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日记》林泉音

9、第 9 章

　　泽田将订婚仪式搞得十分盛大。时间和地点都没有改变，这是熏的主意，她才不要向母亲屈服。
　　好久不见的纪香带着丈夫和儿子一同来参加典礼。她依旧还是那副腼腆而羞涩的模样。她笑得最开心，因为她知道未来有许多心愿可以实现了，这个妹夫除了年龄，真的无可挑剔！
　　纪香的儿子，也就是熏的大侄子，被纪香牵着过来跟熏打招呼。熏并不喜欢他，只草草敷衍了几句。他的样子长得十分蠢，两只小眼睛眯成一条缝，高颧骨，嘴唇滑稽地凸起。熏不明白，母亲是为何会喜欢这个孩子的，她甚至是在溺爱他！
　　静华挽着哲也的手走过来，好像哲也从来就跟她在一起似的。那种自然的态度，熏看了也叹为观止。她盘着头发，穿了紧身的红裙子，蹬着那双红色的高跟鞋，显得身材凹凸有致。哲也打着领带，穿了庄重的西服套装，不自在地挠挠头，看着迎来送往的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过熏并不在意他这聊胜于无的歉意，让人领着进去了。
　　香川来得比较晚，客人都要入场完毕的时候她才和近江姗姗来迟，据说是因为司机去接他们的时候遇上了塞车。还好司机很有修养，不然一定忍不住对这烦人的堵车破口大骂。
　　熏的家人坐在一起。母亲还是到了，虽然冷着一张脸，不言不语地在中间坐着。熏曾考虑过要不要邀请她的父亲，虽然她没见过他。但看母亲那种生硬的态度，熏想想还是算了。就当没有这个人吧！
　　牧野小姐站在一旁引导宾客。她难得地穿了一条玫瑰红的抹胸长裙，衬得她的体态纤巧而轻盈。脱掉眼镜的牧野小姐像变了一个人，眼神呆呆的，但可爱得像只发懵的小白兔。熏戒备地盯着她看了好几眼，心里默念道：可不能让她把泽田抢去！
　　仪式总算在一堆闲杂人等热闹的讨论中顺利进行了。佐藤小姐高兴得要流下泪来。走了一个惠子太太，迎来一个熏太太，泽田先生是多么有福气！
　　野津在台下默默地看着幸福地微笑着的熏，心里却很有些不舒服。还是让这个老男人得逞了啊！野津几乎想冲上台去打倒泽田，把熏抢走。他那副嘴脸真让人恶心！
　　野津好歹控制住了心头这莫名的怒火和紧握的拳头，不得不承认一个悲哀的事实：他爱上熏了。从第二次见面开始，他就忍不住盼望着再见到她。她跟他很有话说，他也是。
　　这一个月里他常为了这件事寝食难安，人也憔悴了许多。可惜这一切，都是熏不知道的，她早已沉醉在泽田的怀抱中了。瞧瞧野津这可悲的现状吧！他爱的女子已经戴上别人送上的戒指，成了别人的未婚妻了！野津知道自己是没有机会了，因为他的对手是泽田。熏深爱的泽田。他几乎没有一点胜算。
　　泽田挽着熏的手，在屋子中间舞了一曲，配乐请了专门的钢琴家来演奏，很有韵味，众人都沉醉在其中。除了熏的母亲和野津，所有人都默默承认了他们是“天作之合”。
　　整个屋子弥漫着浪漫而温柔的氛围，挠得人心痒痒的。野津拉着如月的手，跳了一段儿，然而眼光并不曾离开熏美丽而优雅的舞姿，她是天生的舞者。
　　一曲舞毕，熏回到房间里换了一身衣服。淡紫色的流苏的裙子，泽田说是特别为她定做的，请的是一流的设计师，与他有多年的交情了。她和泽田真正同居了，衣柜里混着泽田和她各自的衣服。
　　在这仪式开始前的一个月里，聪明的熏很快便适应了如何做一个合格的泽田太太。她其实什么也不必做，只需要拿出女主人的气魄便是了。
　　熏对着穿衣镜调整裙摆，顺手拿起摆放在床头的婚纱照——泽田主动要与她拍的——轻轻地抹去相片上的灰尘，不可置信地笑了。没想到自己真的做了泽田太太。泽田熏，泽田熏！熏默念着这个名字，幸福得要晕过去。
　　熏抬起纤长而白皙的手指，动情地凝望着闪闪发光的戒指。她这辈子是交了什么好运，能与泽田这样的人订婚呢？
　　熏从旋转的楼梯上走下楼，所有人都为之倾羡。她那平淡的脸，竟然被这淡紫色的衣裙衬托得有些仙女般的味道。所谓出尘绝艳，大概就是熏的样子了吧。野津的面色却有点奇怪，盯着那衣服看了好久。总觉得在哪里见过？是错觉吗？
　　泽田牵过熏的手，绅士地在手背上轻轻一吻。在场的人一片叫好和哄笑。这温柔而暧昧的气氛，将所有人的脑子都掏空了。熏的母亲看不下去，径自出门走了。佐藤送她出去，一路劝说，但显然不起任何作用。
