒是前台的市河小姐热心地向他们推荐了好几家吃饭的去处。

　　他们手牵手走在亮起街灯的道路上时，藤崎曾小小的期待了一下。但最终，他们却哪里都没有去。塔矢亮把她送到距离家门口不远的地方，就道别离去。藤崎看着他远走的背影，又想起他那个细微的笑意，忽然不知道不解风情这个词，到底是否与他契合。

　　而进藤光走的时候，会所已经快要关门。目送庄司一溜烟似的逃离大门，消失在街角。进藤光勾起唇角，微微笑了起来。他回过头，才发觉市河正用一种他看不懂的目光瞧着他。

　　“怎么了，市河小姐？”

　　市河瞧着进藤光瘦削而又沉静的脸很久，才露出一个似乎是怅然似乎是怀恋的笑，“只是突然之间发觉，进藤君真的已经成了能和小亮并肩的对手，有些感怀而已。”说完，她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似地，拍了拍脑袋，“哎呀，都差点忘了。”低头从桌上的抽屉里取出一封信件，交到了进藤光的手上。

　　“前些天会所收到了一封给小亮的信。小亮和你一直都没来，我都差点忘记了。所以现在就拜托进藤君交给小亮咯，反正你们住在一起也很方便吧。”

　　进藤光没有回答，接过信，低头看了一眼没有署名的信笺，转身踏入了迷蒙的夜色之中。

　　即使回去的路还有很远，塔矢亮也没有搭车。他微笑着拒绝了又一辆在他身边停下的的士，有些茫然地停下了脚步。前方，暖橙色的路灯在目光的尽头汇成模糊的光晕，而后方——他回过头，想再看一眼方才路过的那一方苗圃，才陡然发现一路的直行中早已转过了好几次弯。

　　时间已经很迟，塔矢亮却还没有吃晚餐。在漫无目的地前行中，他忽然发现自己又到了棋院的附近。除了路灯的光亮，还有他和进藤光曾常去的拉面店，也挂出了红色的灯笼。他盯着红色的灯笼看了很久，才后知后觉地发觉自己几乎已经忘记了这家店的名字。

　　但他却毫无缘由地记得店里的原木色桌子，记得进门第二张桌子的左角有一块形状奇特的斑纹，还记得他和进藤光曾经连续一个星期在这里吃同样的午餐和晚餐。仿佛昨日似的，进藤光捧着碗傻笑的样子随时都能浮上眼前，但当时从心底而起的喜悦却不知逃去了哪里，只剩下无奈，沉沉地，压得塔矢亮觉得心头发堵。

　　如果思绪可以控制，塔矢亮并不想做一个沉溺过去的人。就好像他在跨进店里，很自然地点了进藤光最爱的拉面时，他并不想回忆起进藤光那有些刺目的笑容。

　　因为时间的缘故，店里的客人已经不多。没过多少时间，塔矢亮就拿到了替进藤光打包的那份拉面，踏上了回去的路途。
　　视线的余光几乎是习惯性地去寻找会突然从身后蹦出来，拍他肩膀想要吓他一跳的进藤光。可一直到塔矢亮离开那家店很长一段距离，他才确定，不再会有这么一个人出现了。原本显露端倪的笑意，渐渐隐去。塔矢亮几乎想要叹气，但他找不到那样做的立场同理由，最后也只能作罢。

　　他走得极慢，但还是瞧见了那幢没有亮起灯的公寓。在周遭一片灯火中，他忽然觉得夜风有些凉，连带着公寓周围种着的那些树木都好像是冷的。从灰白的马路走到嶙峋的石子路，道旁有好些树，其中一颗已经和塔矢亮差不多高的松树，还是塔矢亮和进藤光搬来这的时候，一起种下的。

　　八月正午的天气很热，可那人却兴致勃勃。穿着白T中裤蹬着拖鞋就跑到邻居家去借锄头，一路小跑回来的时候，还傻笑着把锄头扛在肩上，到他跟前站定。他记得进藤光挑起眉，琥珀色的眼睛在烈日下亮得让人心悸。

　　他记得他问，“塔矢，你觉得怎么样？”

　　那时候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呢？塔矢亮努力去回想，却忽然发现，自己的记忆里除了进藤光的一言一行，其余所有，尽皆沉默。

　　打开沉重的铁门，室内阴冷而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但他却没再闻到那股腐败植物的气息，昏暗中，他瞧见了隐没在暗处的鞋柜，忽然想到那束紫色的不知名的花，早在上一周就被藤崎爱丢进了垃圾桶里。

　　而他还欠进藤光很多的答案，不管是他能回答的，或者是他无法回答的。

　　门沿的缝隙里，能够看到棋室里透露的微光。他看了一眼湮没在黑暗中的卧室，俯下身子把换下的鞋子端正地放进了鞋柜，提着拉面走向了棋室。

　　打开门，除了移门发出的声响，再没有其他。棋室一角的台灯，发出暗橙色的光，进藤光背对着他，沉默地在棋盘上落下了一子。

　　“进藤。”他提着拉面，站在门口对着进藤光道。

　　进藤光回过头来，背着光塔矢亮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但还是下意识地偏过了头。那一瞬间塔矢亮似乎听到一声极轻的笑声，却又好像是错觉。因为下一秒他就听到进藤光带着笑意的声音响了起来，“那就麻烦塔矢你把大灯打开吧，太暗的话拉面都会变得不那么美味呢。”

