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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章一·惊鸿·初见 ...

  •   我第一次见他,也是盛夏,睛空万里。
      师父喜静,于附近山中筑有草屋。自他远行求经后,这里便荒废了。待我长大了些,方丈就让我来此看管。
      这里不比会昌寺香火绵延十里不断,但胜在僻静。屋内置琴,倒也整洁。只是离市镇较远,出行不便。
      所以我在坊里做完法事后,没有急着回去,而是又在西市买了一些必需品。买完物品之后,我看了看天,忍住了想要在这里闲逛一会的冲动,即刻上山。立夏之季,气候变换无常,容不得耽误。
      出了城门,我一边望着路边景色,一边想着刚做完的那场法事,死者是永安坊的一位阿婆①,独居,心善,没什么亲人,仅有的一个儿子也在十几年前的突厥战争中折了。
      (①阿婆:唐朝对老年女性的一种称呼)
      我在做法事的时候听街坊四邻说,这位阿婆闲时还收养了一只猫,此猫浑身乌黑只有四爪洁白,很是稀奇,被个醋大(醋大,旧指贫寒失意或自命不凡的读书人,这里的意思,你们猜呀。)戏谑起了个浑名叫做乌云踏雪。曾有富家子出千文求购但被阿婆婉拒,只是前几日贼人入室,阿婆被一刀毙命,这只猫也就不见了。
      方丈念她曾与寺里贡献过香火,便叫我送她一程,做个法事好生超度一下,不求来世大富大贵,但起码往生路上一路顺遂。
      不得不说,对于方丈我是服气的。不是因为他叫我给只有数面之缘的老人超度,而是因为他的脑力极好,不论是世家子弟,还是走卒商贩,只要往寺里添过香火,好像方丈都能记得,并且十分熟遂如数家珍,有这种本领又十分心善,也无怪乎方丈能在崇道抑佛的本朝将寺庙办的颇具规模了。
      不过······
      我抬袖擦了擦额上的汗,此时阳光穿过阴沉沉的天逐渐透了下来,倒是比刚才要亮了些。但我心下存疑,因为这位阿婆(见注①)本就不甚富裕,听四邻说,贼人入室也只是象征性的拿了几样东西,钱财却是分文未取,作为一名梁上君子这未免也太不应该了吧。况且阿婆是第二天午时才被人发现,这样看来,这位贼子明明有大把时间去寻觅钱财所在,可却为何只是顺走了几件不值钱的小玩意呢?莫非这贼初出茅庐又或者是家中有难才不得已而为之?可是对于一个新手来说,他又是怎么做到悄无声息一刀毙命的呢?这分明是会武的人才能做到,莫不是与人结仇,仇家派人来索命吧。可听说这阿婆平日里性格温和,也不像是与人生怨的样子啊。方才我听有人议论那位高价求猫的富家子,可也不对,他要是想要猫的话完全有更好的手段,又何必铤而走险选这种极端的方法呢?况二更之后长安宵禁,街上有金吾卫士巡逻,那贼子手段如此利落又能在犯案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怕是······
      我往来时的路上看了一眼,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干依稀可见城门巍峨的轮廓,再往东北方望去,就是皇城的方向。
      咦!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可仔细想想,那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一个小沙弥②吗。
      (②沙弥:对年龄不足20岁,或其他初级出家男子的称呼,唐朝适用,)
      于是,我继续往山上走去,背上出了层薄汗,被不知何时起的风一吹,感觉凉飕飕的。不知怎的,突然就想起在做法事时偶然一瞥的那个人,明明看上去很儒雅的相貌,却衣衫破烂面容消瘦,一片潦倒之相。他没有进来,只是扒着门框偷偷朝里望,被我发现之后就急忙逃走了,一瘸一拐的,很是可怜。
      隐约之中,我有一种预感,这个人和阿婆的死脱不了关系。但究竟是何种关系,我也不敢妄言。算了,还是回去问问师兄吧,这么想着,我又擦了一下汗,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本应是一切安好,只是那时,在路上偶然看见一只幼鹿被兽夹困住侧卧于地,心生不忍。正当我欲靠近时,耳边传来一声大喝“小心”,伴着箭矢破空之声。
      我一时大惊,并无多想,推开幼鹿,行箧③里的东西散了,自己也侧倒于地。
      (③行箧qiè:可以背着的盛放物品的箱子)
      箭头堪堪落于身侧,尾端白羽颤动。四肢无力手足失措倒不至于,但也让人心有余悸。
      马蹄声渐近,我抬眼,马上之人大约十六七,一袭锦衣,细眉星目,在日光下,几乎灼了人眼。
      我痴痴望向他,他亦呆呆看向我,眸中似有波涛涌动,光华流转。
      天边风云变幻,正如我心澎湃。
      我想当时我一定是脸红了。
      沉默半晌,他先开口。
      “为何救它。”
      我双手合十,做出了僧人最常有的姿态。
      “阿咪弥佛,我佛慈悲。”
      “慈悲?呵,慈悲!”他看着我,眼底尽是些晦涩难懂的情绪。
      “那,何为慈悲?”