　　音乐声再度响起的时候，野津却拉着熏的手，躲到了一边的角落。没人发现他们不在，因为每个人都沉浸在这温柔的幻梦里。轻摇曼舞，充分享受人生中最美妙的时刻。
　　“你开心吗？”泽田少有地跟熏近距离地说话。他的鼻子快贴近熏的鼻尖了。熏不由得出了一身汗。无论什么时候面对泽田，她都是又紧张又欢欣的，好像每一天都是初恋。
　　“嗯。”熏在音乐中说不出话来，只一个劲地点头。其实她想告诉泽田，只要和他在一起，每一天都是开心的。她并不在乎什么形式。可惜她的口头表达能力并不如书面表达的十万分之一。她是个笨拙的人。
　　“我会让你一直开心下去的。”泽田深情地望着她的眼睛，用力握紧她的手。
　　他很少说情话，所以一旦听了这难得的甜言蜜语，熏的灵魂都要飘飘然了。

　　仪式很快就结束了，原因是送客人回去的路程非常遥远，以至于要花上两三个钟头，还没算上可能遇上的堵车的时间。
　　但泽田却让愿意留下来的人都留下来，明天再走也不迟。这一来藤原一家人自然要求留宿，纪香早就盘算着要怎么在这里住一晚上。多豪华，多气派的房子！好像不在这里住一天，都对不起自己似的。
　　静华也愿意留下来，她明天并不用上班。何况她讨厌频繁地长时间地坐车，那让人疲倦且生厌。哲也却识趣地走了，上车前他无奈地看了静华一眼——她不为所动——灰溜溜地跟着司机走出了别墅。
　　他根本就是被静华拖着来的。他很想向熏证明他并没有那么无耻，那么厚脸皮，可惜他失败了。
　　香川和近江都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市民，进了泽田的别墅就如同进了奇幻的皇宫似的，当即被迷得晕头转向。他们也都觉得应该留下来，似乎在这里住一晚就能沾染上贵族气息似的。熏也愿意他们留下来，她身边的朋友屈指可数，香川算是其中一个，并且是最近联系得最多的一个。
　　野津跟小仓如月坐同一辆车回了出版公司。熏送他们出去，激动地握了握野津的双手，感谢他来出席订婚仪式，以及搞定她的出版事务。野津匆促地点点头。在青天白日里不好掩饰发红的脸，他只好背过身去，借口赶时间急急忙忙地钻进了汽车里。
　　小仓得体地朝熏告别，向她调侃似地眨了一眨眼，道：“藤原小姐，以后碰上泽田先生的朋友，要是单身的，可得介绍给我！”看来谁都在做着嫁入豪门的美梦。
　　熏只是礼貌地笑笑，并没有答应什么。她已经有些疲于应付了。如果这就是婚姻的真实状况，还不如安安分分待在泽田身边，要名分来干什么，帮着泽田应付这堆人？
　　可是做他的太太，又是熏自己的心愿。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种自相矛盾的心理了。或许是因为这些天筹备订婚仪式太累了吧？熏只能这样自我安慰。
　　当天晚上，就像是藤原家的大聚会。大姐和姐夫以及他们的儿子健吾、二姐静华和小妹熏坐在一起说说笑笑，好像之前的所有嫌隙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静华虽没有后悔的意思，但还是真诚地祝福了熏。这多难得，她们好歹曾是情敌啊！客厅里的气氛原本一片祥和。但没坐到一刻钟的工夫，健吾就失去了赔笑的耐心，闹着要出去玩，纪香非常尴尬地吵了他几句，他竟立刻放声大哭起来。熏觉得脑子都要被他吵炸了。
　　还好佐藤是个特别有经验的女人，见状立刻把健吾哄出了人堆去，带着他参观屋子。熏不放心，怕他失手打破了什么东西，也跟着过去看看。她知道，自己一走，静华和纪香定会窃窃私语起来，讨论她和泽田的一切私事。但那又怎样，她会过得比她们都要好，而她们却只能对她笑脸相迎。想到这里，熏不由得微笑着加快了步子。嫁给泽田，真是她这辈子做过最值得骄傲的事情！
　　香川和近江年纪比熏还要小，不过才是大学生，自然不比得屋子里的成年人稳重，他们兴奋地跑去了后山看雪。这种私家园林，他们还是第一次见。熏透过窗子看到他们两人并肩走在山间小道上，心里不由得泛起一阵酸涩。