　　进藤光回过头去关灯的瞬间塔矢亮就打开了大灯。一瞬间变亮的棋室让目之所及都成了一片空白，等到塔矢亮能够看清，棋室里却又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他下意识看了一眼进藤光在下的那盘棋，可出乎意料的，那棋盘上却只有清一色的黑子。

　　塔矢亮皱了皱眉，转头把拉面放在了一旁的矮桌上。原本不知去了何处的进藤光也突然出现，拿着双份的碗筷，盘腿在塔矢亮的对面坐下。看到他坐下，塔矢亮原本想要起身，却被突然地拉住了衣袖。
　　进藤光低着头，垂下的金色刘海挡住了他的神情，可不知道为什么——塔矢亮把目光落在此时正紧紧攥着他袖口的进藤光的手——近乎自以为是地觉得，那双手此刻必然是颤抖着的。

　　他下意识地想要抓住那双手，可进藤光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在他伸出手之前，进藤光就急促地收回了手。像是怕触及什么似的，掩饰性低头捋了捋刘海，露出傻笑：“塔矢肯定也没吃晚餐吧，你骗不了我的哟，毕竟我可是当了你五年的室友……”话到此，进藤光的声音却忽然低了下来，“反正，我们也很久没有一起吃拉面了。”

　　“沉默，就当是默认了喔。”听进藤光的语气似乎是俏皮的笑了，但……视线从垂着头的进藤光身上移开，他却从那个人身上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喜悦。

　　进藤光推过来的拉面在明亮的灯下冒出似有若无的雾气，塔矢亮看着拉面上特意挑出来的蔬菜，有些想笑进藤光挑食的习性到现在都没有改掉。可当他低头，视线不经意扫过他布了茧子的手指时，他却突然笑不出来。

　　两人一言不发地吞咽着泡得有些发糊的拉面。谁也没有对拉面或是两人之间得现状提出任何异议。只剩下咀嚼和吞咽声音的棋室压抑得让人喘不上气，可进藤光却像毫无知觉一般，一边乐呵呵地吃着面条，一边把面条里混进去的蔬菜丢到了对面的碗里。

　　若不是周遭静得没有言语，塔矢亮甚至会相信自己回到了主观上已可定论为久远的过去。

　　塔矢亮一直是无神论者和唯物主义者。

　　但冰冷而湿滑的面条从喉头滑过时如鲠在喉的滋味，却无法用任何唯物的理论来解释。

　　他沉默地吞下最后一口面，进藤光就带着灿烂地笑容收走了他的碗筷，并一齐带走了外卖的纸盒。看着进藤光远走的背影，塔矢亮握紧了双手，最终又徒然放开。

　　对于那样用熟稔的态度日渐远离自己的进藤光，塔矢亮不得不承认，自己根本，无计可施。

　　他恍惚地想起那个背离的起点。进藤光在黑夜里所说的，他难以理解的话语。

　　他想起那个昏暗的清晨，没有拉开窗帘的房间，背对着自己的进藤光。

　　他伸出手，却终究无法触及到真实的毫无隐瞒的进藤光。

　　“塔矢，你说要证明给我看的话，还算数吗？”

　　“当然。”

　　“虽然我很相信塔矢呢，但是证明一件事总也需要时间对吧。所以呢……所以呢……”进藤光的背影在黑暗中扭曲了起来，塔矢亮急切地想要抓住那人的背影，却听到他用与颤抖的背影截然相反的冷静语气说道：“不仅是塔矢你需要时间，我也需要时间呢。藤崎小姐是个好女孩，我想要你试着和她相处看看。”

　　“那么你呢？进藤光，你呢？我说过，你可以任性一点的吧！”塔矢亮的语气也急促起来，他坐起身，不顾进藤光的反对抓住了进藤光颤抖的肩膀，强迫他转过身来面对着自己。

　　可真当塔矢亮看到那双混合着温柔、绝决，苦痛与坚定的眼睛时，却倏然无话可说。他只能看着进藤光平静地扯起嘴角微笑，扬起眼眸流泪，然后温柔却坚定地挣脱了自己的双手，“这么久以来，塔矢是怎么定义我们的关系呢？”

　　“我们当然是一辈子的对手，挚友……还有……”

　　关于围棋之外的大多都太过复杂，情或者爱什么的，他们从来不曾谈起，而塔矢亮也无从确认。

　　“真是任性呢，擅自就用上了一辈子的定语。”进藤光伸手擦干了眼角的泪水，看着塔矢亮神色复杂地笑了起来，“既然我们是一辈的对手，挚友的话，即使塔矢你结婚生子的话，也不会对我们的关系有任何的影响的，更何况这是伯母的希望，如果不去尝试便否定的话，似乎也不太像实干派的你呢。”

　　狡猾而强硬的话语里分明有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错了，但是塔矢亮却无法反驳。昏暗中他看着进藤光很久，很久，才沉默地叹了一口气，“虽然对于你的话，无法做出卓有成效的反驳。但有一件事我还是希望你能明白，虽然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才能让你明白，但是对于我来说，你的棋就是你的全部。除此之外，还有另一点就是，无论如何……无论如何，我期望的未来都不是与你背道而驰的世界。只有这一点，不容改变。”

　　“是吗？”

　　这句话究竟是上扬的语气还是下降？

　　可塔矢亮却只记得那瞬间拉开的窗帘，和背着一片白光的，那道已深深印刻入自己生命的光芒。

　　“我们都需要时间。”

　　证明或者被证明；了解或者被了解；失去或者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