      “昔日佛陀割肉喂鹰舍身饲虎……”还未等我高谈阔论引经据典一抒胸志,天边一道惊雷闪过。
      他恍若未闻,只是牵着络头让马在我面前静立。马是上好的突厥马,马鬃修剪整齐,上面还梳着三个辫子④,犀牛角的镳⑤,乌漆的鞍,锦做的障泥⑥,连马尾都是梳起圈来缚紧的。
      (④马鬃修剪整齐,上面还梳着三个辫子:请注意,请注意,这句不是用来搞笑的,不要鬼畜,谢谢。这是从突厥传来的风俗,名叫三花马。)
      (⑤镳biāo:是的,这字读彪,就是傻子的那个彪。简单来说,镳就是放进马嘴里防止嘶叫的一种两端有环的直棍,与笼头配合使用。)
      (⑥障泥:顾名思义,为了防止路边的泥水溅脏衣服,比较宽大,垂于马腹两侧。)
      天色逐渐阴沉起来,他□□的马大抵是有些燥了,开始用力地刨着蹄子,我被吓了一逃,急忙往后退去,却在无意中摸到了做法事带去的木鱼,他大概是看见了,使巧劲一勒,马便安静了下来。
      他细眉一挑,打断了我还未出口的长篇大论,眼神直直地扫过来,意气风发的模样:“小师傅与人诵经去了,是祈福否?”
      我不敢看他,解开背上的行箧,一边匆忙地捡着地上的东西一边回到:“郎君⑦说笑了,诵经是真的,但不是祈福。”
      (⑦郎君:唐朝对男子的称呼)
      “哦?”他尾音上调,饶有兴致的样子,“不是祈福那是什么,呀!”他突然惊叹一声:”莫不是,求子吧?”最后这三个还特地压低了嗓音,本是戏谑的言语愣是生生多了几分旖旎之感。
      我将地上的东西捡好,然后起身,背上行箧,仍不敢看他,只是偏过头去,眼神游移:“郎君又说笑了,小道(见楔子注⑥)此行是为亡魂超度,并非·······”
      然而还没等我说完,他就凑上前,在马背上用刀鞘抵住我的下巴,生生将我的脸转了过来。
      然后我又脸红了。
      太丢人了!
      你什么时候不红现在红!
      正当我还处于一种自我嫌弃的状态之中,他却眉头一簇,扬声到:“小师父,你的师父没教过你说话时要看人的吗?又不是婢子(指受奴役的女子),何来此扭捏之态?”
      没有,真没有,我师父在捡我回来不久就走了。方丈还叫我帮他看房子!我心中悲愤,他大概是等不及了,刀鞘顺着我下巴往上滑,到我嘴上时,轻轻敲了两下。
      “说话呀!”
      红晕从我脸上一直漫到耳根,我把刀拍下去,急忙捂着嘴,后退了几步,直到背上靠住了一棵树,已是退无可退,他见状拔出刀,也跟过来。
      阿弥陀佛无量天尊摩尼老祖真主阿罗诃⑧啊,他想干嘛?杀人灭口?我还没体现自己的价值,我还没为大唐做出贡献,我的名声还没有响彻神州大地,我甚至、我甚至还没多吃几次上元节不用油炸的粉果⑨,我不想死啊!