　　泽田虽然和她订了婚，但仍旧对她非常客气。多想像香川和近江那样手牵着手，大笑着漫步在山间小道上啊！可是那似乎只能是一种理想，因为泽田老是忙得不可开交，熏常常等他等得睡着。她并不想睡着的，但是无奈太困了，眼皮自然而然地耷拉下来，合在一起。床对面的挂钟刚好指向凌晨三点。一连好几天都是这样，熏却没办法责备他。如果这时候怪他，不是显得太不懂事了吗？惠子一定不会这么做的，熏想着，将惠子可能的举动当做了自己行为的标杆。自从知道她死了之后，熏对惠子的存在释然了许多。新妻不如亡妻，但是亡妻可不能陪着泽田一直走下去。熏又笑起来。
　　“这里面是什么？” 健吾歪过脸来望着佐藤，在泽田的书房门口停了下来。
　　熏正准备解释，泽田忽然从对面走过来，掏出钥匙将门打开了。他刚才出门送生意上的朋友回去，现在才从后门回来。
　　“里面是叔叔的书房，有很多书可以借给你看哦。”泽田对待小孩子的态度出乎熏的意料。对待这种莫名其妙的生物，他怎么可以这么平心静气，面带微笑？
　　不过熏更在意的是他打开书房的那把钥匙。圆头方把，古铜色，样式很别致，在一堆钥匙中很好认。熏暗暗记在了心里。她总觉得这书房里有什么秘密，不然上次泽田为什么不打开给她看一看？
　　熏这么想着，泽田已经带了健吾进去。他拉着健吾的小胳膊，一把将他举上了肩头，指着其中一本书，说道：“这是小朋友们最喜欢的画册，你要看吗？” 健吾羞怯地点点头，样子和纪香像极了。
　　“我来拿吧！”熏看不过去，前去帮忙。
　　泽田怎么跟母亲一样，这么宠着健吾！
　　熏踮着脚，稍稍一够，就够到了那本画册，顺当地取了下来。她的身高很有优势。画册干干净净，是崭新的，还没开封。熏奇怪泽田为什么会有这么幼稚的藏书。莫非惠子曾经为他生过孩子或者怀过孩子？她忽然警觉起来。
　　健吾得了这本书，欢欣雀跃地要展示给母亲看，跑到大厅去了。佐藤在后面紧紧追着，生怕他跌倒了。
　　真没教养！熏又生气又惭愧，觉得面上无光。
　　怎么藤原家里出来的人，个个都是这幅鬼样子？
　　“你还要参观参观吗？”泽田简直是在引诱她。
　　“可以吗？”熏猛然回过神来。
　　“当然，我们可是夫妻。”泽田伸手拉着她走进去。
　　书房比想象中的大多了，整体是圆形的。四面都是书柜，塞满了书。用“塞”可能不太恰当，因为它们的排列比许多人的牙齿还要整齐。熏在心里惊叹道，真不愧是泽田啊，知识这么渊博！
　　书房的正中间摆了一张方形的欧式书桌，暗沉的木纹，让人觉得十分踏实。桌上很干净，一支钢笔，一罐墨水，一叠资料，大概是要签的合同之类的，熏不太懂。椅子是旧式欧派椅，中间一块拱出来的暗红色垫子，坐上去很柔软，扶手和雕花椅背的颜色比桌子稍微淡那么一些，但总体感觉十分和谐。
　　“以后想看什么书，来这里拿吧。我配了一把钥匙给你。”泽田说着，从兜里掏出一把与刚刚熏所见的钥匙一模一样的钥匙来。
　　这可真把熏给感动了。她没想到泽田会对他这么坦诚。她真想抱着他哭起来，坦白刚才自己在思想中犯的错误。她竟然想要偷偷进来看看！
　　可是熏只是很平静地接过了钥匙，道了句“谢谢”。跟泽田相处久了，她的表情也越来越少，最后应该也只剩下那捉摸不透的微笑了吧。
　　两人相视一笑，忽然听到“哐啷”一声，显然有什么东西碎了。
　　糟糕，是健吾把什么打碎了？！熏心急地想要出去看看，却被泽田拉住。
　　“别急，应该不是什么重要东西。”泽田气定神闲地说，牵着熏慢悠悠地走出了书房。熏拿出钥匙把门给锁了。这是泽田的习惯，她得遵守。
　　“真是不好意思，”纪香从慌乱中抬起头来向泽田道歉，地上都是碎瓷片。几个大人都跪在地上，仔仔细细地搜寻有没有掉入地毯中的碎渣子，要是割伤了泽田，那可不太好啊！
　　“都是我不好，没有看紧健吾少爷。”佐藤难过地搓着手，低着头向泽田道歉。
　　“一个杯子而已，收拾了就行了。健吾呢？没受伤吧？”泽田根本就不在乎他们说了什么，他只关心那个孩子。
　　“没有，没有，健吾少爷被他父亲带出门去了。”佐藤朝窗外指指，健吾正在房前高兴地玩雪呢。
　　真是被人宠坏了的孩子！熏气愤地想道。
　　“没事就好，”泽田点了点头以示了解，“外面有点冷，这里收拾干净就让他们进来吧。别把孩子的脚给扎到了。”
　　泽田伸手牵住熏的手，将她带到楼上去，并且还不忘给下面狼狈地收拾残局的人们打一声招呼，“我们上去休息了，你们慢慢玩。有什么需要尽管找佐藤小姐。”
　　楼下两位姐姐会意地一笑。矜持如佐藤，也忍不住绽出了笑容。
　　看来美好的一切，是时候该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