      (⑧阿弥陀佛无量天尊摩尼老祖真主阿罗诃:简单解释一下,阿弥陀佛,佛教的;无量天尊,道教的;摩尼老祖,摩尼教的,后又称明教;真主阿罗诃,基督教的。)
      (⑨粉果:又叫焦糙,用面粉和水和面,然后把馅包进去,用水煮好再下油炸,类似于现在的炸汤圆。)
      在我惊恐的目光之中,他抬手,泛着冷意的刀锋直直的刺过来,我有些慌了,慌着慌着就把师兄教我的那句话给喊出来了:“施主你太不懂得怜香惜玉了!”
      气氛瞬间凝固 。
      “噗!“他忍不住笑了出来,刀刃落于颈侧,手腕一抖就把我肩上的那片落叶给拂了下去。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刀,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哦不用看了他已经把刀给收回去了。
      ······
      我有点郁闷,郁闷到抿住了嘴,而他就在我面前笑,肆无忌惮的笑,一边笑还一边说:”哎呦唉,小师父,你还真是·········天赋异禀啊!“
      那一瞬间,我连抽死我师兄的心都有了。
      我轻咳了一声,感到面子上有点过不去,于是单手成掌,立于胸前,一本正经的说道:“郎君莫要调笑,小道此去乃是引人往生,还望郎君切勿浪语。“
      大概是我那和刚才判若两人的神态惊到了他,他干笑了一声,然后挺直了腰杆,左手覆于右手外上,在马上冲我做了个揖,然后比我更加正经地说道:“某⑩唐突了,在此给小师父赔个不是。方才听闻,小师父引人往生,不知是那户人家,可否告知一二?若是有缘,他日得了空闲,自当前去参拜。”
      (⑩某:自称,万能称呼,人皆可用,极具唐朝特色)
      我静立着听他说了这番话,不禁慨叹,我的弥勒啊,他脸变的都几乎和我一样快了,和刚才那个浪荡子简直判若两人。没办法,既然他都这样了,那我也只好比他更这样了。
      我回了个礼,然后开口,不亢不卑道:“不过坊中一孤寡老妇,市井中人无甚家业,荒坟一冢,黄土几抷,还望郎君不必挂怀。”“
      他闻言,目光转了转,然后又落了回来,瞅向我:“可是永安坊中陈老夫人,养了一只········乌云踏雪的那个?”
      “正是。”
      “哈!”他似笑非笑,轻叹一声,“我就知道是她。”
      你知道,你知道还问我?还说我是去求子的!
      我十分不忿,刚想说点什么,天边“轰隆”一声,又是一道惊雷闪过,我识趣地把话给憋回了肚子里,在天色渐阴的穹苍下,彻底没了脾气。
      真是,我这么就这么怂呢!
      然后又来了一道雷。
      我真的没脾气了,我都认怂了,你能不能别劈·······
      我还没腹诽完,就又是一道。
      我:“·······”
      大概是这几道连续的雷劈的太随心所欲了,他跨下的马又开始刨蹄子了,待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他抬头望天,已是乌云密布。
      “糟了!”
      而我当时呢,正在给鹿解着兽夹,听到他的这句话,我摸了摸幼鹿的头,然后起身,不紧不慢的说道:“小僧于附近静休,郎君若不介意,可……”
      “那么多废话!”他一拍马鞍, “赶紧上马!”
      我看着因腿伤倒在地上的那头幼鹿,迟疑到:“可,鹿……”
      于是,他抱着我,我抱着鹿,骑着骏马,踏上了回家的路。
      夏衫轻薄,他紧贴着我,身上有花雕香气,糟糕,我好像又脸红了。
      雨水由淅淅沥沥逐渐瓢泼而下,他附于我耳侧,轻喃:“你觉得,佛祖割肉喂鹰舍身饲虎是以慈悲,可若是连自己都不爱,又如何去爱别人?”
      少年声音沙哑,酒香醉人。
      一时间寂静无声。
      其实我当时明明可以说点什么的,但我什么也没说。
      没办法,他胸真大,一路上,我止不住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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